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阳光之城
我去了旅行社咨询,服务人员很快帮我把行程定了下来,我将于6月30日启程,随团走。提交了年假申请,人力资源总监张Sir看着我:“准备去哪里度假?”
我知道那是例行公事,公司要随时与我保持联络,毕竟20天的假期不算短,有什么突发的事情还是需要与我沟通的。我说:“西藏,阿里的普兰,那里是雪山围绕的地方,所以可能会没有信号,可以给我留言,我会在看到的第一时间回复。”
他对我笑笑:“那里很适合你去。冰山见雪山,没准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无奈地翻翻白眼:“你也要取笑我吗?师哥!”一句师哥叫得暧昧又恐怖。
他连忙摆手:“没有哦,你要注意安全,公司可不能失去你这么能干的人才。”
懒得理他,转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不过还是听见他说:“云经理,希望你有个愉快的旅程。”
我会愉快吗?当然会!
经过10多天的准备,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凌晨5点,在机场见到了其它的团员,加我9个人,他们都是结伴而行的,只有我落单,不过这并不影响我的好情绪。我们的团员是由一对德国夫妇,一对姐妹,一对情侣,一对父女还有我组成的。我和她们进行了交流,很快就熟识了。
6:30飞机正点起飞,在海拔一万二千米的高空飞行着。洁白的云彩在离我们数千米的脚下飘动着、堆砌着、变幻着,飞机飞得如此平稳,简直象坐在自家的沙发上一样,朦朦胧胧地叫人直想入睡。
10点左右,飞机已经过了青海,向世界之巅青藏高原飞去,云雾底下就是横断山脉。突然,有人叫了一声:“看哪,雪山!”顿时,机舱里沸腾起来。照相机、摄像机纷纷挤到了飞机那狭小的窗口旁,生怕错过了这难得的景象。
我就在舷窗边,欣赏起来自然方便。白云有情,纷纷让开了路,连绵雪峰横亘在机翼两侧,在阳光的照射下,闪出道道银光,其中有两道山脉相继排开,峡谷中,泥石流的波浪起伏伸展着,在机翼的正下方用力拐了一个一百多度的大弯,雄伟的皑皑雪峰,向着太阳旖旎铺开,就象新娘那洁白无暇的婚纱,自然造化的工夫,美啊!
经过4个多小时的飞行,飞机平稳地落在了拉萨的贡嘎机场,我们取了行李走了出来,负责接机的当地导游给我献上了洁白的哈达,对上我的眸时,她叫我拉姆。我奇怪,她解释说,藏语的意思是仙女,因为她觉得我的头顶有金色的光芒。我笑了,开怀大笑。
走出大厅,我看见了透彻的蓝天,真的离我很近,仿佛触手可及。万里无云,周围就是起伏的山峦,青青的草场,似乎眼前的景物都在梦里出现过。而且我也没有一点高原反应,从这一刻起,我的心情完全放松了。
汽车开出机场,沿着雅鲁藏布江支流拉萨河驶向拉萨市区。沿途没有令人窒息的美景,反而有几分单调,除了光秃秃的山头就是泥沙色的河流。但又是与众不同的,没有江南的旎旖秀丽,没有云贵川的色彩斑斓奇山怪石,惟独连绵不断的是山脉河流,由于气候原因,连绿色的植被都很少。云朵很白,压得非常低,金色的阳光很灿烂,没有工业的污染,一眼望去可以望穿秋水。
这儿的山水是金灿灿的,我深信山里满是宝藏,山水相映之间,光影重迭错落有致,色彩浓郁,金光万丈,让人心旷神怡,充满希望。我才发现蓝天白云不是拉萨的特属,而是心情!
抵达拉萨市正是晌午,由于我是一个人,竟然分到了单人间。导游说下午是自由活动,最好休息,要适应这里的高原反应。我不觉得哪里有不舒服,吃过午饭便走出了假日饭店,抬眼就可以望到依山而建的布达拉宫。
夏季的拉萨城晴空万里,这个以盛产阳光而著称的城市,天空蓝得不能再蓝,四季盛开的阳光则具有金属的质地感,硬硬地打在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娇嫩的脸上,灼热滚烫。我带着一个普通观光者的眼光,以一颗自由、好奇的心在大街小巷里徜徉、四处张望。在阳光下看东西看久了,便会感到头晕目眩,所以发现,这里很流行墨镜,弄得男人们一个个国际影星似的,好帅好深沉。
反正行程里有布达拉宫和大昭寺什么的,我就决定先去八廊街上转转。有句话说“不到八廓街就没有到过西藏”,我来到了八廓街,一来欣赏这里的古老建筑,二来浏览各式各样的工艺品,还观察一下芸芸众生之态。八廓街是围绕在大昭寺周围的那一整片旧式的,有着浓郁藏族生活气息的街区,由一栋栋石砌的藏式楼房组成;街面也由手工打制的石块铺就,虽然街道不很宽,但店铺林立,商品种类繁多。这里简直像个中世纪与现代文明糅合的万国广场,传出的声音是多种的,什么样的人种也都可见到。
突然对包容两个字有了深刻的体会,这里毫无保留地包容着一切事物,不管你是何种肤色,哪个民族,有何信仰。在这里,每个人都可以真情流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大昭寺门前,穿藏袍的在五体投地,穿西服的也照做不误;八廓街内,拿人民币的在讨价还价,用美元的也不甘示弱;大小旅馆里,既有名牌背囊,也有自制的麻包袋。你做好事,一声谢谢,一脸微笑;你做了错事,一句道歉后,还是那一脸的笑。所有这些,只有在这里才能如此的和谐。
傍晚,虽说是傍晚,其实也已经是9点多了,我坐在拉萨街头的小酒吧,端着一杯热茶,仰头看向天空中的那弯红月,一种异样的感觉越发强烈。
突然一个身影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不耐,却迎上一对灰色的眸,冷澈中迸发着热烈。他笑:“虽然有些晚,你还是来了。”
“诺沧海?”在这里遇到他让我有些挫败,但也无所谓:“你不是说这里是誓言的故乡吗?所以我来。”
“云卓,我会在普兰等你。”说完他就走了,我一脸的错愕,云卓是谁?我姓云不错,但不是那个名字。
打车回了假日酒店,真的有些累了,沉睡中,似乎梦到一片火红的山谷,我凄然站于其中,不知为什么落着泪,手中一杯透明的液体被我撒落了一地,分不清是泪还是那水……
清晨被叫早的电话铃声叫醒,可那梦让我感到真实,因为我泪流满面。
在饭店大厅与其他团员汇合,却发现他们都有些萎靡,有的头痛,有的呼吸短促,而我依旧如履平地,也许我和这里有缘吧,不经意地我露出笑容,开始期待即将展开的西藏之旅……
1.2 彼岸の花
我对宗教没有热情,但恰恰是它构成藏文化的主要部分。我们去了布达拉宫,这是达赖喇嘛的驻地。随着颂经声,苦苦地追寻另一种我感知而又无法预知的回音。在布达拉宫外围狭长的转经廊里,我默默地注视着围墙上挂着的被信徒们抚摩得光铮铮亮晶晶的经桶,它在终年不断咿咿呀呀地轮回信徒们的快乐和痛苦;几个僧侣在围墙边打坐,几个老者手里摇着小巧的转经筒,口里念着“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还有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朝觐者,正在一丝不苟地三步一匍匐地绕着布达拉宫叩行……那一脸的虔诚,达到旁若无人的境界,着实令人感动。
当我登上布达拉宫陡峭回转的天梯的时候,一种攀天的感觉油然腾升。四周是拉萨河谷地带,外围是延绵起伏的山峦,布达拉宫是这河谷地带崛起的一座山峰,一镗天梯。狭长回转的深宫内,酥油灯在幽幽地闪烁着灵光,像守护神的眼睛在神秘地注视来者;映入眼帘满目皆是鎏金的佛像,千姿百态、层层迭嶂分不清彼此,扑鼻而来的是浓郁的酥油味,令人有呼吸窒息、血液凝固的感觉;又如时光倒流,进入了一个古老神秘的异域宫殿,让人迷茫,这人世间还有这般的神殿?
