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料到还会有其他状况发生。看武涉的表情,他也和我同样惊讶。阻拦视线的人群很快散开,原来弄碎桌子的是靠窗而坐的一名大汉,此人喝得醉醺醺的,正不知对着哪里大发雷霆。
“吵死了!老子喝个酒都不得安心!哪个不要命的乱吵吵?不知道老子是谁吗?!”一边骂,还一边乱砸东西。周围人都躲得远远的,有反应慢的已经被酒渍泼了一身,却不敢吭声。
见只是普通的醉汉,我暗暗松了一口气,看了一眼瑟缩在一旁不知道该劝哪边的店伙计。伙计会意,悄声解释道,这人是当地富豪家公子,他老爹和县令的交情很深,所以平时飞扬跋扈,在当地是个谁也不敢招惹的角色。
剑拔弩张的气氛已被打破,张良趁机闪到我身旁,在我肩上轻轻按了一下道:“齐地新定,人心还不稳。我们势单力孤,身份不便公开。就不要招惹是非了。”说罢,自行上前,对着醉汉微微一拜道:“是我们兄弟不懂事,打扰了阁下,还请恕罪。”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位丽人,醉汉被酒气蒙住的双眼似乎也清明了几分,止住了骂声。
见他还能听进话语,张良又从袖口掏出一枚银两,放在桌上。“兄台的酒我请了,当是赎罪。”
醉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咧嘴一笑,道:“要赎罪也行。你们这些外乡人,不给点厉害看看是不会学乖的。把身上的银两都放下,再给我脱了袍子滚出去,老子就不计较了。”
他这一句话立时让店里的气氛诡异了起来。每个人都既紧张又好奇,面对明显的强人所难,不知这个绮丽如妇人的男子要如何处置。
我心中慨叹了一下。此妖虽然在战事方面心思缜密,人事的经验却很欠缺。这种蛮横之徒,专捡软的欺,又岂是你一句妥协就可解决的?不过张良倒没为这突如其来的发难烦恼半分。发觉事情进展不如所愿,他眉毛一挑,我马上察觉到要坏事。
再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没有人看清他做了什么动作,只一眨眼的瞬间,周围的木制地板顿时塌陷下去,醉汉也已扑到在地,手臂被歪成了奇怪的姿势。之前的疯言疯语全然不见,只能趴在地上一味求饶。
被他这么一搅,我的气也消了大半。走过去淡淡道:“好了,放过他吧。你先前不是还叫我不要惹事?”
他愣了一下,急忙松开钳制住对方的手,不好意思地道了句:“说的也是……”随后又恢复成了那副人畜无害的表情,仿佛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汉王曾经在暗地里说过,惹谁也不要惹这个貌似和善的谋士。一开始以为是在说他手段毒辣,后来才明白,汉王的意思是他做事太过随心所欲。其他人在发怒之前,可能还会顾及下场面和对方的身份,而张良却会选择先教训了再说。这对于一个掌握天下安危的妖灵来说当然不是什么优点,甚至可以说是很大的弊端。不过不知为何,所有见过他如此孩子气一面的人,都很难兴起责怪他的念头。对此,我只能报以苦笑。
然而笑意刚到一半就僵住了。
不知何时,那醉汉不再讨饶,而是死死抱住张良的双腿,面目狰狞,周身散发着黑气,先前的酒意全然不见了踪影。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手起剑落,方圆几丈内瞬时都溅满了鲜血。失去了醉汉的钳制,张良身体前倾,我顺势扶住。再去看他时,他竟脸色发青,额上青筋暴露,连嘴角都在抽搐。
我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内心慌乱起来。被砍去双臂不会致命,但醉汉在倒地后立刻毙命,连呻吟声都没有发出。
阴谋。虽然我被眼前发生的变故搅得头晕目眩,不过很明显,这是阴谋,我们被算计了。
见有人倒下,客人们终于顾不得害怕,一个个尖叫着向门口冲去,很快连店家都跑得无影无踪。整个大堂变得空荡荡的,只剩张良衣袍的摩擦声不住响起。
我告诫他不要乱动,他不听,挣扎着褪下鞋襪。只见他脚裸处被黑气笼罩,并逐渐往上蔓延。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我回头一看,武涉已经走到跟前。我摸向配剑,他却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枚药丸,递给我。我没有去接,正要质问。张良却将我推开,一把拿过药丸,看也不看就抛进嘴里,闭目养神。
