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止境的梦魇……
白墨没有关我的禁闭,甚至连他在哪里我都不清楚,是我自己将自己关在了屋里。
三天了,我整整哭了三天。哭得迷糊了,我便窝在床上睡过去。后来不敢睡了,因为怕在梦里看到她。
我知道白墨他们把英华杀掉了。可他们就是不愿意告诉我,仿佛那样就会打破一堵谁也不愿意打破的墙。可我还是知道了,甚至知道了他们将英华葬在商山最高的那棵槐树旁,因为白墨在那里种了好多山茱萸,刺眼得紧。
哭到第四天,我的眼睛已经看不太清东西了。一切都像是浸在水下,朦朦胧胧让人摸不透。妖的体力就是好,就算不吃不喝不睡,也可以安然无恙地活着。只不过大概是哭得太久,眼睛的颜色竟从此浅了不少,从原来翡翠般的碧绿变得更像是水的颜色。即使不久以后视力恢复了,颜色也再没深回去。小白曾对我眼睛的颜色和第一次见面时不一样抱有过疑惑,还笑着说这水一样的颜色显得比以前更温柔了。我不喜欢他这样说,但也没有花精力解释。这颜色是英华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也是只属于我自己的秘密。
若说印记,英华在白墨身上留下的还要更深一些。他后背的伤即使痊愈了,疤痕也永远留了下来。不过这与他内心受的伤相比算不了什么。虽然哥哥自那以后再没有哭过,可我知道他的心一直在淌血,因为是他亲手了结了自己的妹妹。事发那天哥哥沾满鲜血的手我至今记忆犹新。他就是用那只手,将一切的罪孽揽于自己身上,而丝毫没有来责怪我。
他这样做反而让我更加厌恶自己,厌恶到看见水中的倒影就想吐。不过我也因此停止了无休止的哭泣。我不想因为我的原因再让哥哥伤心了,就像他愿意代我承担一切罪过,如果可以弥补他的悲伤,我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人们之所以会说出“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正是因为有些事即使付出了一切代价,也无法挽回。即使是最幼嫩的叶子落到水中,也会将那虚伪的幻想撕碎成一片片的。悲伤从来都是无法掩盖的,但我们仍旧愿意去伪装,心知肚明地伪装。何苦为之?
对于伪装,如今我已是信手捏来。不过那个时候的我,即使拥有了人类十三四岁的外表,内心却依然是只有三四年妖龄的小妖。伤心的时候就会哭,愤怒的时候就会报复。
所以到了第五天夜里,我趁山上所有妖灵都睡着的时候悄悄溜下商山,只身前往齐国。
我暗暗下定决心,这一次,绝对不会再让那个人活下去了。
连续疾行了几昼夜,我在一个没有星星的晚上潜入了他的寝宫,化作蛇盘绕在他床头的柱子上,獠牙闪着阴森森的冷光,完美与夜色融合。
这次刺杀的结果同样是众所周知——以失败告终。否则他死后就不会获得「桓」这么一个象征着「辟土服远」的大气的谥号,也就不会发生之后的那些恼人的事了。
我很后悔自己从来没有问过白墨杀人的经验,甚至连他以前为何杀人都不清楚。我只是以为像哥哥那种喜欢假正经的妖都可以面不改色地做到,我没理由做不到。
可事实上我确实做不到,至少面对这个人,我第二次手软了。
床榻上侧卧的男人剑眉微蹙,呼吸很轻,一头黑发凌乱地散在玉枕上。一把闪着寒光的古剑即使睡着也死死地握在手中,看来想要刺杀他的人不止我一个,所以才会严加防范吧。可惜妖在隐藏气息方面比人类精通得多,他再怎么反应迅速,以这个距离也不可能抵御住我的攻击。
这些人类啊,再怎么挣扎,生命还是如此脆弱。姐姐真是笨蛋,居然会将希望寄托在这样毫无自保能力的生物上。我嘲讽地瞥了下嘴。
我也是笨蛋呢。即使如此简单,我还是迟迟没有下手,只是盘踞在那里,用我蛇的眼睛盯着他的睡容,直到由于多日不眠体力耗到了极限,昏倒在他床头,甚至连什么时候变回了人形都不知道。
再次恢复意识时,阳光已稀稀落落撒了一地。我起身的动作让盖在肩上的衣物滑落地上。我勉力支撑起身子,感觉浑身像塞满了棉花。四周的屋室环境极其陌生,我如坠云雾一般,头脑一片浑沌。
直到小白拿着早膳推门而入,我才回忆起自己的所作所为。身体果然比大脑反应快,我回身一脚飞踢,他手中的碟子就飞向了屋外。当碟子“哐当”一声落地时,我的手已呈爪状袭向了他的脖颈。谁知还没有近到他身旁,腿竟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跌倒在他面前。
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无力吓懵了,张皇失措地四处摸索,结果在自己脖子上摸到了一个金属触感的东西。我低头一看,是一个铁环,上面还密密麻麻地刻着什么东西。
我对他怒目而视,露出獠牙,尽可能摆出一副凶狠的架势:“你对我做了什么?!”