还在恍惚中,我又被带到了文成公主主持搭建的大昭寺中,在香烟缭绕游人密集的门口,依旧有很多匍匐叩拜的信徒,我感受到他们在以一种超越自我的方式寄托今生的愿望。
在大昭寺幽暗的殿堂里,我踏在粘着酥油痕迹的地板上失去了方向性地神游,一不留神就碰在柱子上,伸手一摸,也是粘乎乎的酥油,这里是充溢着酥油味的神像世界。我在似懂非懂地听着一个喇嘛释经,讲述人生的修行和生命轮回的意义。这位身穿紫袈裟的喇嘛很年轻,普通话讲得不错,“人生就是苦海,苦海无崖,一切苦的根源是人的贪念和欲望。只有在觉悟中修炼和修行得以轮回才是解决苦恼人生的途径”这个喇嘛在循循诱导人们。
轮回?我突然有所悟,走上去问他,“什么花开时看不到叶子,有叶子时看不到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红黑浓艳?”
他转头看我,有转瞬的错愕,既而答道;“传说中的引魂之花——彼岸花。它生长在三途河岸边,花香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此花只开于黄泉,在那儿就绽放着这种妖异浓艳得近于红黑色的花朵,远远看上去就像是血所铺成的地毯,又因其红的似火而被喻为”火照之路”,也是这长长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与色彩。”
听罢,我不语,觉得心底有一丝酸楚在扩大,连忙跑出大殿,重新看到头顶的蓝天,我长出一口气,那种窒息的感觉渐渐消散。
那个喇嘛也走了出来,在我身后说:“你回来了吗?”
我回头,一脸的不解,他摇头:“忘情水应该喝,喝了才不会痛苦。”说完他走了,我愣在原地,久久不语。这里一定有什么故事发生过,且与我有关,这种感觉很强烈,却又无奈。
第三天清晨,我们在星光中出发了,去阿里经过日喀则,我们当然不会放过那个有世界上最多高峰聚集的地方。从拉萨到日喀则,当天可以到达。我们是要从浪卡子绕过去,看羊卓雍湖,看卡若拉冰川,看白居寺的十万佛塔。
刚过了流沙河的铁桥,司机的眼尖,就看见远处的山腰上有团熊熊烈火。司机熄了引擎,我们不解,当地的藏族导游说,那里是大北郊天葬台,现在正好有仪式,引擎声会惊飞神鹰,所以我们必须停下。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天葬呀,虽然不能近前看,我们都取了望远镜出来看。
天葬仪式已经开始了,尸体怎样处理并没有看到,天葬师已经向周围的鹰示意。鹰鹫纷纷上前,不多时,所有的肌肉和内脏都被子吃得干干净净……
导游说:“天葬自然有其特定的程序,人死后,天葬师首先要将死者脱尽衣裤,把死者的头部弯到膝盖处,使之蜷曲如初生婴儿状,再用白布包裹尸体,放上一条哈达,这样做的意思是生如斯,逝如斯,使死者以新生儿的姿态进入新的轮回。时辰多择在清晨四至八时太阳未升起之前。”
那对德国夫妇觉得很残忍,问导游“天葬这样把人撕碎了给鹰吃,不残忍吗?”
“土葬把人埋在地下让蛆啃,不可悲吗?”导游反问。
他们的对话让我震惊,我沉默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里有熟悉的感觉,就连这仪式,似乎也在我脑海中出现过。
瓦蓝色的天空衬托着几抹游走着灰边的橙色云朵,太阳就要出来了。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依然活着,生命在茫茫的宇宙中永无休止地轮回,谁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又有谁能够把握好时机?为什么活着?死去又怎么样?永远是人类探索生命价值的话题。
沉思中,我们继续上路了,这是一条怎么样的路啊。车子的正前方时而出现层峦迭嶂的高山,让人感觉车子快撞上去了;时而是悬崖峭壁,令人胆战心惊到极点;又忽然什么都不见了,仿佛公路的尽头便是佛祖开启的门。唯一执着地陪伴着孤独的公路的,是雅鲁藏布江的江,她一直默默地沿着公路静静地,不张扬却急促地朝着她认为该去的方向努力使劲地流着。
盘山道依旧弯弯曲曲的,羊卓雍错就在山下了,从山上俯瞰,犹如欣赏一位绰约仙子躺卧在群峰怀抱中。湖水的颜色是碧蓝碧蓝的,如同童话和梦幻的色彩。羊卓雍也是三大圣湖之一,意思是“天鹅之湖”,优美蜿蜒的弧线确实有几分天鹅的优雅。车子一路下山,就一路绕着湖边走,近距离地接触,它更显得晶莹妩媚……
因为电影《红河谷》,游客到了江孜一般便要停留,看看宗山抗英炮台。炮台远远地建在山上,只能远眺。山脊上的围墙几乎把一整座山给围了起来。行程中还有白居寺,寺内光线暗淡,但隐约能看到满墙黑色的小方盒,那都是很有些年头的经书了,也验证了这个集黄教、红教、白教、花教和苯教于一身的佛寺的非同等闲。
日暮时抵达了日喀则,没法看清这个城市的轮廓,月色迷蒙,但已退去了红色。次日一早直奔扎什伦布寺,逛了半天仍只走马观花地看了小部分殿堂,足以证明扎寺的庞大。任何一本西藏旅游书都会介绍扎什伦布寺的地位,简单地说就是班禅的驻锡地。对扎什伦布寺最深的印象只不过是它就像布达拉宫的一面镜子,看上去金光闪闪的。
吃过午饭继续赶路,行至一处,司机告诉我们,前面那座在云中忽隐忽现的山峰就是珠穆朗玛峰,我们突然兴奋起来,纷纷下车拍照。在我们前面不远的地方,也有一车游客在拍照,许多赶路的游人,和珠峰的缘分就到这里。
在萨嘎这个小小的城镇,我们停留了一晚。清晨继续上路。旅游有的时候也是受罪,就象我们这个团中的其他人,都抱着氧气袋还嚷头痛。说来也怪,我还是一点难受的迹象也没有,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怎样?
下午经过了马攸木拉——日喀则地区和阿里地区的交界,从此就真正进入阿里了,地广人稀的圣地阿里,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的“世界屋脊的屋脊”。3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6万人口。但每年,都有络绎不绝的信徒从世界各地长途跋涉到这里朝圣,这里是印度教、藏传佛教、苯教、耆那教一致尊崇的“世界中心”。
这个世界的中心,就是神山冈仁波齐峰,许多人到阿里的唯一目的地。
冈仁波齐就在普兰县。阿里地貌在历史上被概括为“三围”:冰雪围绕的“普兰”、岩石围绕的“古格”、湖泊围绕的“玛宇”。过了马攸木拉,就进入普兰境内。普兰——“独毛”的意思,地位却相当超然,因为神山圣湖都在这里,普兰的吸引力无与伦比。
下午6点多,到达一个特别的经幡群,第一次见到在平地上也有这么巨大的经幡群,我有些奇怪,直到司机大哥指着前方说:“那就是神山。”我才恍然大悟。
司机和导游下了车绕着经幡群转了一圈,又走下来,虔诚地朝着神山的方向跪下,深深地磕头!——第一次见到他们做这些动作,我终于明白神山在藏族人心中的地位!
