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光与暗

爱可以高涨如日中天,也可以消散了无踪迹,徒留失望与怨恨,这其中的缘由堪称现实社会的未解之谜。一对夫妻原本期待两人共度幸福时光,最终却陷入一种相互漠视、百无聊赖的境地;另一对夫妻原本能够共享恩爱生活,如今“共享”的却只有不满与不安。还有一对夫妻,他们先前事事同心,现如今却事事离心。

一对夫妻是如何从幻想到幻灭,从着迷到清醒,从满足到不满的呢?

让我们以凯伦和泰德为例。他们两人因“合不来”前来咨询我。凯伦是一位成功的室内设计师,而泰德是一位会计师,这在第1章中已经提到。两人都想知道为什么他们总是不断争吵,并希望能够重拾恋爱阶段和新婚初期的幸福与快乐。他们搞不懂为何两人总是争吵,毕竟凯伦算得上广交好友,而泰德也与校友和同事相处融洽。

两人结婚时,凯伦26岁,泰德28岁。当时孤身一人、不苟言笑的泰德被凯伦的轻松快乐、无忧无虑所吸引。她的热情奔放令他心情愉悦,她乐天派的作风为他的不苟言笑注入了一剂解药。当泰德和凯伦在一起时,她爱开玩笑、有点冲动以及欢快的态度帮他减轻了许多心理负担;她的快乐缓解了他的忧郁情绪。他们共同说笑,共享谈心、陪伴的快乐。

随着泰德对凯伦的爱慕之情与日俱增,他开始对凯伦大加赞赏:“她很优秀。她的一言一行都那么富有魅力。她真的让我的生活充满意义。”二人暂别时他总会牵挂着她,而每次想起她,他的心中总会生起一种期待,一种愉悦感随之而来。他会给她写一封封热情洋溢的长篇信件,承诺自己的绝对忠诚。

然而在短短的几年之内,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泰德变得对凯伦吹毛求疵。他不断对凯伦的所作所为感到恼火:“她是个极讨厌的人,没有脑子,没有责任心。她做事情不认真,很肤浅,笑容虚伪。我不能指望她。”

尽管泰德的态度从倾慕转变为找碴,但凯伦的个性其实并无实质性改变。在这一点上,无论是凯伦还是泰德都表示同意。真正改变的是泰德对凯伦的看法,即他观察凯伦的“视角”。这就如同他更换了一副眼镜,眼中的她也随之改变。对同样一种品质,他起初不吝溢美之词,现如今却为它打上消极的“标签”。泰德曾将凯伦随和的性格归于她的无拘无束,现在却认为这是她“性格古怪”的表现。泰德以往在她身上看到的是活泼快乐,如今看到的却是孩子气。

泰德对凯伦看法的前后不一说明了关系中的一项重要规则,即视角不同,感受不同。泰德以前对凯伦理想化,直到两人共同生活后,无法回避的问题随之而来。于是,他开始将各种不快归咎于原先大加赞赏的同一种品质:她的热情奔放变成了“轻浮”,不那么严肃变成了“肤浅”,性情多变则变成了“没有责任心”。随着观察视角的改变,他开始以截然不同的眼光看待凯伦的品质以及凯伦本人。他愈发认为凯伦令他生厌,完全不讨喜。

泰德成长于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家里人非常讲究举止端正。父母每晚都会和他一起进行知识性的讨论,家庭娱乐及游戏活动少之又少,在这种环境下,泰德成长为一个态度严谨又不失风趣的人。直到遇见凯伦,泰德才得以享受生活轻松快乐的一面。起初,凯伦的魅力体现在她能够安抚泰德,缓解他童年时期在礼节和知性方面受到过度约束而形成的心理负担。然而在婚后生活中,他开始按照同样的价值标准来衡量凯伦,却发现她难以达到他所期望的标准。

凯伦同样出现了对泰德看法的转变。最初在她的眼中,泰德睿智而有才气,稳重可靠且做事认真负责,他在公共事务、历史和文学等方面知识渊博。她曾一度迷恋于听他大讲特讲政坛局势。在读过罗伯特·波西格的《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Zen and the Art of Motorcycle Maintenance)一书之后,凯伦便将泰德称作古典主义者,追求事事尽善尽美,而将自己称作浪漫主义者,更加关注及时行乐。她乐于调侃泰德的古板。每当能够给泰德的生活注入活力,令他更加随和时,凯伦的心中便充满幸福和满足感。

