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利通过潼关后,尾随高后的队伍一路向东,行了几日后渡河向北,连赶了一昼夜的路,才算停歇下来。天色渐暗,雾气正浓。远见前方的队伍分为几支,渐渐没入山中,心中愈发焦躁不安。
张不疑回来时,我正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捂住嘴闷声咳嗽。他想也不想就扣住我的手腕,不留给我任何掩饰的机会。
就见手掌中心一片刺目的殷红血迹。
“不错,年轻人就是力气大。”我有气无力地调侃着,并告诫他道,“如果你要说同情的话,就给我原封不动地咽回去。说说打探的情况吧。”
他松开手,背过身去:“还是不见齐军的影子。我说,他们该不会诓了我们吧?”
“应该不会,我相信齐王的为人。我们传出消息也没几日,召集军队是要花时间的。”
他叹了口气,闷声道:“看这架势,怕是要来不及了。”
见状,我拍了拍他的后背,笑道:“怎么,我们的张小爷近日情绪不高啊。是因为你那侍中弟弟生的病吗?不用担心,我有派人细心照料他,不会有什么闪失。”
谁知他却毫不领情,依旧冷冰冰地答道:“与其担心我,不如多担心下你自己吧。你最近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可别没见到齐军,自己先送命了。”
“我尽量小心。”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决定对他明说,“其实……不是身体上的问题。”
“嗯?”
“是心里发慌。”
他回身朝我瞪了瞪眼睛:“喂,你该不会是紧张了吧?”
我摇了摇头,正色问他:“不疑,你刚刚去打探了,可知我们身处何处?”
“济北啊,刚刚路过的石碑上写了。前方再走不远有个小城镇,好像是叫……”
“谷城。”
“的确是谷城,你来过?”
我提醒他道:“难道你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听你这样一说……似乎义父提到过。”他回想了一下,才恍然道,“哦,对了!这里是师公留下黄石的地方,那块让义父去蓬莱找他魂魄的黄石!”
“没错。除此之外,此处还是项羽下葬的地方。”
“这么巧?”
我冷下脸道:“据张良说,暗藏黄石的齐国禁地是个至阴之处,正适合压制九鼎。这不会是巧合。能影响我至此的,只能是九鼎。高后来找的,一定也是九鼎。”
他惊得张大了嘴:“你是说……九鼎就藏在这片山中?”
我将重华剑从剑鞘中取出。这把上古之剑仿佛感受到了数千年前的羁绊,剑刃上漂浮着一层淡淡的白光,向着群山的某一个方位脉脉流动。“要行动了,不疑。”我眺望向远处被乌云压盖住的山顶,凛然道,“我们必须阻止他们找到九鼎。”
“可是……齐军还没到,那女人身上还有白虎。”
“来不及了。如果不赶在她之前找到九鼎……”我捂住自己的胸口,咬紧牙关。如果不能赶在她之前,会发生什么我根本无法预料。
无法预料,才是最可怕的。
山峦之上,藤曼交织,虫蛇遍布,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岩石和树干上布满了青苔和蜘蛛网,一看就是数十年甚至上百年都无人问津了。
特意将九鼎带过来的人,必然十分了解这里存在的意义。
我脱掉外袍,拿树枝当拐杖,寻了一条隐僻的小径,步履维艰地向上爬行。随着距离山顶越来越近,胸中烈火灼烧般的痛楚也愈发强烈。
鞋袜磨出了洞,手指在石壁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张不疑企图伸手扶我,却在触碰到我的一瞬间向后缩去。“好烫!喂,你……你的身体好烫!”
我没理会他,毫不犹豫地冲入汇聚于山顶的灰暗浓雾之中。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多少人为此耗尽了生命。绝对不能输在这里。就差一点……
太阳穴一阵阵地抽痛,重华剑的光芒已达到极盛。地动山摇之中,我脚下一软,一个不支跌倒在地。
“曲逆侯!”
快到了……我感到身体下方的山石之中有什么在脉脉流动,如同支持人生命的血液一般。
就在……下面……
“喂!曲……陈平!”
只需再一步……
“快看……看那边啊!”
张不疑的惊呼声如重锤般砸在我胸口。我木然回头,就见在几乎是触手可及的天空上,有红光一闪。紧接着,伴随着轰然雷鸣,血色红芒如霹雳一般直坠而下,击打在对面山峰上。一时间丘峦崩摧,天地震颤,落石如雨般滚落。利剑般的山头顿时被炸塌了一半。
“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先离开吧!”
“那女人……确定不了具体位置,就打算用白虎把这一片全部毁掉吗……”我将重华剑扎进地里,支撑着身子勉强站了起来,“不对……这不是……白虎的力量。”
而是「祂」的力量!