神山、圣湖离得不远,在这里就可以一起远眺。这个时候,神山被大片乌云遮盖,显然正在下雪,而圣湖闪着悠悠的光,让人迷醉。
这一路的风景确实都比不了这里,这里就是普兰了,它将告诉我什么呢?我的心开始不规则的运动……
1.3 神山雪豹
次日,我醒得很早,外面还是一片寂静、漆黑。我懒懒地躺在床上,想到今天不必再赶路,可以好好观赏一些遗址以及神山、圣湖,就开始莫名的兴奋与期待。
这里天亮得很晚,几近9点才看到太阳初升。匆匆吃了早饭,和那几个病恹恹的团友前往达拉喀山。他们见我依旧神采熠熠,皆艳羡不已,导游说因为我是拉姆,所以才会如鱼得水。
在途中,导游给我们讲解达拉喀山,这里是西藏文明的圣地,有2000多年的历史,古时叫象雄——大鹏鸟之地,由里、中、外三地组成,达拉喀山是中象雄古国的五个喀尔嘎之一。象雄有自己的文字,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能懂了。
听后我才惊觉,这里竟不是现在触目的这般荒凉,也曾盛极一时,甚至比我知道的文成公主嫁的吐蕃王朝还要早600多年。
导游说吐蕃曾经是象雄的一个部落,后来发展壮大,最后灭了象雄王朝。历史的更替从来就是这样,有盛到衰,改朝换代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感慨中,我们已经到了达拉喀山的遗址。四处都是荒凉的沙砾,远处却是青青的牧场。作为历史悠久而充满神奇传说的达拉喀山,山上的确遗留下的就是象雄古国的辖区之一达拉喀尔嘎的王宫驻地。
这里的历史起于世纪初,或许更早,总之与汉代同期。在达拉喀山腰坡地仰望崖壁上的贡巴宫寺,可见悬在崖壁上约十余米长的木板露天走廊和凌空飞舞的幡旗,很是古拙。这就是普兰古老的居民一代代传奉的“离别崖”。仰望离别崖的时候,我有种非常奇特的感受,那是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我以为我终于也有了高原反应,却在离开那里后,什么异样的感觉又都消失了。
这里虽然外表看上去几乎是废墟,里面却内有乾坤。洞穴处处,曲径通幽。层次分明的建筑,从上往下依次是王宫、寺庙和普通民宅,所谓王宫现在看来也很小气,至于那狭小的民宅,基本上就是山洞,让我想起北京的古崖居。而墙壁上的壁画却深深地吸引了我,虽然有很多神像,却不是拉萨那里看到的佛教壁画,导游告诉我这里是苯教,普兰就是苯教的发源地。我仔细地看着那些壁画,觉得它神秘又有想象的空间,
藏人素有以新盖旧的风俗,从宫殿到寺院,从凿于山崖的图像到刻于石块的祈祷文,他们认为每涂上一次新的色彩,绘上一次新的图画,都代表了他们对佛主、对神灵所表示的虔诚供奉,却未知因此而使历史的真面目一代代失传……
而这里的历史却意外地有了转机,它的古老和神秘保留了最初的模样。那些壁画的色彩虽不再鲜亮,却依旧能告诉我们那时的故事,我们一行人的惊叹之声此起彼伏。
离开这里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我们又去了神山——冈仁波齐。蓝天下,阳光普照,人们以顺时针方向围绕着冈仁波齐,在浅黄色的朝圣道上走着,偶尔也有逆时针转道的苯教信徒走来。岩坡上,玛尼堆和幡旗成为一种赞颂、寄托,甚至是炫耀的标志。寂静的山谷里,断断续续的人流如同一条窃窃私语的小溪,随金色的山岩和砾石,随草簇或涧水蜿蜒起伏。如今,这条古老而永恒的朝圣道,经过信徒们千次万次亿万次的踏行,在阳光的梳理下,已成为一条发光的道路,人们把美好的心灵注入这条光道,也一次次在这条光道上通过对冈仁波齐的膜拜和凝视获得永恒的心灵慰藉,无论是信徒还是旅游者,一进入这发光的场中,似隐藏在其间而来自宇宙冥冥深处的奇异魔力,就在同心灵的撞击中迸发出超乎寻常的灵性之光……冈底斯是一方远离尘世而充满灵性的静土,让我们畅游于东方独具特色的精神时空,无论是朝拜它、观望它或是浸润于它……
傍晚的时候,我们终于来到了圣湖玛旁雍错,我就在空地上坐了下来,看晚霞将湖水漆染上一层金色,没有波光,只是静,无边又无穷的静。在这里仰望神山独有另一番风景,乌云散去后的冈仁波齐,露出金字塔般的标志山形,我甚至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山上隐约的佛教万字符,据说那是天然形成的雪梯,的确神奇!冈仁波齐海拔仅仅6656米,山形也不见得险峻,但至今仍是一座无人征服的处女峰。
圣湖安静着,却又仿佛奔涌着,有什么将要呼之欲出似的。近处有一块峭立的岩石,很高,同样被晚霞照耀,那种辉煌之美,重重向我击来,是无法言说的。听着导游和司机大哥原生态的藏族民歌,我突然伤感起来,因为自怜,还因为想到了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的。这样的美景,是我不可能永远拥有的,但要命的是,我却想让它永恒。
果然暮色很快就浓重了,夕阳就要隐去,这时,在众人的惊呼中,我看见了一头白色带着斑纹的、轻灵的动物在向我们奔跑。
“豹子,一头喜玛拉雅雪豹!天啊。”那个德国男人说着。
我眯起眼睛看着那只迅速移动的雪豹,它奔跑起来的样子真是舒展异常,我们竟然都忘记了危险,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它向我们靠近。
等它更近了,我看到它的嘴里咬着一束蓝色的勿忘我,而导游却叫到:“它叼着蓝琉璃草,是神灵呀。”说罢,她和司机大哥匍匐了下来。
她们的动作使我想起了上午看到的壁画,其中有一副就是类似的场景,一头叼着蓝色小花的雪豹接受藏民的膜拜。在我的诧异中,雪豹离我们近了,它不再奔跑,优雅地走过来,我看到了一双灰色的眸。那目光似乎是热烈又温柔的,我迎着那目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它径直朝我走来,把花放在我捂着胸口的手中,用牙轻扯我的衣袖。我没有惊恐,完全迷醉在那双灰色的眸中,一种古老的记忆从我的记忆深处渐渐荡起……
1.4 家族剧变
一个墨蓝的夏夜,月亮透着淡淡的红色隐在云后,星儿出奇地亮,草丛里的虫唧唧叫着,一声比一声大,热闹地盖过整片大地。
位于森林边的希薇部落沉阒在黑暗中,只有头人坚赞的石屋里仍燃着酥油灯,投下一些影子。旁边的帐子里,也偶尔会有闪闪烁烁的光,像萤火虫般来了又去。
突然,有个小女孩的脸探出帐子,她浅褐色的长发散在胸前,双颊红似苹果,眸子美如黑曜石。她展开一抹微笑,纯甜如蜜;然后,笑容遁去,她的视线定在东方的天空。“看呐!月亮又成了红色,表示天神还没有除去恶人!”她稚嫩的声音带着害怕。
“傻云卓,阿爸不是说过了吗?那只是一种天文现象,和天神没有半点关系。”
屋内另一个女孩回答她。
“不!兰卡姆姆说,红色月亮表示有可怕的事会发生,说不定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哩!”
云卓回过头说。
“兰卡姆姆懂什么?她连天象两个字都不知道,说的话怎么能相信呢?”
屋内的女孩又说。
“嘘!茜玛!你怎么说那么大声?阿爸不准我们提那两个字的!”云卓紧张地说。
“那你就别站在帐口胡言乱语,当心着凉了。”
茜玛站了起来。她比妹妹高半个头,长发黑浓卷曲,一张完美的心型脸上,有双漂亮的褐色眼睛。
茜玛过去拉妹妹,并阖上帐子。她已经十五岁,俨然有小妇人的模样。
“来,躺在我身边,我念一本有趣的书给你听。”茜玛拍拍白牦牛毛织的毡毯,再拿过酥油灯说。摇曳的灯影在墙壁上晃动,也照在那卷羊皮上。云卓闻那味道,翻开,果真是横行如小虫的东方古文字。她惊叫着:“你到阿爸的密室偷书啦?!”
“我昨天忍不住跑进去看看了!”茜玛得意地说。“可是……可是阿爸说,我们不能拿那里的任何一卷书,不然会遭到厄运的。”十岁的云卓,害怕得将羊皮推开。
“我只是借看一下,明天就还回去嘛!”茜玛的脸上闪着兴奋说:“阿爸说大食文化充满着智能,而这卷是大食人写的医药配方,很好看呢。”
云卓听到“配方”二字,小小的脸蛋便发起光,因为她很崇拜次仁上师的医学知识,他可以救治很多人。
茜玛看见羊皮卷的背面有一段短句,她赶紧转移目标说:“嘿!这有诗,叫《忘情之水》,我们来念念看。”
在那几行字中,有的简单,有的艰涩。茜玛利用父亲的训练,勉强能读完。
兰色的鹤璃让你虚幻,
紫色的雀草让你遗忘,
赤色的鹰血让你断肠,
白色的罂粟让你迷失,
玄色的蕨兰让你茫然;
混合的液体将是罗兰紫的忘情之水
云卓开始打呵欠,喃喃地说:“让我看看,那些波斯文字我也认识,不过刚才你念的,我听不懂……”
“我也不懂……”茜玛又努力的看了两遍说。
突然,外面的声响变大,彷佛所有的虫鸟齐声吵闹。云卓松开拿着羊皮的手,跑到帐子口往外看,天呀!这哪是虫或鸟?!只见山下的开阔地里一排排地燃了几十根火把,照出许多吓人的黑马和黑骑士。马嘶嘶地叫着,人也杀气腾腾地吼着,恍如一场地狱般的噩梦!