尽管泰德身上的这些品质在凯伦看来极具吸引力或挑战性,但一旦发现它们具有扼杀自己天性的威胁,凯伦便开始“另眼相待”。她不再着迷于泰德处理问题时表现出的逻辑清晰和睿智,而是感到压抑。凯伦开始推断:“只要有泰德在,我便无法做回自己。他事事都要拆解分析而不是享受其中。”于是,凯伦在泰德面前表现得越来越焦躁易怒。

凯伦所成长的家庭中存在着诸多不和,既有父母之间的矛盾,又有兄弟姐妹之间的争吵。她的父亲当时深受经济困难的长期困扰,因而对凯伦以及她的两个哥哥非常严厉,亲子关系疏远。凯伦努力在学校表现出色并帮忙做些家务事来讨父亲高兴,但父亲给她传递的信息却是她做得永远不够好。她的母亲虽然很有涵养,但被家庭生活的柴米油盐压得喘不过气来。在这种家庭环境中,凯伦逐渐形成了对生活伴侣的强烈要求——他不应像自己的父亲,而是能够给自己带来可靠的安全感,并能接纳她的一切(不需要她做得非常完美来才能获得认可)。她在泰德身上找到了这种可靠感和认可。但后来,当泰德开始对她横加评判时,她发现自己现在的处境与当初面对父亲时的处境无异。

凯伦和泰德的故事是一个很好的案例,它让人了解到夫妻双方的思维如何影响彼此之间的感受。当他们积极看待对方时,便可以感受到爱;而当他们相互贬低时,则会心生怨恨。早在大约2000年前,斯多葛派哲学家爱比克泰德(Epictetus)在其《英雄指南》(The Enchiridion)一书中就已明确表达出这一原则:“困扰人们思绪的不是外部事物,而是人们对事物所持的观点。”

泰德和凯伦这样的案例并不少见。许多夫妻也都体会过类似的幻灭感,但他们似乎可以重新调整好心态。还有一些夫妻认为他们所经历的失望独一无二,却没有认识到这种经历是普遍现象。导致其他夫妻关系破裂的外力也会导致自己夫妻关系的不和,同样,促使其他夫妻关系重归于好的原则也会对自己的夫妻关系起到促进作用。当然,有的夫妻始终保持高度的互敬互爱,因此也就不存在痛苦的婚姻经历。

要找到修复夫妻感情裂缝的方法,首先需要更全面地了解两人的关系(比如泰德和凯伦之间的关系)是如何走向破裂的。令人感到矛盾的是,问题的根源往往可以追溯到关系的开端,追溯到当初让两人走到一起的那股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上。

光:痴情

我需要你才能活下去

没有你,我只能算苟延残喘……

我忘却了一生骄傲

我不能离开你,亲爱的,即使我尽力了也无济于事。

——艾尔·汉密尔顿(Al Hamilton)、

赫尔曼·威姆斯(Herman Weems)、

威廉·加勒特(William Garrett):

“我不能失去你”(“I've Got to Have You”)

爱情的甜蜜魔力激发了人们的灵感,让他们创作出一首首浪漫的情歌和情诗。这些作品抓住了这种魔力中“没有爱毋宁死”的重要品质,不吝细腻精湛的溢美之言。即便是对爱情彻底死心的夫妻,仍有可能迷恋歌曲、电影和小说中所传达出的伤感、浪漫的爱情观。

将“爱”拆解开来,只保留它的基本心理学要素,而剔除它所蕴涵的诗意与魅力,这种做法堪称大逆不道。然而,为了解泰德和凯伦这样的情侣为什么会最终丧失了爱,我们需要更多地去了解他们最初是怎样坠入爱河的。

当然,爱是最具戏剧性也最令人珍视的情感之一。尽管爱情也有求而不得、大失所望、丧失信心等负面影响,但它带来的极度欢欣愉悦和精神振奋令众人欲罢不能。爱到极致是痴情(尽管有人认为痴情是一种虚假爱情),它已经超出了“强烈情感”和“朝思暮想”的范畴,当事人还会出现意识上的变化。“飘飘欲仙”“欣喜若狂”“胡思乱想”之类的表达可以透露出当事人偏离现实的评价和回应,这是当事人自己臆想的一种美梦。

有时,这种着迷会完整呈现出一种极强的心理障碍。事实上,痴情(infatuation)被形容为“一定程度的精神错乱”,它来自拉丁文的“fatuus”一词,意为“愚蠢的”,这说明“痴情”能与“愚蠢”扯上关系。陷入爱恋的恋人对爱人如潮水般的思念,通常会表现出强迫性的神经官能症状。比如,凯伦在被泰德迷住之后会不停地写他的名字,无法抑制看他照片的冲动。

