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浑身都痛……
我怀疑肋骨可能断了几根,又或者四肢的筋脉都被挑断。不过等我坐起来才发现,除了左臂关节脱臼,歪成奇怪的形状,其他地方都完好无损。人的身体有时候比自己想象的更结实呢。
男人的身影映入眼帘。想来是头部受过重创,我费了好大劲才让视线重新聚焦。那是一个皮肤近乎苍白的男子,以他的身高来讲,算是相当瘦弱了。见我醒来,他露出安心的表情,回头对一个一看就很精明的绯衣女子说道:“夫人,她醒了。”
绯衣女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看上去并无大碍。手臂怎么了?”
“好像是脱臼了。王家老太会医治吧?”
“只是脱臼的话应该没大碍……”
听两个陌生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我的胳膊,我迷迷糊糊地侧过头去,环视了一下四周。
这是一间说不上小的囚室,方圆十来步的样子。没有窗,囚室内的摆设只有一堆破草席、散落的食盘以及角落里一个大约是盛排泄物用的木桶。空气潮湿,还夹杂着霉味和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道,我猜测是那个木桶的缘故,于是皱了皱眉头。这地方真是让人一点好感都没有。
见我皱眉,那男子以为我又开始痛了,于是三两步走向坐在角落里的一个老妇人,恭敬地问道:“老太,您看这……”
老妇人这才睁开了一只眼睛,朝我挥了挥手。我听话地挪过去,把左臂伸向她。老人道了句“忍着点”,然后猛一用力。只听“咔”的一声,关节被扳回了原位,我无法抑制地尖叫出声。
旁边一个之前在打瞌睡的老头被我的尖叫声吵醒,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碎碎念道:“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一点苦都吃不了……”
我正痛得满头大汗,没功夫理他。这时外面有个大概是狱卒的人敲起了栅栏,吼道:“安静点!”
我一听火就大了。这些人把我莫明其妙地关起来,居然还理直气壮。我站起来就要开骂,可刚站到一半衣袖就被人拽住了。回头一看,是刚刚为我复位关节的老妇,她在冲我摇头。
没办法,我只好暂时忍住这口气,闷闷不乐地坐了回去。
绯衣女子端详了我好一阵,才缓缓开口问道:“我好像没见过你。你是哪位将领的亲人?”
我不太明白她说的将领是指什么,于是答道:“家父很久以前作过魏国的官员,不什么将领。我夫君陈平倒是在楚国当过都尉,不过现在……”
听到这里,她点点头:“原来是陈都尉的内人。”
闻言,我立即扑过去抓住她不放:“你知道他!他在哪里?!”
要说,我如今遇到这般祸事,都要怪陈平那家伙!
从小,受那个臭老爹的影响,我对杀人就没有顾忌。老爹说,在乱世,每个人都要学会杀人。而杀人最忌讳的就是去了解你杀的人是谁。只要不去了解,就没有负罪感,否则会终身受其牵绊,那还不如不杀。
所以我不会轻易杀人,一旦杀了人,也绝不会后悔。
我结过六次婚,五次弑夫。作为现在这个文明时代的女人,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不过我对此完全不在意,老爹说,避免受舆论影响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要把那些说闲话的家伙当人看。
前五次婚姻,结局都不怎么样。这自然还要怪那个臭老爹,选得男人都是一些下流货。看到漂亮女人就走不动道,也不管自己有没有妻室。虽然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可我不喜欢。我不会去管其他人怎样。既然是我的男人,总不该触犯我的底线才对。所以我杀掉了那些男人,连他们叫什么名字都没兴趣记住。
经过了一段被邻里畏惧的时期,我终于等到了我最后一次婚姻,总算没有以悲剧收场。这次的男人是爷爷帮我找来的,也就是陈平。
老爹对此很不理解,毕竟陈平的传闻几乎和我的传闻一样广为人知。在乡里,他是出了名的好吃懒做、油嘴滑舌、不务正业,可本人却长着一副健硕的身体、精致的面庞,简直是暴殄天物。有时候不得不佩服老人的眼光,只有爷爷坚持认为长成他那样的人没道理一直贫贱下去,后来的事实证明爷爷说的没错。