帐子一下被掀开,白玛披头散发地冲进来,推起兰卡姆姆说:“快!快!快!有人告密,黑吉丹大祭司行动了!就按照我们原定的计划,你带着云卓和茜玛逃命。记得!越远越好,永不回头!”
“阿妈,那你呢?”云卓颤抖地问。
“我要陪着你们的阿爸。”白玛脸色苍白,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几乎泣不成声地说:“我最宝贝的女儿呀!你们要……好好长大,我和阿爸……会一直在你们……左右……”
山下传来了恐怖的砸打声,彷佛有人在拆石崖一般。
白玛倏地站起来,对兰卡姆姆说:“快带她们离开!”
云卓的脚仿佛突然就飞了起来!她被姐姐茜玛抓着,随着兰卡姆姆走向密道,它可以通到森林旁的拉昂错,那里有马舍。
一切都快得如马在飞驰。跌倒,爬起;流血,擦干;欲哭,无泪。她们来不及看清方向,只凭着本能逃亡。
她们钻出密道,天是如此黑,头上的星月像是冷冽刺人的冰。云卓转头看,她们竟离城堡这样近。
“云卓,快走!”兰卡姆姆低吼道。不!不!她不能就这么丢下爸妈,阿妈陪阿爸,她要去陪他们!
兰卡姆姆边拉着茜玛往湖岸跑,边催着后面的云卓。夜好黑好暗,云卓的心好痛好痛,她竟分不出自己是在往前走,抑是向后退。
万火集中的开阔地,亮如白昼。云卓看到圣洁如莲花的阿妈倒在地上,火更艳红了,身为祭司的阿妈白玛对着黑暗的天发出悲戚的声音,“我们今天所承受的痛苦,天上的神灵哦,你们都看到了,一定要保佑我的孩子远离痛苦。”
为首的恶奴听到阿妈的祈祷,放开已经被他殴打得失去意识的阿爸,扑过去揪阿妈的头发,那一头柔细的黑发一把把掉落……
阿妈指着红色的月亮发出诅咒:“以我白玛的鲜血起誓,你们玛格部落的继承人在每个红色月亮的夜晚将变成雪豹,人人得以诛之,除非得到我希薇部落的解除。”她的诅咒在恶奴的剑刺入她胸膛的时候戛然而止,她的生命也就此戛然而止……
云卓隔着森林在草丛中看着、听着,捂着嘴哭泣,无声的哭泣。
森林中出现了火把,迭乱的脚步,搜寻的刺刀。云卓却寻不到茜玛的手,只得把脸埋在来不及系紧的黑袍子中,鼻间是熟悉的琉璃草香。她完全孤独了!恶奴就在四周……
马蹄声远去了,仅有的火把灭了,森林及湖混成黑压压一片,恍若最深层的地狱,布满了阴厉可怕的鬼兽。
远处的马蹄声、近处脚步声纷乱,如鼻翼喷火的妖龙,如二头噬血的怪物……
魔鬼走开!魔鬼走开!魔鬼走开!
十岁的云卓浑身颤抖,手用力抓着脖子上的一串绿松石项链,那是次仁上师给她的,此时,那项链有如救命稻草,云卓握着它的那力道像要将它绞入皮肤,绞入肠中。
哦!天神呀!保佑茜玛,保佑兰卡姆姆,云卓和阿爸、阿妈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但愿她们能看到啊!
一阵剧痛,项链被她扯落,掉人草丛。不!不!她的轮回之路,不可以遗失的护佑啊!
她的哭声再也止不住了,往四面八方散去,饱含着令人心悸的无助和哀绝。
突然,人声更近,一只手像龙的巨臂般,一把抱起了她。啊!恶魔终于找到她了!
云卓的手脚疯狂地挥舞着,直到眼睛看见闪动的火把凝聚,喧嚣声更大,青铜剑在黑暗中霍霍闪动着绿色的荧光。她知道自己快死了,但,死是什么呢?
她努力地想着母亲,浓浓的花香……至少她不是孤独的,不像茜玛得一个人在世间长大。抱她的人速度愈来愈快,枝叶打到她的脸,泥尘堵住她的鼻眼。行进中,天地像要凌迟她似的旋转,一刻都不停。
家破人亡的剧变,让她小小的心灵陷入错乱。她的意识掉进无底的洞里,一直沉沦。一直滑落,直到虚无吞噬了她的一切。
她想,她已经死了,死在魔鬼的手里了……
1.5 忘情之水
云卓闻到一种味道,她以为是惯常嗅闻的格桑花香;但那不是,反倒浓浓稠稠的,像草药,又像动物,或许更像阴暗林中发霉腐烂的苔藓味。
她尚未睁开眼睛,就先呕吐出来。
“云卓,我的女孩,你还好吗?”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云卓立即睁开眼睛,是次仁上师。
云卓扑到他的怀里痛哭失声,她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姐姐,失去了家。
“孩子,你现在还不能哭,这里也不安全,你还要去更远的地方才行啊。”次仁叹着气,他和希薇部落的头人坚赞是很好的朋友,他们都是刚刚兴起的苯教的信徒,是夏辛门的门徒。坚赞对卦、占、星算颇有研究,也为周围部落的人们卜算,被很多人尊为大神。他的妻子白玛是个有异能的女子,一直是部落众人心中的拉姆。
而次仁专心医术,在这一带救治了很多人,被尊为上师。他们的名声远播,却也因此得罪了身为象雄王国大祭司的黑吉丹。
黑吉丹还是玛格部落头人扎诺巴的弟弟,而玛格部落是象雄王国十八个城邦之中最强大的。扎诺巴吞并其它城邦的野心众人皆知,再附上黑吉丹对民众思想上的统治,玛格部落更是如虎添翼。
昨天一夜覆灭的希薇部落早就是他们的眼中钉,此次找到的借口——使用巫术,传播邪术,轻易地就被致之死地。
次仁得到消息已经晚了,当他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坚赞和白玛来不及救了,茜玛也不见踪影,只有陷入昏乱的云卓被他带了出来。而他,显然将是黑吉丹的下一个目标。他不敢回到自己的石屋,带着云卓躲在一个岩洞中,这里满是动物腐烂的尸体。
而次仁也再没有气力前行了,他昨天在逃跑的时候,还是被箭射伤了,后背、腿上的疼痛让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照顾这个女孩了。
“云卓,你听着,你要翻过这座山去找你的舅舅,松巴部落的头人丹竹,让他联络其它部落的首领,抗击玛格部落,维护普兰的和平。”次仁费力地喘着气:“这将是一段艰辛的路途,你要努力地活下去,你是希薇部落的希望。”
云卓哭着摇头,她已经太累了,没有力气逃亡,只想随阿妈一同去了。
“云卓,你知道你所在的希薇部落是什么意思吗?”
