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薨?我的困意一下子消散了大半。转念一想,这大概也是义父的计策。毕竟番君这一去蓬莱,不知几时才会回来,找个人替代掩人耳目也好。这样一想,我也就释然了,随着人群向道路尽头望去。只见头先一匹白马携吴氏大纛奔驰而过,而后是数不清多少人排成的大队,其中大多数身着淮南兵的衣甲,还有少数关中兵的影子。我不自觉向后一缩,哪知碎玉正用尽全力往前挤着看热闹,我这一退,两个人拉住的手也被人群挤开。她一时失了重心,整个人跌了出去。队伍正中那辆四匹黄马拉的车驾正巧行至面前,碎玉这一摔,惊得四匹马慌乱嘶叫,前腿抬得老高,直朝碎玉踏去。我的心提到嗓子眼,想要救她,却眼看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倏地闪过。一身着蓑衣之人将碎玉拉到自己身后急退,同时反手持刀向马腿割去。马儿见了刀光,蹄子转落旁处。后面的王驾摇摆不定,险些就要倒了。周围的侍卫好不容易稳住躁动的马。新任长沙王虽然没有喊出声,但脸色发灰,显然吓得不轻。
这回可闯大祸了。我一手拉着辟疆,一手悄悄扶起碎玉,又拉了一把那蓑衣人,要他趁乱快走。蓑衣人朝我递了一个眼神,示意无事。很快有人发现了罪魁祸首。随着侍卫长一声令下,我们被团团包围起来。辟疆死死抓住我的衣摆,嘴角一撇,差一点就哭出来了。碎玉也缩在蓑衣人身后,尽可能让自己显得渺小,小到看不见——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利剑一般。这丫头大概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像只受惊的兔子,浑身颤抖却又不知该向哪里逃。
我默念剑诀让自己冷静下来。小爷好歹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当年项王营中都敢闯,又怎会怕这等小儿科?更何况,还有义父的人在。
长沙王镇定下来后,很快记起是谁扰乱了他舒适而愉快的旅程,害他丢了面子。于是抬手直指我们怒叱道:“汝等何人?敢惊本王座驾?”
我见这长沙王不过二十左右,面色阴沉,眉宇间和番君有几分相像。心道年纪不大,气势倒是不小,还未上位就自称本王了?我强压心中怒气,干笑两声赔礼道:“是我朋友不小心,给大王赔不是了。”
面对我的道歉,长沙王的怒气丝毫未减。“抓起来!此等刁民,处死也不为过。”他下令道。众侍卫得令拥了上来。
好家伙!他一翻脸,我的脾气也跟着上来了。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就要拔剑。
“不疑,住手。”
“华大哥,这小长沙王和番君不一样,不是善茬!”
“我看得出来。”一身蓑衣的华无害将我拔到一半的剑硬生生按了回去,朝我一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此时当先的一个侍卫冲到近前,我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他就已哎呦一声跌倒在地,第二个侍卫也跟着向后摔去,压倒了身后拥挤上来的一片人马。其他人见势急忙驻了足,森森剑戟全部指向当中手无寸铁的华无害,却又不敢再近前一步。
华无害双手背后,冷言讥讽道:“小子,连你爹都要敬我三分。你嘴上才长了几根毛,敢来叫板?”
听清他的声音,长沙王脸上的暴怒转为惊讶:“绛……”
“看在你爹的份上,放你一次。日后不可再欺压良民,否则我保证你每天晚上都睡不安稳。”说完,不等对方回话,他背起碎玉,再一手抱起辟疆,一手拉着我,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大步离去。
一直到我们离开大道,出了城镇,来到城郊的山林里,身后都没有追兵追上来。
渐渐碎玉镇定下来,不再发抖了,自己从华无害的背上跳了下来,默不吭声地爬上树,背对着我们坐在树杈上,为自己的失态生闷气。
华无害叫我们也跟着休息一下,然后照着我后脑勺就是一记,嗔道:“你小子也是,在那种情况下拔剑,是没长脑子吗?和他撕破脸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我呲牙咧嘴地捂着脑袋,点头称是。
“番君是个明事理的人,谁知却教子无方。”华无害躺进草丛里叹了一声,随手揪了根野草放在嘴里嚼,“这小子以后怕是要惹麻烦的。”
我疑惑道:“那义父为何还要让他当长沙王?”
“我怎么知道?我只是照他说的护送番君和你。他是怎么想的,我从来都不知道。”
“华大哥一直在暗中保护我们?我怎么一点都没察觉到……”
“也没有一直,你们进了余汗我才找到你们。”说到这里,华无害朝我挤了挤眼睛,意味深长地一笑,“想不到你小子艳福不浅,身边还有姑娘陪着。”
“华大哥……”我的脸又在发烫了。
“我和这臭小子才不是那种关系!”碎玉终于无法坐视不理,从树上跃下来尖叫道。
华无害却一点也没觉得尴尬,哈哈一笑道:“那小姑娘,你是谁?又为什么跟着他?”
“我是楚国碎玉,将军之后。我跟着他是因为他欠我一顿饭!”
华无害奇道:“将军之后?敢问是哪位将军?”
又被问到这个问题,碎玉别过脸去,嗫嚅道:“我不知道,总之我大父是芈楚的将军……”
无视我拼命使出的眼色,华无害毫不留情地摇头道:“以前我为老大打探情报时,故楚王室和将军的后裔我都去拜访过了。没见过你这个年龄的。”
“大家都躲起来了,你怎么能保证全部找得到?”碎玉的眼睛在冒火。
“那你有什么证据?”
碎玉掏出随身玉佩,示威般地放到他眼前:“这是我大父留给我的!”
端详着这块破碎的玉佩,华无害果然愣住不说话了。我和碎玉对视一眼,略带紧张地等待他的答复。难道他真的认识这块玉佩吗?
“你大父他……不是将军。”他最终说。
碎玉收起玉佩,垂下头。我看到有水滴自她脸上落进土地里,再抬头时,她已经独自向林子深处跑去。
“华大哥!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愤愤道。
谁知他却没有理会我,而是盯着碎玉远去的背影,自顾自地言道:“当年楚国国破,项燕将军立昌平君,于淮南苦苦支撑。王翦攻来之前,将军花重金命人雕了一百块玉佩,让他私人部曲中每名士兵人手一块,决战前交给家人。如若战死,则将玉佩摔碎,以此明志。”
“……结果呢?”
“结果,这一百人,和项燕将军一起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无人逃跑,无人生还。”华无害郑重地对我道,“不疑,他们并非将军,却是真真正正的英雄。”
我咬紧嘴唇,向着碎玉离开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