这念头一闪而过,我下意识间抬头,定睛于前方悬崖上的一点红光。空气骤然凝固,我瞪大双眼,趔趄着向前冲去。无边雾气之中,狂风骤起。红衣女人的笑容如昙花一现,下一刻,便被飞来的巨石撞得粉碎。漆白的令牌脱手飞向空中,锋角处闪动着血一样刺眼的光芒。紧随其后,是天崩地裂。
无数巨石飞速滚落,树木被风卷得连根拔起。我奋不顾身地冲向前去,一把握住掉落在悬崖边的白虎令牌。白虎上「遏恶扬善」四个白漆篆字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它。紧接着地面皲裂塌陷,双脚顿时失去了着落。就在我闭目待死之时,有人猛地将我向后拉去,堪堪躲过和那袭红衣一同坠落悬崖的命运。
“混蛋!别找死啊!”张不疑在我前方大声吼着,手腕被他抓得生疼。
听不清,也看不清。一片轰鸣,一片刺眼混沌。
张不疑将我背到背上,带着我在这片混沌中没命地奔跑,不知被震得跌倒过几回,最后一次终于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山体还在我们身后一块块崩塌粉碎,在碎裂开来的地底深处,另一道白色光芒,亦是一点点显现出来,与黑云间的红光两相映衬。
之后,红光又一次狠狠劈下,将白光炸得粉碎。
风忽然不动了,急速袭来的石块也静止在半空中。只有那一片直连天地的光柱,卷着黑雾,以将一切吞没的气势,向周围扩散开来。
身体中有什么抽离出去,烦恼我多年的灼痛感,忽然就消失无踪了,反而让我无端空落了起来。
我紧紧盯着那片光芒,大脑一片空白。直到光芒将我一齐笼罩,再到,一双红瞳出现在我面前,有谁在我耳边低喃了一句解封。
雾状白虎张着巨口朝我扑来,融进我的身体里。
意识在世界边缘迷离,恍然惊醒之时,红光不见,翠绿山色再临,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白发紫衣的女子在我面前站定,叹着好险好险。张不疑将我搀扶起来,说我们如今正在这妖灵的结界里。
我呆立半晌,才从刚刚猝然降临的天灾中缓过神来,有气无力地拱手拜道:“多谢姑娘仗义相助,敢问姑娘芳名?”
“初次见面,陈丞相。叫我绮里就好。”
“绮里?这不是名字吧。”
“名字?”她摇头道,“称呼我名字的人,都不在了。我是一个会带来不幸的妖灵,所以名字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我苦笑道:“这到无妨,我正巧是天底下最不走运的人。至少我若遭遇不幸,绝不是你的原因。”
她闻言一愣,旋即笑道:“那还真是巧了。”
这时,湛蓝色的天空频频闪动起来,血红色的裂痕从天际线迅速向中心蔓延。绮里脸色一变,抬手按在虚空中看不见的结界壁上,天空又闪动了几下,继而全暗下去,只有草地还发着莹莹绿光,隐隐可听到四周有微弱的轰鸣声传来。
“还真不是……一般的力量啊。”绮里咬紧牙关支撑结界,一直到轰鸣声减弱,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像是过去了,要不要出去看看?”
我正要回答,却见她的表情在说完那句话的一瞬变得空洞起来,随后蜷起身体跪在地上。不容我询问,漆黑的天空徒然裂开一条大缝,草色衰败下去,整个空间都震颤起来。
“这……啊啊啊!!停下啊啊啊!!!!”绮里的周身散发出黑气,瞳孔剧烈收缩,嘶声尖叫着。
我让张不疑按住她的肩膀,自己凑到她耳边,将徐先生传授我的口诀念给她听。绮里照着那个方法调整了内息,好不容易才缓了过来。
四周恢复了寂静,绮里倾倒在我怀里,蜷缩着身体骇然道:“刚刚……是什么……胸口像被火烧着一般,妖气突然就不受控制了……”
曾经困扰我十数年之久的反噬之苦,我当然知道是什么感受。
结界一点点淡去,现实世界终于展现在我们面前。
乌云和雾气均已散尽,视野变得开阔起来。碎石散了满地,倒折的树木仍在燃烧,连绵的山丘被夷为平地,远处的城镇火光冲天,尽头的黑暗山林中不住响起鬼哭狼嚎,这一切,都不如那片血红色的天空来得刺眼。
天空之上,雪白的光芒如太阳般耀眼夺目,将山一般巨大的火球投射向大地,所及之处一片凄荒。
我攥着手中的白虎令牌,双腿瘫软,目龇俱裂。我们阻止不了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