云卓摇头。
“希薇是霞光的意思,有霞光就会见到太阳,只要有太阳升起,大地就是光明的。”次仁望着外面的阳光说。
“茜玛和兰卡姆姆已经跑远了,她们会到安全的地方,她们才是希薇部落的希望,我不是,我也无能为力。”云卓又哭了起来。
次仁用手抹去那小脸上的泪珠:“云卓,你拥有你自己都不知道的能力,你和你的母亲一样,是个拥有超能力的拉姆,你会让普兰,这个雪山围绕的地方远离灾祸,你会让这里的子民健康快乐的生活下去。”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卷羊皮:“这上面都是我记载的医理以及药理,我可能无法走出这个岩洞了,你要好好保管,等你再大些,就可以学这些了,你会成为一个好的医者。”
说到这些,云卓想起昨晚姐姐念过的诗,她给次仁念了,问他是什么意思。
次仁露出微笑:“那是世间最好的药的配方,你离开这里,找到你的舅舅后,就去找那些花草吧,找到了喝下去,你就会忘记仇恨,忘记昨晚,忘记之前的种种,从新来过。那是忘情水的配方。”
云卓坚定地摇头:“我不会喝,我要记住这些,我要记住我的仇人,如果有一天我能遇到他们,我会报仇。”
次仁摇头了:“你是个宽厚的孩子,你会让你周围的人幸福,而不会去伤害他们的,而且仇恨是不能用报复化解的。”
也许是麻木了,疼痛终于可以忍耐了,只是呼吸越来越困难。次仁想起了甘珠,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无论如何都要说给她听的话,现在只能埋藏在心底了:“你曾说过你会连累我,可是就算这样,你也不要后悔,我在你身边的日子过得很快乐。即使只能在你身边待一天就死去,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留在你的身边。每一个夜晚都被我当成最后一夜,一边想着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下一个清晨,一边在你身旁甜甜地睡去。所以,你不要后悔,等到来生来世,哪怕只活一天,我也仍然选择在你身边。”
次仁长长地吐了口气,嘴角边挂着隐约的微笑。“我先走一步了,云卓,你最好先去孔雀河的西岸,达拉喀山的山坳里的图伦碛部落,那里虽然离玛格部落最近,但那里却是最安全的,他们的头人平措是最勇敢的骑士。等到秋天的时候你再上路,那时你就强壮一些了,可以打扮成男孩的样子,那样就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快走吧,记住仇恨要用爱来化解,或者就用忘情水。”
瞳孔已经扩散的次仁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他所坐的地方湿漉漉地流了很多鲜血,渐渐的,他不再说话,眼睛也闭上了。云卓抹去所有的泪水,从今天起,她要坚强。她想先给次仁送行,可是圣洁的水葬是不行了。
她只好找来干枯的动物骸骨,点燃了次仁的尸骨,火光中,云卓乌黑的眼睛露出鲜血一样的痛楚,她父母的尸骨如何,她的姐姐又身在何处?
云卓默默地往山下走去,惊吓、悲伤、饥饿,终于让她体力不支倒了下去,倒在了一片兰色的小花中……
云卓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在一张腥臭的毯子里,她想挣脱。
“黛拉,我的女孩,没有关系,一下就好了,一下就好了……”有人拍着她的背,轻轻呢哺。
黛拉?谁是黛拉?
她惊悸极了,即使又虚又弱,却仍努力地撑开眼皮,在幽暗之中搜寻。
一盏酥油灯微微晃着,四周堆满箱笼,披挂着一些破旧的布毯,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人住的地方。
呀!难道这已经是鬼域?
云卓挣扎地动着,抱她的人圈得更紧地说:“黛拉,不怕,不怕,我不会再让你从我眼前消失了!”
不!我不是黛拉!
云卓想叫,但喉咙像插着几只针似的,令她无法发声。
她开始哭,哄她的人前后摆动,像个摇篮,轻抚着她的恐惧、疲倦和伤痛。
或许这里很黑,或许这里很臭,但至少它很温暖,也很安静。
云卓又渐渐掉回昏乱里,耳旁传来一声又一声的“黛拉”,恍若催眠歌曲。
也好,她就暂时当“黛拉”吧!至少她能把悲剧放得很远,安心地进入梦乡,不要再当云卓。
所以,先将云卓忘掉吧……
1.6 凤凰涅盘
云卓再度清醒,又是一片阳光了。前夜的浩劫,昨日的死别依然如鬼魅般狠狠地罩住她,所以有好一阵子,映入眼帘的一切,才慢慢传送到她的脑海里。
在日光下,这小空间并不如想象中的不堪。几块铺在箱笼上的毯布虽旧,但色彩仍很鲜丽,这里只是个帐篷,简陋粗糙的居所。
她小小的脑袋正思索着,听到有脚步声传来,陌生人的交谈也逐渐清楚。
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假装熟睡着。
第一个进来的人,用腔调极怪的方言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黑吉丹大祭司把淹死在湖里的黛拉,当成希薇部落的二小姐;而真正的二小姐却阴错阳差地在我们这儿,如果被查到,可是天大的祸事呀!”
“不论怎样,我们都惹了天大的祸事,现在还不到洗浴节的日子,黛拉就跑去湖水中,已经冒犯了神灵,就算黑吉丹不找我们的麻烦,我们也必有祸事。”第二个人说,
“可是,反正黛拉已经死了,况且,希薇部落一向待我们宽厚,从来不赶我们,让我们住在他们的领地内,所以,玛格部落若不怀疑,大家就将错就错吧!”第三个人说。
第一个人迟疑地说:“事到如今,又能怎样?总之我们不能将这个小姐交出去,这样会遭天谴。”
他们离去后,云卓立即张大眼。只凭那三个人的对话,在她十岁的逻辑里,还是不能编出一个很完整的故事。
她只隐约地明白,此刻的她和黛拉换了身分:玛格部落找到的是淹死的黛拉,而云卓被这里的人从山上救了。
她悄悄地由篷布的细缝往外看。蓝天白云下并列了其它几座帐篷,中间围着一团营火,妇人们正在炊煮洗衣,孩子们抢着丢石子玩,男人则在喂牦牛、削树枝。
他们的服饰及生活型态,正是云卓先前所猜测的泥婆罗族人。
兰卡姆姆一直告诫她,泥婆罗族人是一群与魔鬼为友的人,专司欺骗、偷窃、诅咒、诱拐……等最肮脏的勾当,没有一个是好人。
但深受苯教教义影响的阿爸坚赞却有另一套说词,“泥婆罗族人也只不过是要求生存而已,如果给他们一个好的环境,他们也会有优良的品德,成为受人尊重的民族。”
想到阿爸,前夜那一连串毁天灭地的抄家行动,又回到云卓的记忆中来。阿爸流着血瘫在地上、阿妈美丽的长发被扯断,还有那焚烧珍贵羊皮卷的举动,都残忍地扯着她天真无邪的心灵。云卓又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外头的艾玛走进帐篷,看见蹲在入口,满脸泪痕的云卓,心疼地说:“怎么啦?我的黛拉,阿妈来了,别怕喔!没有人会再伤害你了。”
云卓闻到那股腥臭味,知道她就是昨晚抱着自己的女人。她不禁起了排斥之心,拼命躲着,甚至想大声说“你不是我的妈妈!”
但她扯了半天嗓门,却发现她连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艾玛强拉她入怀,愉快地说:“来,来,妈妈唱一首黛拉的歌给你听,你就会开心了!”没等云卓反应过来,艾玛就径自拍手高歌——
雪山的光芒为我送来了我的黛拉,
圣湖的波光为我洗涤了我的黛拉,
黑夜的沉色为我点缀了我的黛拉,
阳光的温暖为我唤醒了我的黛拉,
黛拉,你是我不能割舍的一部分。
不!不!云卓遮住耳朵,想大喊“我不是黛拉”!但她的喉咙仍然哑得不听使唤……
云卓坐在草原边缘的大树下,头发梳成整齐的两条辫子,身上是过短的粗布衫,眼睛大而无神,盛载着十岁孩子不该有的空洞。眼睛茫然地瞪着前面,她终于体会到整个世界都消失后的孤独感。
一旁有人舞着唱着,大人小孩全都赤着脚,围成不同的圈圈,随着简陋的乐器摇摆作乐,毫无节制的喧闹着。
没有人来打扰她,大家都当她是哑巴。而哑巴的世界,有着许多内在的回音,从心头荡到脑海,再从脑海荡到心头。
她想到她的金牦牛“康嘎”、纯白的獒犬“洛洛”、美丽的衣裳、一屋子的牛骨玩具、细心手绘的羊皮,还有那曾经快乐的日子。也想到了次仁上师说的要去找舅舅,霞光还有忘情水。突然想起还有次仁给的那卷羊皮,连忙在身上摸索,虽然换了衣服,这个还在。云卓叹了气,又坐了下来。
“嘿!你老坐在这里流泪吗?”有个人影迅速挡在她面前。
云卓抬头一看,是那个专门照管她的大男孩旺杰。他长得黝黑,有着一头又浓又卷的乱发,身上是一股永远也除不掉的怪昧,非常典型的泥婆罗族孩子。
他一双骨碌碌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说:“我知道你不是黛拉,因为你没有土色的眼珠,又比较白,比较漂亮。但妈妈说你是妹妹,你就是妹妹,我的职责就是保护你。可是你总是哭,我该怎么办呢?”
云卓看着他黑黑的脸,她突然绕过旺杰,往曾经家的方向奔去。
“黛拉!”旺杰在她身后叫着。
她死命地要把这个名字甩掉,她并不是黛拉,而且希望一切都只是梦,所有的可怕记忆都只是噩梦而已!
