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一个冬日。
那是除夕后的第三天,那天,门中依旧挂着大红灯笼,过年的气氛正浓。
午后,罗依语和韶可人带着一些弟子在院中堆雪人、打雪仗。
这时有急报,黑门传来消息——赵弦死了。
他的师傅——黑门的主人钟氻死在了除夕那晚,而他在第二天凌晨,在前封大夫废弃的府邸放火自焚。
听到消息的罗依语愣怔在房前的雪地上,韶可人安慰她,她说没事,之后就继续和门中的人一起堆雪人。
傍晚,罗方来到橙门中的一处小亭,罗依语正在里面坐着等他。
“你找我?”
“嗯。”
罗方刚刚坐下就瞧见罗依语的脸色,被吓了一跳。
她的那个样子,不仔细看,还真与平日中没有什么不同,可靠近一看,她的眼白蕴着红血丝,眼神像要把人吃了一般。
“你怎么了?”罗方急着问道。
罗依语出声,她的声音有些急促和颤抖,“罗方!你帮我一个忙。”
罗方没有立刻回答依语,而是想了想后才说:“为什么?是因为赵弦吗?”
“他的死因有......蹊跷。我不信他会......自杀,因为那些‘流言蜚语’,我不信!”罗依语的情绪有些濒于崩溃,说出这一句话就好似耗费了所有的力气,她边说边深喘着气,还摇着头,眼泪在眼中凝了一些,却始终不敢往下掉。
看着罗依语这般模样,罗方着实又被吓着了,他真怕她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于是忙说道:“你先别慌,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罗方让罗依语别慌张,而他自己却是最心慌的。这些求人意味的低作势,他从前都是不屑于去做的,而今他求她、安慰她,明明是她在请求自己,怎么反过来了?
罗方的心纠着,他?居然会让你放下你那傲然不若的姿态来求我?
“我想让你帮我查查......”
“查赵弦的死因?”罗方的心中其实是有些不甘心的。
罗依语点头。
“像赵弦那样的大人物,连他都......用你的话说,他是被‘自杀’的。那你认为以我们的能力能查到吗?”
罗方说完此句,内心便慢慢安静下来,他这会儿才知道罗依语想做的事并不简单!
赵弦是谁?九生门之主钟氻身边的一把手。他们两个人在两天内都死了,赵弦是自焚于原封府,钟氻连死因都不晓得!连上面都没有查出来,他去?怕是自不量力。
“是,他们没办法,那我也要坐以待毙?我不管!就算按他们说的,赵弦是因为‘那些’原因而死的,我也要知道是谁!”罗依语像是魔障一般,一股劲死扯着不放,其实她忽略了很多东西。
罗方在听罗依语说话的过程中,心中一直都有个声音让他不要去,反正没用。他多希望罗依语也跟他说不,可惜没有。
他其实是想拒绝的,可当罗依语说完,不知为何他还是只回了一个“好”字。
罗依语筹划多年,她连做梦都想报仇。
可有两件事,她没有想到。
第一件,北瑶良思来了,带着新任务来的。可人被罗方杀死,是她没有想过的。
她没想到的第二件事——她想杀了聂樵发的时候发现自己下不去手了。
原因竟是,在这六年中,她自己也付出了感情。
她出手之前就在苦恼,都到这时候了,心狠一下就过去了,但是她没想到的是,在出手的那一刻,她还是动摇了。
于是罗依语被聂樵发反杀,他好像早就做好准备,就等着她出手了。
“师傅,我不想动手的。”聂樵发能感觉怀中女子的生命逐渐流失,她的眼睛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虽然罗依语是有目的性的对自己好,但他根本就不恨她,纵使她是自己的仇人。但是毕竟六年了,感情不可能是假的。
可是,罗依语出手了,她还是想杀了他。
罗依语像是没有听见聂樵发说的话,她此刻呼吸起来都很困难,可她还是在说着她一直都想对聂樵发说的话。
“十年前,他助我坐稳橙门门主之位,他跟我说,我能行,我就该是橙门的门主,除了我谁都不能。八年前,他们跟我说,他死了,我其实是不信的,可权佑也说他死了。权佑让我不要管,他自会去解决一切。我...我不!我要报仇,我不会让害死他的人有好下场。”
罗依语说到这儿便留下了眼泪,她这一瞬间的心情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开心、难过,是放弃了?还是释然了?