不过那时的我还看不到那么远。他对我足够忠诚,所以其他我都不在乎。我是一个容易满足的女人,只要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乡里的女孩子,都是被他的微笑俘获的。他自己也管这叫作杀手锏。可是要我说,我更喜欢他在月色下眼睛闪着光的样子。认识他久了,我发现他总是喜欢在乡口小河旁的那棵大槐树下坐着,眼睛映着河水中的波光,简直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明亮。每次看到他那个样子,我就会心跳加速。最后为了不被他发现,只得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掉。
总之,虽然承认这一点很丢人……我似乎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更喜欢他一些呢。
好景不长,我们结婚后没多久,秦皇驾崩,乱世来临。我自然不会再放任他游手好闲。我明白,以他的才干,若是还混不出个头来,就只能说是老天爷眼瞎。于是变着法子激他,总算说服他外出投军。
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三年的光景,这个没良心的家伙竟然连信也不捎回来一封。好在老爹有点路子,打听到他在为项羽做事。知道最终是项羽占据了咸阳,我稍稍安心了一些。本以为他不久后定会接我们到彭城相聚,却不想传来的竟是噩耗:据逃亡回乡的人说,陈平在河内兵败,项羽要处斩有罪将领。这回我再也等不下去了,决定把独子陈买托于陈平老哥照看,只身前往彭城打探消息。
老爹这回居然意外地不太放心,说什么这种事不是你一介女流管得了的。但我如何能坐视不管?他是我的男人,难道要我眼看他赴死?
于是某天晚上,我趁家里人不注意,换上夜行衣离家,直奔彭城。计划我都想好了,如果项羽要处斩他,我就去劝说;若是劝不成功,就大开杀戒。大不了搭上我这条命,反正女子为夫而死的也不在少数,没准还能建个贞烈的牌坊。
我为自己的果决沾沾自喜。老爹说的“任侠”,大概就是指我这种的人吧。
到了彭城,我随便抓了几个狱卒,都说没见过陈平。我又找了同样攻打过河内的一些人,割了三四个人的耳朵才得到答案:陈平在处刑前一天晚上留印逃走了。我松了一口气。这人还不算太笨,知道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这样彭城就没有继续逗留的价值了。
可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去路被一个黑色的身影挡住了。巡逻兵吗?我暗骂自己警惕性太低,身后站了人都不知道。
我没有理会他,径直从他旁边走过。当和他擦肩而过时,一阵冷笑传入耳中,让我冷不防打了个寒颤。我回头看了那人一眼。一袭黑衣,巨大的斗篷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看上去不像是巡逻兵,莫非是细作?
“姑娘好大的胆子。真当楚国无人吗?”那人头也不回就问我道。
我没有停下脚步,继续走我的路。这时眼前突然一花,我赶忙举起还滴着血的长剑,护住要害。去路再次被那人挡住,我心里有些忐忑。以这人的身法,想取我首级并非难事。
只听他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道:“真是想不到,那个陈家小子居然会娶一个如此冒失的丫头,也算是孽缘了。”
他说话的口气让我有些不爽,不过听上去,他似乎认识陈平。我只好压着火问道:“你认识我夫君?”
仿佛没听到我的问话一般,那人继续他的自言自语:“不对,算起来还是你更倒霉。毕竟嫁给他的话……”
我蹙眉,自觉火气有点压不住了:“嫁给他又如何?”
随着一阵不知从哪里刮来的风,那人的斗篷被刮飞,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以及那张脸上刻薄的笑意。
“就是嫁给了一个必须要死的人啊。”
不能再等了!我施展身法,挺身斜刺过去。可就在剑尖接触到他的一瞬间,一股大力向我袭来。我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便已撞上了几丈外的假山石。随着胸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甜腥味从喉咙涌上来。我倒在了自己吐出的鲜血里。
在我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那个遮住了月色的人,对着我,在脖子处比划了一下。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决不会让他动陈平一下,因为那是我的男人。
这是我昏迷前最后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