这时,树丛后闯出一个骑马的武土,他看见他们,便凶恶的用剑乱比着说:“原来是两个泥婆罗族小鬼!还不快滚!这希薇城现在是属于新邦主的了,若你们敢擅入一步,不是被剥皮,就是被烧死!”
旺杰不由分说的抓着云卓就往后退。
云卓受到惊吓,并没有反抗;但过了一会儿,她回复神志后,又开始挣扎。
“我知道你想回去,对不对?”旺杰就是不放手,他说:“但刚才那武士不是骗人的,我叔叔说,希薇城已经被玛格人占据了。诺桑王子就是新邦主,他没有一点慈悲心肠!”
不!不!不!云卓不断地摇头,眼泪流下脸庞。
她的伤痛立刻变成了愤怒,她冲着天空大声喊了出来:“我恨!恨什么诺桑王子,恨可怕的黑吉丹,恨讨厌的玛格部落。”
旺杰扑上来,捂住云卓的嘴,而她声嘶力竭的声音还是穿透了并不浓密的森林,惊动了泥婆罗族人,他们寻声跑了过来。
“啊!我的黛拉,你终于又会说话了!”艾玛捧起她的小脸说:“林中的精灵将你的魂还回来了,你又可以和妈妈一起唱歌和跳舞了!”
一旁的布简、绕鲁、响铃、鹰笛骤然响起,旺杰拉着云卓旋转跳舞,口中唱着“我的黛拉”。
最初,云卓因跟不上脚步而绊了几跤,但在大家热情的环绕下,加上清楚简洁的节奏,她很快便跟上音乐的弦律,并且一下子就沉浸在一种欢乐无忧的气氛中。
她以前过得是接近贵族的生活,音乐的陶冶大都偏向宗教的抒情吟颂,那些节庆或民众常用的曲调,都被视为鄙俗,向来不曾入耳或接触。
云卓亦不被允许如此男女不分地放纵狂舞过,但她发现,泥婆罗族人的歌舞像是又多了一些什么,不仅令人忘我,还有一股对生命苍凉的吟咏,仿佛他们流浪了几百年,自然拥有了治愈受苦心灵的能力,让自己在悲哀中存活下去。
云卓握过一只手又一只手,嘴里也唱着黛拉。她一点都不想停下来,希望永远舞着,舞到痛苦完全消失为止。
云卓要留下来,以泥婆罗族人的身份留下来,她小小的心灵并不宽厚,她要记住一切的仇恨。那个占了她的希薇城的叫诺桑的玛格王子,就在她的身边,她不要去找舅舅,要自己来毁灭他。
云卓在落日的霞光中舞着,把眼泪吞进肚子里,十岁的她蓦然长大,在如血的霞光中有如涅盘的凤凰……
1.7 生死茫茫
次日清晨,旺杰轻轻推醒沉睡的云卓:“你要保证随时跟着我,我就带你去趟希薇城。”
云卓乌黑的大眼睛眨着,有些不能相信。
“快点吧,也许能看见你阿爸最后一面。”
云卓听罢立即坐了起来,来不及穿好外衣,急匆匆冲了出去。旺杰追了上去,抓住云卓,把她的手紧握在自己的手中:“这样,我才能带你去,我要确保你的安全。”
云卓没有理会旺杰的郑重表达,而是继续望前跑着,旺杰只好拉着她向希薇城跑去。
终于进了城门,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小小的身影。他们不顾长途奔跑的气息不匀,终于跑到了那个处死囚犯的广场。
云卓感觉喉咙里甜甜的,她扫视四周,这里在阿爸统治的时候,并不常用。在她的记忆里,只处死过2个十恶不赦的人。而此时,这里将要处死的是她的阿爸,曾经的头人——坚赞。
这里已经被人潮围了个水泄不通,已经有人开始饮泣,也有人的目光里似乎冒出火。残暴的现任城邦邦主让人们更加怀念曾经仁厚的邦主。
云卓不顾一切的往前钻。当她从许多腿间爬出来时,最先看到的是骑马的武士,那个带头的人,正是在那可怕之夜来抄她家的魔鬼。足有一间石屋高的干柴上,阿爸被绑在粗大的竿子上,他的脚下是已经死去的阿妈。他们静静地在那里,清晨的阳光把他们照在金色的光圈里,他们要用这种方式羞辱希薇部落的首领吗?云卓的心碎了,低头才发现自己竟然穿了件血红色的外袍,彻骨的痛楚啃噬着她的心和身体。
那个武士看到人群越聚越多,一丝不安掠过脸庞。他大声地对人群宣布:“希薇城的人都听着,这里原来的邦主和祭司是被魔鬼附体的人,诺桑王子是来解救你们的,现在就要把被魔鬼附体的他们烧死,让你们远离灾祸。”
说罢他点燃了早已泼满了酥油的柴堆,红色的火苗一下窜了起来,还有浓浓的烟。云卓再也无法承受,所有的痛苦哀伤都迸裂成一声尖叫!
马匹闻声嘶呜,现场无由地混乱起来。武士一边安抚马,一边举剑及鞭子挥向窜动的人潮。
这时,在烈火中的坚赞高声唱起了歌:“
雪域的雄鹰哦,是我灵魂的翅膀,
山崖的格桑花,是我灵动的双眸,
我将在风中摇曳,在无尽的轮回中等候,
我悲凉的歌声呵,唤起满天满地的凄怆,
我的哀泣呵,将沿着蜿蜒的孔雀河到达往生的彼岸,
我的憾恨呵,将随着飘悠的风直上云霄传达给上苍,
于是我们一同沉睡,再一同苏醒,不再悲伤。”
那苍凉浑厚的声音让所有的人动容,很多人跟着和起那悲凉的曲调,人群自发的围着柴堆转动,为即将步入下一个轮回的坚赞和白玛祈祷。
此刻,云卓根本不管天翻还是地覆,只是哭,哭得肝肠寸断,几乎要断气。她的脑海中什么都不存在了,只剩下烈火中断魂的情景,以及那悲凉的歌声……
她软软地倒了下去,仿佛死了般没有生息,此刻,她可说是神魂尽失,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谁,是一直在帐篷中长大的黛拉,还是在石屋里被以贵族方式教养的云卓呢?
她的母亲到底是满口酸味草药的艾玛,还是优雅有着格桑花香味的白玛呢?
她有一个黝黑粗野的哥哥旺杰,还是有一个精致美丽的姐姐茜玛呢?
一切本来都很清楚,但在看到方才那残忍的一幕时,她的意识完全倾覆破碎了。
她茫然的被旺杰拉着回到营地,远远地听到艾玛婉转的歌声“
不再梦时爱恨缠绵,
不再醒时泪水涟涟,
不再云雾里旋转,
不再森林里留连,
我的情遗忘在最深的山谷,
我的爱遗失在最广的荒漠,
从此生死具茫然。”
云卓从来没听过这么美、这么柔的歌曲,像和内心的灵魂在对话,那一刻,她跨过童稚的十岁、变成一个心思深沉的女人。
流完最后一滴泪,她哑着声问艾玛说:“阿妈,这是什么歌?”
“是我的歌,叫做‘忘情’,如果你喜欢,听了不再悲伤,我就教你唱。”艾玛温柔地说。
“你也要忘情吗?”云卓说。
“是的,忘了才能活着。”艾玛的眼睛看向云卓:“尤其是我们泥婆罗族的女人,更要学会遗忘。”
“为什么?”云卓不解。
“曾经的泥婆罗族并不是奴隶,更不是小偷、骗子的化身,他们曾经拥有高贵的血统,但一切都毁在了一个女人的手里。那是泥婆罗族最美的女人,她深爱着我们的王子,可是,在与小勃律部族的征战中,我们的王子被俘了。她用自己换回了王子,她用美貌诱惑了小勃律部族的头领,最后将他杀了,引了我们的王子血洗了小勃律部族。小勃律部族中最后一个死去的巫师下了最恶毒的诅咒,让我们泥婆罗族人从此沦为流浪的部族,四处被人驱逐,因为男人是小偷、骗子,女人是娼妓、奴隶。”艾玛忧伤地继续说:“我们泥婆罗族的女人只能供男人们享乐,永远不会有人明媒正娶,即使他们相爱。”
“你也爱过吗?”