“我花了两年时间暗中调查,终于被我发现端倪,我带回你,细心培养,就是希望有一天能杀了你,而且是在你对我的感情有万般纠结时,让你知道所有真相后再杀了你。可我没想到,我明明知道你一点儿都不像他,却还偏偏把你当成他。”
她努力的睁大眼睛看着聂樵发的脸,心中莫名的难过。
她又说:“不然,就算我身受重伤,你也万般提防。我想杀你,也是不太难的。”
“是,师傅。”聂樵发的眼睛红着,他看着罗依语的眼睛,不愿意眨眼。他真想在她眼中看到他自己。
可是没有,罗依语的眼渐渐失去光点,她很累了,眼睛很难的张合着,事实上她早就不知道聂樵发的脸在何处,只是按着她还能感觉到的一丝光影,才把眼睛向那里探的。
“还有,橙门以后就要托付给你了......”罗依语拼着最后一口气将话说出来。
然后她慢慢闭上眼睛,慢慢没了呼吸。
她早就累了。六年的独角戏,依语似乎唱得太久,久到连她都不晓得自己究竟是不是为了赵弦。
聂樵发听完“嗯”了一声。
“谢谢师傅了。”聂樵发紧紧抱着她,喃喃重复道:“谢谢师傅......”
聂樵发一动不动,在那里冷静了许久。他抬头看向天空,怀中罗依语的身子还有温度,但她早已没了动静。
他愣愣地看着天空,晦涩的乌云退去,天幕呈现出青蓝色,半空中若有似无的挂了一道彩虹,阳光在他们身边散落。
他看得有些眩晕。雨过天晴?这算什么?六年以来从没正经感受过的美景,如今她们一个接一个的都不在了,却有了机会独自欣赏......
聂樵发似无力的埋头叹气。
很快,他稳稳地将罗依语抱起回了客栈。接下来他就要去找齐上风了,三人之行,而今只余他一人,无论如何还是要将任务完成的。
在一个破落的屋子里,齐上风瘫坐在地上,他心中有很多事情没想通,先前他一直在想聂樵发是否知道自己是他众多“仇人”中的一员。
不过看他的种种行为,也不像是已经知晓的。
但……他居然违背罗依语的意思,放自己走?
这下齐上风完全猜不透聂樵发了。
就在齐上风想动一下身体往另一边还算完好的椅子上坐去时,门开了一条缝隙。
他立马收起心绪,防备起来,背紧紧的贴着身后的灰墙。
他笑起来,刚想夸奖罗依语的恢复速度快时,就发觉不对,声音卡在喉咙中。
“是……你!”
聂樵发也不继续停留了,一把将门推开。
开始还以为齐上风会做足准备等着他呢!却没想到他到现在还未恢复过来,看来罗依语是一点生的的机会都不给齐上风了,可惜被他阻拦了……
聂樵发走进门,站在了离齐上风很近的地方,他们中间无一遮挡,聂樵发也没什么怕的,他说:“是我,不行吗?我一时冲动放走了你,自然是由我来将你杀掉完成任务。”
“嗬!冲动?你都放了我两次了,还不能有第三次吗。”齐上风此时还有心情和聂樵发谈判,他以为罗依语派聂樵发来的目的是还顾及了一些情意的。
“有的。”聂樵发笑笑,问了齐上风一个问题,他实在是太想知道了,尽管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
“当初她让你帮的忙,你……完成了吗?”
“谁?依语?什么忙?”齐上风动动肩膀,放松下来。
陈时十八年,芦镇聂家。
“这聂家还真是......”罗方靠在角落里笑,看到有许多黑衣人肆无忌惮的在聂家后庭中走来走去,还不像是同一队伍的,他又谈谈开口,“啧!这是得罪了多少人啊!”
罗方悄悄从暗处跳下墙,脑中忽的想到了依语。她虽然让他离开了橙门,但事实上他们还是有联系的,不过......近来两三个月她好像在刻意的减少联系。
原本想着将这件事告诉罗依语,但她好像自己也在寻找。罗方心中一堵,觉着要不算了。可来都来了,不做点什么就这么走了,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罗依语来到聂家时,这里已是大火通天,外面黑压压的躺了一片,她瞧了,无一生者。
她心中一喜,但逐渐代替的是极大的不爽。聂家仇敌果然多,但为什么不是由她来?