我观察了他一阵,见黑气果然没有继续扩散,才稍稍放下心来。
地上醉汉的尸体很快就被自己身上残余的黑气腐蚀得扭曲变形,照此景看,若不是张良修行深,只怕也早已咽了气。虽然我不知道这样一个小地方的混混何以要舍命和我们作对,不过很明显,事情绝不会随着他的死而结束。
我也清楚,那身处背后不肯露面之人此行的目的,绝不止是让张良中毒这么简单。
不出我所料,没有留给我们整理思绪的时间,店外突然传出一声闷响。我冲到门口向外看去,只见远处群山中的某处腾起一阵黑烟,黑烟中还隐隐夹杂着一片火色。那方向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齐国禁地所在。来不及犹豫,我命李左车带两位侍卫先行查探,遇到任何状态,都不可莽撞,优先回来报告。李左车领命,旋即飞身而出。与此同时,武涉也朝紫衣女子使了个眼色,那女子二话不说,紧随而去。
此时大堂内只剩下我们四人。张良明显还不能动弹,我暗自估量了一下自己的身手能否对付那个彪形大汉。不同于在战场上比拼战术谋略,单打独斗并非我的强项。若遇紧急时刻,只怕要暴露出白虎。不过在对方目的不明之时,贸然行事不可取。好在从武涉愿意提供药丸来看,至少他对张良没有敌意,这也让我少了些后顾之忧。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我们刚进店时,已经是日暮西下,现在外面更是黑成一片,只剩下呼呼作响的劲风吹动着窗棂,仿佛将我们隔绝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一般。屋内的人谁也不说话,但我看得出,武涉的内心和我一样焦虑。离事发已经过了一个时辰,还是没有一个人回来。我虽然相信李左车的身手,但在夜晚的深山里,还是那种常年禁止出入的地方,发生任何意外都未可知。
又过了半个时辰,我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来,正巧张良睁开了双眼。我问他感觉如何,他摇头示意无事,却没有力气说更多的话。看来此时带他进山是不可能的了。没有心思责备他的不谨慎,我只是告诉他自己要出去看看。他也察觉到李左车他们许久未归不太对劲,点了点头。我又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确认的确比方才有所好转,才出门离开。
行不到数里,我停住了脚步,等待后面尾随的人自己赶上。见我回头,武涉从不远处的树后走出,表情有些尴尬,大概是想到我说下次见面格杀勿论的事了。
我皱紧眉头。他明白我要问什么,于是快速地答道:“你不用担心。成信侯有我那季心兄弟照顾,绝对不会出差错。”
听他提到季心,我心中微微一震。季布季心的名头,只要到过关中的人,恐怕没有不知道的。其中西楚大将季布以重诺闻名,而他的弟弟季心,却是凭借任侠的英豪之气得以与之并称。传说此人曾替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人杀人,后来落魄到放弃家业,逃亡吴地,只为了打抱不平。秦灭后好像做过楚国中司马,后又因为同样的原因回归山野。虽然仕途不顺,侠名却远播千里,甚至比他的哥哥还甚。很多在各国找不到出路的士人都去投奔他,他也来者不拒。据说此人已经拥有了一支数千人的队伍,一遇自己认为不义的战争就会加以干涉,无论于楚于汉都是一个让人头疼的人物。
行径诡异的西楚病公子、赫赫有名的落草任侠外加一个沉默寡言的秦国女子。这个组合本身就已经够奇怪了,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目的。
见我不答话,武涉接着道:“韩将军真的不必花太多心思怀疑我们。不告诉将军我们此行的目的,也是为了将军好。”
我没想到他会自己拐到这个话题上来,于是顺水推舟地问道:“为我好?那我还要多谢你了?”
知道我没有要杀他的意思,他又靠近了一步,说道:“我此行的目的,其实和将军是一样的。”
我瞪视着他,感到浑身发冷。他莞尔,又补充道:“蒯彻。我此行的目的,就是除掉此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