“是的,所以痛苦,所以要遗忘。”
“不,我不会选择遗忘,你以为遗忘爱才能活着,而我是要记着那曾经的爱,以及让我的爱失落的恨才能活下去,我不是泥婆罗族人,所以我不许自己遗忘。”
艾玛惊恐地抱着云卓:“我的黛拉呀,你不要说这么可怕的话语冒犯神灵,你是泥婆罗族的女人,你一定要选择遗忘。”
云卓挣扎着从那股腥臭的味道中挣脱出来,跑到一旁落泪。她想起了阿爸临死前唱的歌,她走到一株合欢树下,在这个黄昏,如血的霞光和她血色的衣裙相辉映。她开始绕树而行,一圈又一圈,同时吟唱着阿爸最后的歌。
迷失无措的脚步,如同幽灵般,徘徊在另一个世界。
族人全停止工作,在慢慢晦暗的夕影下,看着云卓旁若无人地以歌舞抒怀。
她让他们想起那些来不及长大及遗失的孩子,有些妇人开始掉眼泪。
林间无声地走出一匹纯黑矫健的骏马。当云卓抬起头来,看见骑马的人时,蓦地愣住了。
他看起来高高在上,恍如由冈底斯山降下的天神。一身紫红的绒长袍,头上戴着星冠,胸前挂着金质铸有鹰的长链,腰间的剑亦有雄鹰的标志。
有人倒抽了一口气,已猜出他的身分。
他微俯着身,直视着云卓问:“刚才的歌是你唱的吗?”云卓黑色的眸子凝聚不动,对他不躲亦不避。她太震惊了,她从未看过这样一双明锐的眼睛,那年轻英俊的脸庞带着天生的威仪。
灰色眼眸渐渐地眯了起来,也为黑色眼眸的专注所迷惑……
1.8 初见仇人
突然,树林里传来杂乱的声音,在一个女子的尖叫声之后,一只高大、雪白的獒犬冲撞而出。
它扑倒了云卓,它们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才停下,一记长鞭已经狠狠地落在獒犬的背脊上,也打到了云卓的手臂,獒犬痛得哀哀长鸣,开始不停地窜逃。
云卓起身瞪那挥鞭的人,竟发现他就是来毁她的家及处阿爸火刑的恶魔。
所有的愤怒在她胸臆间爆开,她用最多的恨意、最大的声音吼叫:“你这魔鬼、杀人凶手,你不该这样对它!我恨你,我诅咒你!”
她的大胆叫骂,让全场的人都惊呆了。这是诺桑活到十八岁以来,见到的最有趣的一幕。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站在草地中间,旁边是只失控的,随时会撕咬她的獒、而她依然无惧地、振振有辞地向他们这群举刀佩剑的武士挑战。
他的卫队长达卡,脸涨得通红,准备扬下第二鞭。
诺桑忍住笑,阻止他说:“别冲动,就看她怎么对付那只不听话的獒。”
“她只有死路一条!”达卡忿忿他说。
云卓转身冲着奔跑的獒犬叫:“洛洛,停下!”它停了下来,云卓轻轻地走过去,抱住这一人多高的獒犬,用最温柔的语调对它低语着。它很快地便安静下来,毫不抵抗地任她抚摸。
诺桑心中有着无法否认的讶异。这只獒犬是最难驯服的,任何人靠近,它都会狂怒,而它竟会在一个泥婆罗族小女孩的手中乖顺如兔?
这小女孩真是奇特,莫非她有巫术?
云卓知道这是她的洛洛,才1岁大的洛洛已经比自己都要高大了。獒犬一生只认一个主人,如果它再也看不到自己,它会绝食死去,而自己现在也无能为力,她抱着洛洛的头哭了。洛洛舔去她的泪,发出欢快的声音。
云卓感到手上一片潮湿,抬起一看,竟是鲜血。她连忙看向洛洛的后背,一条鞭伤很长很深,皮毛已经翻开,肿了起来。云卓愤怒地看向达卡,他手里的鞭子并不普通,而是带着狼牙铁头的,怪不得伤会这样深、这样重。
云卓想起那天看到次仁给自己的羊皮卷上有治疗创伤的草药方,而且很简单。于是,她站起来,走到旁边的海棠树下,摇了些海棠花下来,旺杰见她力量小,也走了过去帮她把树摇得乱颤。云卓对他笑了笑,说:“给我取一个钵来,我要把这些花捣碎。”
诺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终于把海棠花捣成了泥,云卓细心地把它敷在洛洛的伤口处,又扯下裙角把伤口包扎起来。
“你怎么会做这些?”诺桑冷冷地问。
“和别人学来的。”云卓亦冷冷地答。
“会给人治伤吗?”诺桑有了兴趣。
“还是给动物治疗更好些,它们知道报恩,而有的人不会。”云卓恨恨地说。
“黛拉!”艾玛紧张地跑过去拉住云卓,害怕地恳求诺桑说:“请原谅我女儿的年幼无知,她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不知道轻重。”
诺桑仍注视着云卓,漫不经心地问:“她是你的女儿?为什么长了一双黑色的眼珠?你们泥婆罗族人不都是土色的眼睛?而且她还懂得这些东西?”
“他们泥婆罗族人多的是杂种,搞不好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哩!”达卡乘机损道。一干伴随的卫士都发出笑声。
诺桑的薄唇微微牵起,但笑意并未达及眼睛,他摆摆手,视线离开云卓的身上。
达卡得到指令,大声宣布,“限你们在三天之内离开,不准留下任何东西,也永远不准再回希薇城!”
原本就惊愕的族人,此时更加惶恐。
“伟大的邦主,求求你发发善心,同情我们这些可怜的人吧!”族长谦卑地说,几乎要跪下。
同情?善心?诺桑暗自冷笑,他的教育中早就删除了这个章节,对眼前猪狗不如的人,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三天,就只有三天!”达卡再次声明,“若三天仍有你们的踪迹,就格杀勿论!”
那个“杀”字像一把刀横在每个人的前面,那种无言的寂静,就仿佛大屠杀已在眼前。
诺桑全然不受这冷肃气氛的影响,对他身后女人说:“琼芨,这疯犬是你不小心放出来的,你要带它回去。”
“可是……可是……”己被吓白了脸的琼芨抗拒地嗫嚅着。
大家似乎已习惯诺桑唯我独尊的脾气,没有人敢哼一声,连娇惯的琼芨也不敢开口吵闹。
“如果你不把它带回去,就杀了它,我的东西从不旁落。”诺桑继续说。
云卓看着洛洛后背上的鞭痕,她的眼睛就像雨中的湖水,仿佛有什么要狂哮出来,但她却拼命忍着。
一个有着奇异眼神的小女孩,能唱出最动人的歌、能不畏惧带刀的武士、能神奇地为一头伤犬治疗创伤……以她的性情及模样,再过个几年,不知要出落成如何美丽的绝代佳人呢!
诺桑心念一转,向达卡低语几句,达卡顿时脸色微变。
在诺桑带着手下离去后,达卡是最后一人。
他清了清喉咙,用很不耐烦的态度说:“邦主要那个黑色眼珠的女孩,明天一早,就将她送到希薇城来,邦主允许你们过完这个冬天再走,另外,那只獒犬今日就留在这里,但不许让它染上跳蚤,明天随那女孩一起送来。”
这个宣布,又蓦地令族人哑口无言。
“他要我的黛拉做什么?不行!不行!”艾玛在诺桑的人都走后,猛地抱着云卓大喊。
“当然不行!若诺桑一旦发现真,我们就死无葬生之地了。”族长说。
“现在该怎么办呢?”有人问。
“我们连夜就走!绝不能再见希薇城的太阳了。”族长下定决心说。
“不,我要留下,明天送我进城。”云卓冷凝地说,因为,只有留在诺桑身边,她才有许多机会杀掉他、黑吉丹及达卡,来为她可怜的父母报仇。
“不行,你还太小,你是我们恩人坚赞的孩子,我们一定要保护你。”族长摇头。
“这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我要留下!”云卓以一个孩子的声音发出自己的坚持。
“那你又要怎样留在他的身边?”族长问。
云卓摇头,泪终是涌了出来,十岁的女孩又如何能想得深远呢?