她还没有开始报仇,其他人就先她一步。
不?聂家的报应未必来得太巧了!依语终于发现事情有点不对,不过她可没时间多加细想。
这火烧的也蹊跷!
她走进门中,除了一地穿着黑衣已经没了动静的人,其余的就应该是聂家的妇孺和下人。
她看着有一瞬间的不忍心。她在想如果真的是她先来到聂家,她......能做到像现在这种地步吗?
她加快些脚步,很快便走出的那个地方。
罗依语到达的下个地方虽然也躺着一些死人,不过跟刚刚那里相比,心里算是有了极大的缓冲了。
她埋头深深呼几口气,刚刚那里也实在让人揪心,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也过于残忍了些!
她刚抬起头就看到眯眼对她这边笑着的罗方。
他眼中有惊喜,朝罗依语那边走过去,像是邀赏一般对罗依语说道:“你来了!不赖嘛!我还以为你会找上一段时间呢,怎么样!有没有报了仇的快感。”他说着朝刚刚依语离开的那个方向指去。
罗依语心中反复说服着自己,在她看来,罗方就算喜欢搞那些见不得人的伎俩,但是如此狠心残忍的虐杀,他应该是不会做的。
“你来了多久了?园中那些人是你杀的?”
“怎么了?”罗方又向罗依语走进一步,想跟她解释解释。
但罗依语迅速的躲开了他,朝后面多退了几步。
她的这一举动让罗方刚要说出口的话停在了心中。
罗依语的心思越来越难猜中了。
看着罗依语怀疑的眼神,他换了一种口气,说道:“报仇不要赶尽杀绝吗?”
说出这句话后,罗方知道,不是他做的也变成是他做的了。
“罗方!”罗依语看向罗方的眼神变的冷漠,“灭门!会死很多无辜人的。”
“你不是要报仇吗?”
“是啊!谁害死的赵弦,我就找到那个人,杀了他就好。”
“是吗?”罗方看着那边还燃得正盛的那座楼塔,有些失落,他说“那是我多此一举。对不起了!给你造了不少杀业。”
“人又不是我杀的!”罗依语气的想发笑,不过她忍住,现在这个地方实在是让人笑不出来。
“为你杀的!”罗方浅浅一笑,破罐子破摔吧!
“滚!”
......
“你说什么?聂家被灭门,是你做的?”聂樵发上前逮住齐上风颈前的衣服,眼中是无尽的仇恨和后悔。
“哎呀!你问我,我就说咯。”
“哎呀呀!”齐上风懊悔道:“你是聂家人!”
“你别装模作样!”聂樵发的手上又紧了些,“是你。是不是你?”
齐上风的脸被憋红,他艰难的说道:“你怎么不问依语,反而来问我,她知道了不会多想?”
忽然,齐上风感到胸前一下就不那么难受了,他大口呼吸着,有些不明。
紧接着从头顶传来聂樵发的声音。
“师傅?她死了。”聂樵发说的很干脆。
什么?齐上风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聂樵发。
聂樵发轻轻吸了一口气,又说:“她说的不太清楚,所以我来问问你。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很冷静,他就没有像现在这么冷静过,他希望听到自己想听到的那句话,无论真假。
齐上风埋下头,凄然地笑起来。
他刚刚那样说,是因为他觉得这样的结果最好,他反正会被聂樵发杀死,不如说出点“真相”,让聂樵发从此不再有那些怀疑依语的想法。他向来喜欢自作多情......
但聂樵发告诉他依语已死。不知为何,齐上风更庆幸了。
幸好,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让聂樵发对依语多一分愧疚也好。
“是。我做的,报仇本来就不应该留下威胁,我当初就不同意......”
齐上风还未说完,聂樵发便一掌朝他的头顶上拍去,他瞬间没了声音。
似乎死,也不是特别痛苦,齐上风这样想。
若是他当初晚走一会儿,他肯定不会让依语带回聂樵发......
聂樵发看着自己的手掌,他的手掌冒了一些冷汗,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听了“罗方”的这些话,他心中总算没那么纠结了,可代替的是窒息般的难受。
回想起第一次见到罗依语时的场景,他当时虽然被吓得脑子一片空白,但她在那些人手中救下他时的模样,他至今都还印象清晰。
所以......她怎么会是自己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