面对一个趴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小妖的恐吓,他只是感到好笑。“没什么。不过是一些符咒外加雄黄酒,好让你安生些。倒是我要问你,为何三番五次来刺杀我?我和你到底有什么仇?”
“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英华!如果你没有杀死公子纠的话……”我歇斯底里地朝他喊道,全身心都被愤怒和悔恨占据,“你凭什么那么做?凭什么夺走我的姐姐?!”
“你们公子都是坏人!统统都是!”
“杀死自己的同类很有意思吗?你很享受吗?人类!”
遭到我语无伦次地一通怒叱,他猜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
“抱歉。”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却如同浇于我怒火上的一桶油。
“这种道歉有什么用啊!你这个杀死自己兄长的人怎么可能理解!……”
他眉头微蹙,道:“如果他没有派你们来刺杀我,我原本也没打算采取如此下策。”
我被他的话激得一颤,觉察到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手附在自己的嘴上。是啊……明明是我们这边先下的手。我从来没有往这个方面考虑过,是公子纠先要杀害自己的弟弟,才……可是……
“即使如此,就可以杀掉兄长吗?因为对方辜负了你,你就一定要以同样的方式回报对方吗?”
“没办法。因为我无论如何都必须活下去。”
“连亲人都不顾……那样的活下去又是为了什么?”
我仰视着他,只觉他的眼眸亮如玛瑙,却读不出丝毫感情。“这些事,就不是你该知道的了。如今,你只是我的阶下囚而已。”
我灰心丧气地垂下了肩膀。“你要把我怎样?”
他蹲下身来,语气也温和了下来:“你不要误会。我之所以给你带这什物也只是怕你再做傻事而已。你也知道,若论单打独斗,我肯定对付不了你们妖类。这样好不好,你告诉我你哥哥在哪里,我们让他作保,保证你绝对不再胡闹,我就放了你。”
听他说要放了我,我眼前顿时一亮。不过蛇类天生的警觉起到了作用,我怀疑地打量着他,问道:“我哥哥?我保证不行吗?为何要我哥哥来?”话一出口,我自己就明白了,忍不住惊呼出声,“你害死了我姐姐,还要对哥哥做什么吗?”
既被识破,小白也不再假装和善,冷哼一声道:“看来我还真是低估了你这只小妖。参与公子纠谋反的人都已落网,就差你们几只乱管闲事的妖物。如今绮里英华已死,你又自己送上门来,只差你哥哥绮里白墨一个,我自然要了除后患才行。”说完咧嘴一笑。
我明白自己又做出了无法挽回的错事,低头喃喃道:“你不是人,是禽兽。”
“随你怎么说。明日我就会昭告全国,三日后的午时,于临淄城集市上对你当众处以火刑。你觉得你哥哥会怎么做?”
闻言,我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我终于被吓坏了,他真的会这么做!我要在害死姐姐后,再害死自己的哥哥了吗?
于是我再也顾不得脸面,挣扎着爬到他脚下,拽住他袍子的一角哭泣着恳求他住手。而他只用了很小的力气就把我甩开了。
我从来没有那样绝望过,却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他当初为何如此刻薄。他可以饶恕一个背叛他的国家,却不肯留给我一丝的怜悯。
那之后的几天,我一直都被他软禁在这座他居住的院子中。待到雄黄的效果消失后,我终于可以站起身来四处走动。但由于脖子上枷锁的缘故,依旧使不出力气,更别提法术了。
这三日,我尽各种方法都没能逃脱或自杀成功,反而落了很多笑柄给他。在万般焦虑之中,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