族长叹气了:“你还是和我们先离开这里,等你的羽翼丰满了再回来不迟。”
再不容云卓辩解、坚持。泥婆罗族人已安静利落地拔营,连一根针线都不曾遗落的悄悄消失。
在月挂高空时,他们已来到城外的荒山僻野处。被驱逐是他们的命,他们已习惯不抱怨,也不争执,只有默默的向前行。
一个月夜,云卓失去了幸福的家园;另一个月夜,她远离了故乡……
1.9 复仇砝码
云卓无法按次仁上师说的,去找图伦碛部落的头领平措,也无法去找自己的舅舅,松巴部落的头人丹竹,因为泥婆罗族人没有向北走,而是向西,远离玛格部落的势力范围。
一路上,她把仇人的脸及名字深刻在心上,她相信自己一定还会回来,去向他们讨还这血海深仇!
然而,流浪是凄苦的,人世间的云卓,已是圣湖里的一具死尸;而躲在黛拉名字后的云卓,却因贫穷及困苦而愈来愈微渺。
过得是和以前迥然不同的日子。餐风露宿不说,很多生活方式及形态,都和希薇部落背道而驰。由贵族顿时跌入流浪的部落,云卓只有努力摸索着生存下去。好在有艾玛和旺杰母子,虽然他们一个有些精神兮兮,一个满口脏话,但到目前为止都很照顾她,算是她仅有的依靠。好在还有洛洛,这只纯种的獒犬伴在左右。很快,云卓在生活各方面已像个泥婆罗族女孩,筒陋的吃住、用巧言乞食、用舞蹈唱歌赚取微薄的金钱。
只有诺桑如大神的英姿及冷酷,依稀在她梦里出现……
转机出现在云卓12岁的时候,她们来到了麻羊部落的领地巴却城。
泥婆罗族人到哪里都不受欢迎,在这里也是一样。然而,云卓的纯种獒犬被这里邦主的管家看上了,所以允许他们在城南驻扎下来。
他是个和善的人,他想让云卓带着洛洛到他的家里,让洛洛与他家的母獒犬配种。云卓同意了,旺杰不太放心,要跟着去,管家同意了。
管家的家就在邦主的城堡的旁边,穿过一条长廊,云卓听到一丝飘渺的歌声,曲调非常忧伤,虽然听不清歌词,却依旧让人听了不禁心酸。她停了脚步:“这是谁在唱歌?”
管家惊讶过后叹了口气:“是我们邦主家的大小姐,已经疯癫了好几年了,孽缘呀!”
云卓不再问了,低头走着,她自己心底的伤已经很痛了,无暇去了解他人的悲伤。
而管家却继续说了起来:“我们邦主本来有两个漂亮的女儿,大小姐卓玛是按继承人的教育培养的,二小姐甘珠则是按女孩的方式教育的。所以她们的性格截然不同,可她们还是很要好的姐妹。可是在9年前,她们同时爱上了从希薇部落游历而来的次仁。”
听到这里,云卓停了脚步,2年没有听到人再提起自己部落的名字了,而次仁上师留下的羊皮卷还在身上呢。
“谁也不会知道,次仁是带着仇恨而来的。他是前任邦主的孩子,是现任邦主使了手段杀害了他的父亲,篡夺了他的权利。他在外面漂泊了15年,学了很多的武艺来报仇了。”
云卓很惊讶,次仁上师从来没有使用过任何兵器呀?
管家并没有在意小姑娘的异样,继续讲着:“却在不经意间遇到了卓玛和甘珠小姐,卓玛疯狂地爱上了次仁,而次仁却与甘珠相爱了,次仁的内心是痛苦异常的,而甘珠小姐也是痛苦的。次仁的痛苦是因为他爱上了仇人的女儿,使自己无法下手报仇。甘珠的痛苦是因为自己的姐姐也是爱次仁的,她总觉得是自己抢走了姐姐的幸福。
在一年一度的沐浴节上,次仁射出了复仇的箭,而这箭没有射中邦主,是卓玛把甘珠推在了父亲的前面,挡了那箭。”
云卓不禁惊叫出声:“怎么会这样?”
“原来卓玛小姐早就发现自己挚爱的人爱上了自己的妹妹,而且他还把自己的家族视为仇人。她那时就疯狂了,她利用次仁的仇恨杀了自己的妹妹,而后她又假意放走次仁,她想让次仁爱上自己。
可甘珠的死让次仁明白了仇恨是不能用报复化解的道理,他离开了巴却城,遇到了赤西(藏医的祖师)上师,从此研习医术,成为了救人的古辛(护身医的称呼)。而卓玛在他走后就彻底疯了,无药可解。
最后赤西上师来看过,说要把卓玛小姐放在18层深的地下洞穴中,能听的到她失魂的歌声的人就是解救她的人,而这解救卓玛的人需要邦主诚心诚意地改过之后就会出现,9年了,终于等来了。”管家老泪纵横。
云卓在那泪水中体会到当年的痛彻心扉,而自己怎么能解救卓玛呢?自己什么也不会。
旺杰拉了呆在原地的云卓,转身要跑,却看到来的路上,有一个穿着紫色长袍的人走来。
管家看清来者的身影后,立即施礼:“赤西上师!”
云卓看向来者,他看上去年轻英俊,颇有仙风。赤西也对着云卓微笑:“你听到了那歌声吗?”
云卓点头:“可我并没有办法去解救一个为爱疯狂了女人。而且我也不认为她应该被救赎。那爱是不属于她的,她太可怕了,为了自己以为的爱甚至去伤害自己的妹妹。”
赤西依旧笑着:“她已经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了,所以才会癫狂。谁也没有去惩罚她,她已经得到了自己内心的惩罚。作为医者,不能因为他十恶不赦就不去救命。”
云卓摇头:“那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让他生病,让他死去。”
赤西的面色凝重起来:“不要恨任何人,如果你心里有痛恨的对象,那么你自己的心里就会有毒气蔓延。不等这种毒气喷射到所恨之人的身上,首先就伤害了你自己的肝脏。你的恨意比我想象的要多,看来你还不能和我研习医术,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但你一定要救卓玛,你是她唯一的机会。”说完,他转身离开。
长长的石廊依旧清冷宁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那飘渺的歌声又刺入云卓的耳中。
这次她听清了那歌词:“
叫我如何忘却呵,岁月一直在流逝,我的心始终没停止思念,
叫我如何忘却呵,遇见是最美丽的错误 失去是最残酷的必然,
只有无情才能把你忘记,软弱的我学会残忍,狠狠面对人生每次寒冷,
只有无情才能把你忘记,笑容停在脸上的瞬间,泪水早以填满了心田,
绝情才是正确的,飞蛾扑火过才知道,痛心爱过的人往往有缘没有份,
所以绝情过后就会无情,无情过后才会忘情,才会忘了疼。”
又是一曲让人要忘情的歌,忘情!忘了就会好吗?云卓苦笑,不能忘呵,忘了就没办法活下去。
忘情这太残酷了,忘情!她突然想到了与次仁最后的对话,她和姐姐茜玛最后一次看的就是忘情水的配方,而且次仁说忘情水是世间最好的药。
在她思考的时候,洛洛已经和管家的獒犬交配好了,它们在院子里嬉闹。云卓也已经决定来帮卓玛,就用那忘情水。
找齐了所有的花草,云卓经过三天三夜细心地熬制,酱黑的药水慢慢透彻起来,变成了罗兰紫的颜色。
卓玛已经从18层的地下走了上来,刺眼的阳光让她闭紧了美丽的眸。云卓惊讶她的容貌,深吸了口气,端着忘情水走到她的面前,递给她。她依旧美丽的脸平静安详,带着微笑问:“这是什么?”
“忘情水,喝了就会忘记以前的种种。”
卓玛缓缓的接过,喝了下去。次日,她的癫狂完全好了,除了那段让她痛苦的记忆没有了以外,其它的记忆都还在。
麻羊部落的邦主感激万分,对云卓说:“你是拉姆呀,能够救治我的女儿,我要怎么感谢你呢?”
云卓不语,她并不是希望得到感激而救治卓玛的。
“听说玛格部落的诺桑王子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正在悬赏万金请人救治呢,如果拉姆能去,一定会药到病除。”
听到那个名字使云卓的心沸腾起来,既而也有了一线希望,自己可以学习医术的,这样就可以接近诺桑,才会有机会为自己的亲人们报仇。
决心已定,云卓请邦主留下泥婆罗族人,让他们耕作,不要在流浪。而她自己决定带上洛洛去找赤西学习医术,精湛的医术将成为自己复仇的砝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