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军在荥阳的遭遇我是从信里得知的。据说归队不久的陈平用计让项羽猜忌亚父范增与汉有私,调其回彭城,路上范增毒疮发作而死。死后不久,项羽迁怒于汉,以蛮力强攻荥阳,几乎要把荥阳城楼直接拆卸下来。汉王派纪信率女兵从东门诱敌,自己带主力从西门逃窜而出,辗转回到了关中。不久后又自宛叶之地再次出兵,将楚军主力吸引到靠南的地方,并快马传书命我借此时机从赵地回军护住荥阳,夺回成皋,从而让久经战乱的魏韩之地得到短时间的休整。
没了范增的指引,项羽在用人方面果然欠考虑。以白虎之力斩了几只妖物后,留守在那里的楚将终公就弃城逃亡,让成皋没费多大力气就被我们夺了回来。之后要做的只剩下修整,这也是我们现在如此闲在的原因。
“斥候刚刚来报,彭越那家伙似乎终于肯合作了,率军渡睢水袭了楚国下邳。项羽已经放弃宛城引兵向东,打算先行除掉彭越。”李左车再次站直身子后对我道。
我冷哼一声:“彭越是除不掉的。”如果说楚汉两军是两棵擎天巨树,彭越的梁军就是野草。再大的树也可以砍掉,但野草却不行。你用的斧子即使再锋利,对不肯和你硬碰硬的对手也是没用的。
“你说的没错,项羽这次的决定太欠妥当了,是失去范增的原因吗?”
可能吧。不过即使如此,项羽依然棘手,我至今也没找到能克制住他的办法。也许他就是因为仗着力量有恃无恐,才会完全不考虑战略四处扫荡。我忍不住冷笑,果然是被小瞧了吗?
“不管怎样,项羽一撤,汉王肯定会回军这里,我们怎么办?”
“去修武。”修武和荥阳成皋隔河相望,是观望形势最好的地方。
李左车面露惊讶:“就这样把我们千辛万苦整顿好的地方拱手相让?我们只需开城迎接他们便好,为何要劳师撤离?将军不留下来,又有多少人会知道我们在这鬼地方费了多大心血?”
我摇了摇头,把水罐放到一边。“人不可活得太势利。”
“势利?”李左车重重吐出这两个字,然后叹息一声,“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韩大将军用兵如神,可在与人的心思方面,未免过于天真了。”
我对此不动声色:“那么,你是后悔追随于我了?”
他苦笑:“谈不上后悔,这也算是我认可的主上的一点共性吧。”
李左车原先是赵国代王陈余手下的谋士。陈余虽不是赵国的君王,但赵王赵歇基本是他一手辅佐起来,在赵国的地位比之无不及之处。此人用兵战略方面出类拔萃,唯一的毛病就是腐儒气过重,对兵行诡道嗤之以鼻。李左车向他提出的奇袭之策一概不予采纳,这也是他最终会败在我手下的一个原因。
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因为汉军派去进攻赵地的另一名将军,是他曾经的至交——张耳。所以他才会在我立足不稳之时选择退守而非进攻,直到被我们抢占了先机。这些是李左车事后告诉我的。
“即使代王不听我的谏言,即使他身败名裂,仍旧是我敬佩的人。将军,你们可以嘲笑他用兵失策,但绝不可以奚落他的人格。”说这话时李左车还是我军的阶下囚,而且死活不肯投降,面露凶光。
对于他如此激烈的反应,我只是平淡答道:“陈余没做错任何选择,错的是这个世道。”
闻言,他呆立在那里,看着栏杆之外的我,像看怪物一般。
“所以我会纠正这个世道。”说完,我转身便要离开。
李左车的头埋得很低,忽然间轻轻笑出声来。那笑声在牢房四壁回旋,听起来凄凉的紧。
“将军,你这话,简直就像代王说的一样。”
如今想来,我和陈余的相似之处的确不少。只是我并非儒家之人,没有他那么极端。而且我也不想和钟离眛走到他和张耳那个结局。
李左车在那之后不知怎的改变了主意,同意投降汉军。不过条件是他只听令于我,而且誓不跟张耳同处一屋。
对于张耳的作为,他似乎无论如何都不能释怀。也许是受他的影响,就连我在和张耳说话时,都不自觉会提高警惕。当年他和陈余的刎颈之交几乎天下无人不知,只因一场误会就彻底撕破脸,竟斗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最后自己亲手斩下了友人的头颅。
那一刻我在场,我亲耳听到陈余笑着说:“死于你之手,也算无憾。”而张耳直到落刀一刻都面无表情,我看不出他的想法。
情义至深,决裂时受的创伤也至深,就会衍生出如此令人心悸的怨恨吗?
