小白说话算话,到了那一天,他果然命人在集市的正中央清出一大片空场,架起了高台,并用十二条铜链将我铐在高台上面。高台下的柴火堆成了小山,周围站着一片举着火把的士卒,甚是吓人。
小白的王座设在我正对面,位于他左侧长须瘦削的男子正是先前同我一起刺杀过他的管仲,和站于右侧挺着大肚子的鲍叔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管仲大概是我们那次刺杀行动中唯一全身而退的人了,据说小白也曾迁怒于他,亏得鲍叔牙看重管仲的才能,说他是天下第一的相才。小白找他畅谈了一宿,结果不但同意放过他,还任他为上卿,尊称他为仲父。
场子中央是一块巨大的方形石台,周围围着一群奇怪装束的人,看上去不像是寻常百姓。再靠外是一圈士兵,其中弩手居前,持其余兵器者居后,矛、戟、铍、剑、削鳞次栉比,占了满满半条街,五花八门甚是壮观。左路由刚拜为太行的隰朋带领,右路领头人是先前由于子克之乱逃亡至齐的周王子成父,都不是省油的灯。我猜这就是他们为白墨设下的陷阱,只是如此宏大的阵势,只为对付哥哥一人,似乎有点小题大做。忆起白墨先前的伤势,我心里愈发的忐忑不安。
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大家都渐渐紧张起来。在场的人都明白这么大规模的军队肯定不是摆设,今日必有状况发生。随着太阳越升越高,忙罗摆设的人也都加紧了手中的动作。
正想着,却发现下面堆柴火的人统统不动了。我收回一直游离在外的意识,才注意到不知从何时起,石台上竟传来了悠扬的琴音。
有琴声,自然有弹琴的人。只见一赤发黑衣的男子正盘膝坐于场边,双目紧闭,细长的手指轻抚面前古琴,那绝美音律如溪水一般流入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就在众人沉浸在一片琴音中时,随着赤发男子一双凤目的睁开,石台另一角却又传出了另一种音律。众人这才发现,在另一角同样立着一名男子,墨发素衣。此男子外貌之绝世,让所有人都不自觉深吸一口气。他此时正举着一管洞箫,和着琴音吹奏。那箫音正如凤凰振翅,随着流水婉转而下。
如此高雅动人的音律,是大多数人倾尽一世也无法听到的,此时恨不得连呼吸都闭起来,只盼不为这清澈的声音多增加一丝杂质。
随着一阵下滑的颤音结束,曲子另起了一节,赤发男子忽然随着曲调唱起了歌。歌词却是乡间流传甚广的齐风小诗:
“载驱薄薄,簟笰朱鞹。鲁道有荡,齐子发夕。
四骊济济,垂辔濔濔。鲁道有荡,齐子岂弟。
汶水汤汤,行人彭彭。鲁道有荡,齐子翱翔。
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鲁道有荡,齐子游敖。”
一曲唱完,箫音和琴音渐次停止。全场静默了好久,直到那持萧男子朱唇轻启,开口言道:“多日不闻,师兄的琴技依旧精妙绝伦,良着实佩服。”
赤发男子的笑容里充满了宠溺:“好琴声也要有好箫音相伴。子房的箫声,真是让为兄百听不厌。”
“师兄过誉了。只是刚刚那首歌,良着实没有听懂。”
“此歌词义明了,缘何不懂?”
“还请师兄赐教。”
“鲁桓公的夫人文姜你可识得?此女本是齐国僖公的女儿,据说是国色天香。此歌咏颂的便是她返回齐国的欢乐之举。”
“返回故国,自然欢乐了。”
“可此欢乐,非彼欢乐。”
“还请师兄赐教。”
“你可知齐国上任国君,齐襄公?”
“莫不是文姜的长兄?”
“正是。你可知文姜此行,实为见他?”
“莫非……”
“唉……不可说。”
“师兄既言及于此,良也忆起一歌。”
“哦?为兄愿洗耳恭听。”
说罢,两人竟又弹唱起来。持萧男子的歌声比其师兄更显纤柔,娓娓动听。所唱之歌仍旧是在讲文姜和齐襄公那一段苟且之事,歌词的讽刺之意较之先前更甚。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
葛屦五两,冠緌双止。鲁道有荡,齐子庸止。既曰庸止,曷又从止。
蓺麻如之何?衡从其亩。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既曰告止,曷又鞠止。
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既曰得止,曷又极止。”
唱罢,持萧男子摇头唏嘘不止:“兄妹之恋,当真世间罕有,让人惊叹。”
“何止惊叹?此等乱伦之恋,发生在国君身上,简直令人发指。”
也许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刻不该如此,但听到这两个妖你一言我一语地从相互寒暄,变成议论齐国国君的丑闻,我的确觉得好笑。场上的气氛更是随之诡异起来。小白的表情,也逐渐由一脸莫名其妙,变得如冰霜般寒冷。
可场上两妖的对话,却并未因周围人异样的目光而停止,反而愈发肆无忌惮起来。最后,竟然将目标直指到小白身上。
“师兄,据说那个齐襄公后来就是因为太过荒唐,被大臣们合伙刺死了呢。齐国的闹剧也该就此停止了吧?”
“子房,你太天真了。齐襄公虽已不在,但还有下一任国君呀。”
“下一任国君又是如何?”
“按说长幼有序,齐襄公无子而薨,本应由最年长的弟弟接替王位。而齐国这位当政的国君,为了夺得王位,竟然逼死了自己的亲哥哥。”
“前者盗妹,后者弑兄。老师在天有灵,得知其后代如此行径,不知会作何感想。”
“世风日下啊……”
至此,终于有人再也听不下去了。王子成父抽出佩刀直指赤发男子,怒叱道:“大胆妖人,此地岂容尔等放肆。再不滚,便要尔等头颅落地。”
成父的话音未落,赤发男子猛地一拨琴弦,一阵混沌的重音传出,震得邻近人群不自禁退后了一步。
只此一招,就让所有人明白二妖绝非等闲之辈。小白朝左路的隰朋点了下头,隰朋站出,对着石台上拱手施礼道:“两位上仙曲艺高超,我家主上甚是佩服,只盼能与二位把酒长谈。可惜此处乃非常之地,还望二位能随在下到后面稍歇片刻,我家主上随后便至,不敢怠慢。”
持萧男子眯起双眼,笑嘻嘻地问道:“你家主上是谁?”
“自是当今齐王。”
“原来是齐王大人!”持萧男子故作惊讶,深鞠一躬道,“久仰,久仰。”
听到这里我再也把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隰朋不愧是齐国最杰出的辩士,面色变也不变,维持着谦恭有礼的态度,做出请的姿势。
见状,持萧男子也收住笑容,重新作礼后,言道:“齐王大人的好意按说不该推辞,但此次却只能心领了。我们前来,实是有正事要办。”
“敢问二位要办何事?”
赤发男子侧卧于地,指着自己的师弟嬉笑道:“我等闲云野鹤之辈,所谓正事无非是饮酒作乐。我们此行原先是要寻我这师弟的小友,只可惜那小友近来走失了妹妹,无心喝酒。没法,我们只好先将他的妹妹找回来了。”
虽然他说的清闲,但语中之意明了,他们此行是来救我的。将士们都再度握紧了自己的武器,气氛又恢复回了先前的紧张。
这时持萧男子忽然看向高台,像是才发现我的存在,欣喜地欢呼道:“师兄你看,她在那里呢!”说罢,双脚一提点,直向高台跃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