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辩士?”我皱眉。
他耸肩:“便如子房的「韩相公子」一般,总要有个人前的身份。”
若说蒯彻,此人我是听过的。反秦战争时是赵王武臣手下谋士,武臣被害后他就不见了踪影。如今突然在我帐中出现,当真让人应接不暇。不过赵国的大片土地都在我掌控之内,若他作为赵人投靠于我,又加上和张良有旧,于理倒也说的通。况且对于辩士这类人,即使来自敌方阵营,我也没有不容他说话就把他拒之门外的道理。
只是此妖给人的感觉过于压抑,与那个整天游手好闲,只在命悬一线时才站出来说话的“韩相公子”完全不同。若要具体说哪里不同,可能是张良给人的感觉更像「人类」一点。
他提到了钟离眛,这不能不让我提高警惕。不过与此同时,一股若有若无的悸动在我心中升起。此人对楚国之事似乎甚为了解,也许可以从他口中套出些特别的情报。
想到这里,我的语气缓和下来,“楚国那边,你还知道什么?”在这种摸不透对方目的的情况下,有必要先一步发问。
他歪头看我,眼中满是玩味:“你帮我一个忙,我便告诉你。”
我眉头紧蹙,摇头道:“要我不出军成皋是不可能的。如果你认为这样就能离间……”
他挥挥手直接打断了我:“不是这个忙。劝将军收兵,完全是为你着想。况且我也没自大到认为只凭我一言就能阻止你行军令的程度。但将军若当真不愿回赵地,最好今日就出兵,一刻也不要耽搁。”
我不解:“为何?”
他向后倚在案牍上,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答道:“为了,避免一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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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兵贵神速,却也并非说神速就能神速。器械和粮草都要等到第二日才能准备齐全,将士们也要在长日的艰苦训练后好好休息一宿,以为日后不知会持续到何时的战争保存体力。
在此期间,蒯彻一直饶有兴致地看我们忙东忙西。我没有赶他走,不过暗中嘱咐李左车派人盯好他。
我原本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不过当我第二日醒来发现放于案上的兵符不见后,就意识到问题不对了。
我的大帐一向守卫森严,能随意进出的,只能是他。
我感到自己的脑袋嗡了一下。对方是只来历不明的妖,要李左车的人看住他实非易事,而我居然会如此疏于防范。
不过以他一个外来的诡辩之客,就算有兵符,想要直接调动我军主力兵马也是不可能的。没有留给自己懊恼的时间,我右手持剑冲出营帐。一定不能让那妖物逃之夭夭。
刚一出账,我便发现异常。除了必要的守军外,几乎所有兵将都不在营地里。而当我出了兵营直奔到练兵场时,如同被一盆冷水从头顶直灌下来,呆立在了当场。
手持我军兵符调兵遣将之人,不是别人,竟是汉王本人。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脱困来到这里的,可以料想过程一定不怎么愉快。只见他身着夜行戍装,浑身上下如同在野地里滚过一般。他面色铁青,身边所带仅夏侯婴一人。见我出现,脸色愈发阴冷起来。
我急忙收剑入鞘,单膝着地而拜:“臣韩信拜见汉王。”
汉王冷哼一声:“你还识得自己为臣?专等我亲自来请的臣吗?真是好大的气魄。”
得闻如此莫名的冷嘲热讽之言,我顿觉不妙。果然,汉王继续问道:“成皋的情况,你不会不知道吧?”
“臣已收到信使的送书,正等……”
“正等什么?等我被项羽切成肉块送来给你吗?”
我猛地抬头。既定的出兵时间他不可能不知道,我早在几天前就派人寄出回信,其中写明了定于今日夜间里应外合突围成皋东门。莫非……
正待辩解,汉王拂袖止住我接下来的话,以示他不想听。而就在同时,张耳慌忙赶来的脚步声从西侧传来。我一向起得很早,所以此时仍是拂晓时分。张耳大约是刚刚被属下从睡梦中叫醒,不但甲衣未着,连腰间缎带都没系紧,就忙不迭的奔于台下跪倒。
“臣张耳见驾来迟,罪该万死!”
毕竟张耳手控赵国命脉,汉王不好像对待我一样发火,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
“罢了。此乃非常关头,我不同你们计较。”汉王摆弄着手中兵符,一脸其实很想和我们计较的样子,霍然下令道,“从今日起,你们两军要全权听我调令,再有违令之处,一定严惩。”
闹成这样,若不想撕破脸也别无他法了。我和张耳对视一眼,只好叩首听令。
回到大帐时,蒯彻正坐于其中,悠然自得地闭目养神,看样子是在专等我回来。
果然,我一掀开帐帘,他便站起身,一脸得意地对我道:“恭喜韩大将军又被封了相国,如此出将入相,真可谓汉国第一人了。”
此人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让人听了不舒服。对于这样的道贺,我不加以理会。心里却也忆起他前一天的预警,居然真让他说中了。
此妖对楚汉两军的行动都如此了解,若非我方之人,必为祸害。于是我干脆单刀直入地问他道:“汉王要来,你先前就知道?”
他倒是答得坦然:“凭口舌过活的辩士,自然要掌握些别人没有的消息,别人才会正眼瞧你。”
“可你先前却未明说。”
他狡黠地冲我眨了眨眼睛,道:“老实说,我还是很期待这出戏的。更何况我就算明说了,你会听吗?”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况且虽对他抱有很深的怀疑,我的心思却早已不在这件事上了。“你既如此神机妙算,猜猜我当这个相国的代价是什么?”我尽量面色不变,静待他的回答。
他耸了耸肩:“我是妖,又不是神仙。汉王下的令我一个外来客又怎会知道?不过汉王要解自己的围,又不信任将军,自然是把将军的兵都调入自己帐下喽。”
“不仅如此。汉王还令张耳退守赵地,让我带着赵地未发的散兵进攻齐国,务必得胜而归。”
听我如此说,他的眼睛眯了起来:“齐地国土辽阔,将士的骁勇程度仅次于楚军。而且其先前投降时遭项羽屠城背叛,此时上下一心一致对外。以赵地残兵散将主动进攻,几乎是以卵击石。汉王是在有意难为将军啊。”说到这里,他话峰一转,“不过也是机会。”
“什么机会?”
“正是连汉王自己都觉得没可能的事,将军若是做成了,那不要说汉国,即使独立于这天下,都没有人再敢说将军的不是了。”
“这么说,你是要押宝我可以取胜了?”
“在下从不会押无把握的宝。”他咧嘴一笑,“将军的实力,你知道,我也知道的。”
我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在心中默默揣摩。我有把握胜吗?老实说,战场上主将虽处于核心位置,但真正打起仗来还要看士卒。打赵地时虽然兵将同样不足,但那时我方心理上处于优势。而这次无论是从哪方面来想,都是绝对的劣势。
但我还是要出兵,而且不是为了去送死。我行军一向谨慎,因为我从不坚信任何一场仗必胜。同样,也从不相信任何一场仗会必败。
于是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忽然又忆起一事,问他道:“你先前要我帮的忙,可以摊牌了吗?”
即使谈到自己的事,他的表情依旧懒散而随意:“其实很简单,无非是允许我追随将军观战。我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很感兴趣。”
我的心莫名提了起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他的眼中有一道光一闪而现,语气却未改变半分。
“无非如鱼龙曼延,又一场戏罢了。还请将军与我一同静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