我也有一天,会斩下钟离眛的头颅吗?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激得打了个寒战,赶紧摆脱了开。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绝不会。
正如李左车预料的,汉军在项羽走后不久就回到了成皋,而我也已先一步到达了修武。一路上,有怨言的也只有李左车和为数不多的汉将。我军的将士大多是先前从赵地召集来的,对于他们来讲,无论成皋还是修武,反正都不是故乡,到哪里都无所谓。
抵达修武不久,河对岸却突生变故。项羽到下邳时,彭越早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了,楚地的叛乱也随之销声匿迹。于是连休整的时间都无需留,楚军再次西攻,这一次更是带足了大量妖物,数量之多几乎可以组成一支小型部队。一阵近乎狂暴的进攻过后,荥阳失守,守城汉将周苛、枞公被杀,韩王信投降。紧接着成皋被围,若不是汉王最大幅度开启的青龙护术,外加百越巫师的符阵死守,只怕也要落到荥阳的下场。
事情发展得过于迅速,得到消息时一切已经发生。我惊出一身冷汗,果然还是低估了项羽的能力。正面对战不比平时单场战役的演练,一场大败就可能节节败退,到成皋失守时士气一竭,什么战略战策都晚了。于是我急忙命最快的马送信到赵地,召张耳军作速来修武汇合,并在同时传令下去,全军整顿,预备过河向成皋进发。
而那人出现的时间,正是一切准备就绪,全军出发的前一日。斗笠上下垂的面纱将他的面孔遮得严严实实,一袭在夜间穿的黑衣,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无法掩盖妖异之气。
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大帐中的,我完全没注意到。几乎是在看到他的同时,长剑从我腰间弹出,我反手握住,直抵在他的喉间。不管他是敌是友,先发制人总是没错。
对于抵在自己要害上的兵刃,他全然不在意,反而笑着鼓起了掌:“好快的剑。”
我的声音冷若冰霜:“你是何人?”
他嘿然一笑:“在下乃成信侯大人的故友。”
听他提到张良,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又问他道:“莫非你也是妖灵?”
见他点头,我放下剑,暗中确认了一下白虎令牌随身的位置。此妖既称是张良的故友,修为应该不会比他差多少。难怪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单凭我手中剑是对付不了他的。
“阁下特地寻来,莫非是有事指教?”
他的语气平淡得惊人:“也无甚要紧事,只是希望将军能回军赵地罢了。”
我的身体瞬时紧绷,冷冷看了他一眼,道:“既然并非要紧事,那稍后再议吧。我军军事紧急,无瑕招待阁下,阁下请回吧。”说罢抬步就往外走。
他没有拦我,只是在我掀起帐帘时,看似随意地道了句:“据说守在黄河沿岸的楚国将军好像名叫钟离眛哦。”
我放下帘帐,回手一剑,他低头一闪,正劈在他的斗笠上。斗笠“咔嚓”一声裂成两半,一头暗红色的长发披散开来,滑落双肩。他退至案牍前,拨开遮住眼睛的散发,目光深邃,笑声诡异。
“韩将军不要激动,在下此行没有恶意。”
“你到底是何人?!”我和钟离眛的关系少有人知,此妖拿来要挟,定非善类。
他装出思考一番的样子:“你是在问我另一个身份?”,见我不接话,自顾自地嬉笑起来,“子房说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果然不假。在下范阳辩士蒯彻,幸会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