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发生的事让我对他的话有些应接不暇。不过仔细一想,以前一些琐碎的片段就联系在了一起。例如蒯彻为何会了解楚军的动向,为何知道我和钟离眛的关系,以及龙且为何会于那个时刻出现在在齐地等。想来蒯彻在来找我之前必然在楚国做过事,地位还是上层而机密的,机密到我在楚国以郎中的身份完全无法知晓他的存在。
这也让我进而联想到楚国用人炼妖一事,以及项羽超于常人的力量,后背不禁冷汗直冒。如果这些他都有参与,事情就不简单了。
在我沉默时,武涉还径自解释着:“我之所以要除掉蒯彻,不是受国家之命。项王已经没有心思追究他了。我之所以穷追不舍,只是为了完成老师的遗愿。”
“老师?”
被提及心病,武涉的目光游离到远方:“天下第一谋士,曾经的西楚谋主范增,是我的老师。他在临终前曾经嘱咐过我,‘此妖不除,无论哪国称霸,天下都将永无安宁之日’。”
原来是范增。范增的才能我是知道的,不过如此说法,似乎对蒯彻太过抬举了。于是我回他道:“先生对我说这些,是担心我国会任用蒯彻,对西楚造成威胁?若是如此,先生大可放心,汉胜楚,绝不会是蒯彻所致。”
武涉闻言失笑,背手浩然道:“韩将军年纪轻轻,想不到却如此古板。我所言,皆非一国一家之事,关乎的是当今天下。莫非将军数年征战,为的只是刘氏江山?”
突然间被他反讥,倒让我一时语塞。只听武涉继续道:“况且天下之势,人心何向,犹未可知。将军今日属汉,就能确认他日定有所归吗?”
我缓缓摇头:“若总受他日牵制,还如何成事?信自认没有愧对于人,也不想担心那些虚无缥缈的事。”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总没有坏处。”
不再理会他,我转身继续前行。他长叹了口气,快走两步跟了上来,我也不愿再废心思赶他走了。
我们两个就这样在深山中默不做声地赶路。虽然我加紧了步伐,行进却依旧缓慢。由于此地千年来一直作为齐国禁地而存在,据说只有在历代齐国君主逝世之时,才会派少数几个亲信进入。故而往往十几年甚至数十年都无人涉足,如今早已变成荒山一座。周围的野藤蔓最细的也有手腕粗,纵横交织,杂草长得齐腰高,植物腐败的味道弥漫其中,俨然是一座昆虫的乐园。
自进山以来,周围就陷入了一片漆黑。只剩下远处城镇中若隐若现的灯火和密林间漏下的惨淡月光。在山坳中走了一阵,连最后的灯火也消失不见了。虽然多年的戎马生涯把我的神经练得坚韧异常,但如此摸着黑在荒废千年的深山野林里行走,要说一点不紧张,那绝对是骗人的。我让自己的注意力尽可能集中在眼前的路上,不去思考其他,不断劈砍着拦路的藤蔓。武涉一直跟在我身后不远处。在这种自然胜过人力的环境下,还能听到人类的声音,竟让我多少有些安慰。
路程比我想象中还要远。我们整整翻过三座山,才来到目的地。登上最后一座山头时,我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是悬崖。
正要再寻他路时,我发现靠近崖边的树干上,绑着一根绳子。绳子做工粗糙,应该是仓促而就,末端直垂到悬崖之下,而悬崖边赤裸的土地上还保有人踩踏的痕迹。我略感诧异,莫非他们竟下到悬崖下了?
在心中暗暗责备了一下李左车,明明告诉过他无论遇到任何情况都要先行回来报告的。居然一个人都不留冒失地下到险地,实在失策。
我蹲下身,企图确认地上的鞋底印记。这时身后响起了“喀啪”一声,我应声回头,只见武涉的手掌上方腾起一张缓慢燃烧的符印,冷色的火光衬着他苍白的脸颊,说不出的诡异。
“看来是不得不下去了。”他道。
“原来是方士。难怪会对蒯彻如此了解。”我冷冷回道。人人皆知,始皇当朝时,正是被这些方士引得痴迷丹药,耗费了大量银钱,据说还不惜派人造就大船出海寻找长生不老药。皇帝一人之举,落到百姓头上就是千万人遭殃。那时候的淮阴连年增税,连富人都叫苦不迭,更何况我们这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人。所以即使是张良那些方士手下,我也从没给过好脸色。
“我不是方士,而是巫。”武涉快速反驳道,静了一会,才又恢复成他一贯的彬彬有礼,“我本不该对将军指手画脚,但还是不得不奉劝一句:在巫面前,此类话万不可提,特别是在纯血巫祝面前。这于我们而言,只是对个人的侮辱,但对于他们来说,却要涉及到祖宗的尊严了。”
我没想到他会如此在意,就这些毫无意义的事和他发生争执太得不偿失了。于是我只是挑了下眉,回过头去继续钻研那根绳子。绳子大约相当长,即使借着火光也看不清它到底通向何处。我又用力拽了拽,确定绑得足够结实。随后对武涉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先下去。
武涉的表情有些僵硬,不过他清楚我定不会留给他割断我后路的机会,也便没说什么。他走过来攥紧绳子,尝试性地往下探,不久就连同身旁飘动的咒符一起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我又等了一会,直至下面传来平稳落地的声音,才利落地除掉外袍露出劲装,迅速沿着绳子下滑,很快就落到了实地上。
说是实地,其实只是山崖上一块突起的石头罢了,似乎还曾被人为地削平过。武涉站在我两步开外,不住地咳嗽。我着地后,他的呼吸终于缓和了些,喃喃道:“要快些,此地不宜久留。”
我意识到他定然发现了什么,上前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指了指面前的咒符。我凑过去看,却见咒符上的火苗早已不是先前的冷白色,而是换成了一种更为妖异的蓝。在那蓝里,还隐隐约约透出一些别的东西。
“这是何物?”我问他。
他不答,只是道了句“再看”,后以极快的速度在周围八方又祭起了七张咒符。火光交织在一起,终于照亮了我们面前的一小片天地。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