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彭城之战结束至今,我一直都很烦躁,说不出的烦躁。此次战败归根结底怪我太过急功近利,总想着有了天赐之力一切都唾手可得,结果却是空欢喜一场。
手中的青铜令牌被我翻过来调过去揣摩了无数遍。相对白虎来说,这枚令牌上没有多余的粉饰,而维持了它原本的金属颜色,重量也相对重上一些。正面绘着一只腾于天际的青龙,背面则是用大篆刻上的三个字:定天下。
子房说过,青龙令牌的初代持有者是天下第一的君王,希望我也能像他一样,还众生一个太平胜世。
那妖的理念总让我很难理解。我不明白他如果真想救世,为何不自己持有四象令牌。反正论寿命他肯定长过我们这些普通人类,论能力自然也不在话下,执掌天下当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
当然这些话我没对他说过。别看那妖平时温文尔雅,一旦被人触碰到逆鳞,就会凶性大发。我见过他那时的样子,而且不想再见第二次。
我自诩看人很准,但却至今没能读懂他,都怪他把自己的秘密藏得太深了。我一向厌恶欲求不明的人,就如同厌恶拦路的拒马。不过对于子房,好奇要远远大于厌恶。也许是因为他是一个活了千年的妖,也许是因为他激起了我想要一探究竟的欲望。
又将令牌翻回正面,我叹了一口气。虽然「定天下」三个字听上去气派得多,但这枚令牌的作用却略逊白虎一筹,除了防身以外几乎别无它用。正因如此子房才肯将它交给我。自从那件事发生后,他对我的戒心一直没有解除。
关于那件事,还要从我微时讲起。
我出生在沛郡的丰邑,后来托妻子吕雉的福搬进县城。雉儿和其他女人不同,不单是因为她爹是单父最有名的豪侠,她本人也极有主见。据说她娘曾想把她许配给本县县令。雉儿听闻后,竟趁家人不注意,以男装潜入县令府,偷看县令批阅的公文。回来后告诉父母,此人“无能为,不可成大事”,然后绝食以示不嫁。家人无奈,只好取消婚约。
数月之后,她家在县里摆宴,宴请沛中豪杰。我身为泗水亭长,虽未收到请帖,也决心去凑凑热闹。没想到刚到门口就被好友萧何拦住,说什么来的人太多,“进不满千钱”的只能坐于堂下。我一听火就上来了,瞪了他一眼道:“什么千钱,我贺万钱!”把他推到一边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萧何虽然知道我在吹牛,却也拿我无可奈何。
谁知因为这事,雉儿的老爹吕公就认定我“和他年轻时很像”,还是“沛郡中第一的豪杰”,不顾妻子的反对要将女儿嫁给我,而雉儿居然也同意了这门亲事。
于是阴差阳错,我成为了“豪侠家的女婿”。
我一直认定这就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在我目前见过的女人里,没有比雉儿和我更般配的了。精明、果决、内敛。更重要的是,她和我一样,有野心。
如果雉儿是一个男人,我可能就要担心了。好在她是一个女人,所以她的野心很容易看透,也很容易掌握。
容易掌握的人我最喜欢了。所以我说对她的爱亘古不变时,没有撒谎。
雉儿和我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名盈,女孩名元。事情发生在盈儿出生的第二年,也是朝廷动荡最厉害的时候。那时秦始皇刚驾崩不久,制度却已经开始迅速崩坏。
制度崩坏,朝廷对地方官员的制约自然就少了。那两年基本上连县长都不管事了,更何况我一个小小的亭长。
老爹见我闲得没事做,就总叫我回家帮忙,说是农耕忙,人手不够。被他念烦了,我偶尔回乡里看看。待得日子久了,就干脆把雉儿和元儿也接了过去。再后来雉儿怀了盈儿,就干脆长住下来。
某一日,我忙完农活回家,碰到雉儿正抱着盈儿站在门口。我当她是在等我,还有点小感动。结果等我走过她身旁,发现她还是纹丝不动地面朝门外,这才知道是有人来过了。
“看什么呢?”我问她,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瞧。
“刚刚来了个怪人。”她又向外瞥了一眼,才走回屋去。
“怪人?有我怪?”
她笑了笑,给我倒了碗水。“大热天披着件黑斗篷,你说怪不怪。说是讨水喝,忽然又说我面相极贵。”
“那是在讨好你呐。”
“他还说,我之所以贵,是因为盈儿这孩子。”
我把水碗放回桌上。“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此话不可对外人讲,但当你夫君回来时,务必要告诉他。”
我站起身来。“他往哪个方向去了?”雉儿的手刚抬起来,我就沿她指的方向飞奔而去。
果然,我刚出院子没两步,就见到那人正在拐角处的墙根底下等我。
正如雉儿形容的,一身黑衣外加一件黑斗篷,将他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在正热的天气里,装扮成这样走在路上,任谁看了也不会舒服。
“先生在等我?”我走到距离他十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上下打量着他。
他转身走近我,我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他见我如此小心,轻声笑了笑,指着我身后对我道:“你是这家院落的主人吧。一家贵相,真是难得、难得。”
我总觉得他的话不止于此,于是拱手行礼道:“先生有什么要指点的,请直言。”
“你妻子的富贵来自于你的孩子,你孩子的富贵来自于你,而你的富贵又来自哪里?”
我摇头以示不知。这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邪气让人寒毛直竖。我不自禁又后退了一步。
“来自于,你今日有幸遇到了我。”能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这等桀骜之词,说明我眼前的这个人如果不是神人,就是个疯子。
“恕我愚钝,不明先生深意。”
“你会懂的。”说到这里,他从衣袍中取出一物,丢向我。我伸手接住,感觉硬梆梆的。低头一看,是一枚白漆都已被磨掉的青铜令牌,上面绘着一只正在咆哮的条纹猛虎。
黑衣人轻轻的念了声“解封”,头晕目眩的感觉突然袭来,恍惚间我仿佛看到那只猛虎化作了现实,直冲入我的身体里,倏尔又渺无影踪。
我揉了揉眼睛,诧异地望向他。他正立于大路中央,艳阳照透了那层漆黑的纱布,于是我看到他嘴角上的笑容。他就那么堂而皇之地问我:
“刘季,你有野心要这个天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