这种冲动还会令当事人不由自主地渴望能一直与心爱的人相伴。比如,一名就读于南方一所大学的学生急切地希望自己在期中便离开学校,为的是能离正在北方读书的女友更近一些。他只有在能够靠近她一些,能够亲眼看着她的时候才会快乐,哪怕她当时正忙于学习和听课,尽量不理他,他也无所谓。

另有一个年轻人,同样由于自己的爱恋没有得到回应,而长时间地站在倾慕对象的房子外面,希望能够透过窗户偶然瞥见她一眼。另外,他还会搜遍整个垃圾桶去寻找与她相关的物品——比如一片带有她字迹的纸,或者一张她丢弃的面巾纸。

有人认为痴情会令人脆弱不堪。一名年轻女性曾对痴情这样评价:“我变得完全依赖他,很难专注自己的工作,睡不好觉,也没有胃口。我感到十分脆弱,仿佛他最轻微的反对也会把我逼到崩溃的边缘。”这种失控的状态彰显了痴情的威力。

痴情在某些方面的表现类似于躁狂症的思维和感受。爱情的虚妄光芒会令人对所爱之人的正面品质进行夸大和理想化,爱情也会产生隧道视野效应,让人只看到对方好的品质而自动过滤不好的品质。这种虚妄光芒和隧道视野效应尤其常见于躁狂症患者的思维中。痴情期所爱之人的光辉形象与幻想破灭时带来的严重负面感受形成了鲜明对比。凯伦最痴迷于泰德的时候,她在泰德身上只能看到自己寻求的东西,即便她的朋友暗示她说泰德身上还有一些令人担心的缺点也无济于事。而在他们的关系出现问题后,她又走极端地只看到他身上的谨小慎微和迂腐。

社会心理学家斯坦顿·皮尔(Stanton Peele)曾将痴情比作一种上瘾的现象。[1]两者的相似性进一步阐明了爱的本质。两者表现出的“快感”,即令人痴迷而陶醉、给人带来强烈幸福感的情绪,印证了爱与上瘾之间存在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而当“兴奋剂”(毒品或心爱之人)撤掉时,人们表现出的悲伤和内心空虚症状也非常相似。另外,两者均存在迫切需要来上“一剂”、保持“快感”的情况。比如,在两人交往的初期阶段,泰德感到自己与凯伦共处时有“飞天”之感,两人分别时则如同“坠地”,他简直无法忍受这种分开的感觉,迫不及待再度相聚。

正如我们所见,许多处于热恋中的人会沉醉于共处的快乐之中,意识不到快感的源泉,即对方的品质可能只是假象。即使他们坦承自己并没有客观地审视对方,比如会对双方在性格、智商或爱好上面的差异避而不谈,他们似乎不会关注或重视这些潜在的干扰因素。处于痴情状态时,凯伦从未想过,泰德如此注重学业成功以及礼仪得体,终会让她有被评判和被控制之感。痴情恋人会沉浸于幻想中,认为自己会和所爱的人永远徜徉在幸福之海,根本无法意识到这或许只是一种妄想。

尽管如此,痴情的重要作用也不容小觑:它给恋人施加了一种强大的羁绊,激励双方对确立的关系保持忠诚。他们所做出的海誓山盟往往在婚后的几年内便“哑然失声”,但毕竟表达了他们对永结同心的期待。双方在一起时可以相互倾诉自己的快乐与苦恼,这种共处的满足感强烈地激励着两人建立一种伴侣关系并永远幸福快乐。

另外,两人对性满足充满期待,这点成为彼此相伴一生并可能生儿育女的主要动力。有时,性吸引力会成为建立两人关系的最初羁绊,后来才逐渐发展为更加成熟的痴情。这种性吸引力的持久性往往会在婚后逐渐衰弱。例如,在恋爱期间,马乔丽曾一度痴迷于肯恩的阳刚之气——他的强健体魄、运动能力和威严气场。她总是对做爱急不可待。而在数年之后,肯恩的阳刚之气依旧,但马乔丽已经不再“性致满满”。在马乔丽看来,肯恩的阳刚之气代表他的主导权和不解风情,而她对此感到反感不已。

[1] S.Peele, Love and Addiction (New York: New American Library, 19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