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湿漉漉的,雨的清香在空气里飘逸,不知为何五月的天空却总是灰沉沉的。
此时天空中有条深灰色的鲸鱼在空中移动,不快不慢,竟然还会变换形态,这下又成了灰熊的样子尾巴被什么怪物咬着,或许它会一直咬着,不会松口。
还是下雨了,幸亏房子四周都有屋檐,幸亏只是零星的细雨,连伞都用不着。
秦子颜到了一处小码头,乘了仅有的一艘几十年的旧船,又在七里拐弯的小岛上一人赶路。
走了四五个上下坡,终于在一处破旧的小阁楼下停了脚步,整个路程她只看见了两个人,一个步履蹒跚,一个面若木鸡。
在这阴沉的天空下,她的黄色连衣裙,黄色花束,紫色方巾,是这条路上,甚至是这个岛上最活跃的物件。
秦子颜敲响了那扇铁门,没有门铃的铁门,她用手轻轻敲,然后使劲敲,没有人回应。
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决定静静地等一会。
天一直阴着,时针从二指向了七,阴天的乌云深深地压了下来,秦子颜的一抹黄色也快被遮住了。
路灯逐个亮了起来,一个男人在那稍有弧度的路上走了过来,路灯的昏暗照着他,却看不清他的脸。
他看了秦子颜一会儿,他看见了她似乎又没看到,于是,他只是专心的开起门来。
“不惊喜吗?”她满怀盛情。
他开门进去了。
“我可是专程来看你的。”
秦子颜乘着门还没有关上一只脚迅速跨进了门槛。
门彻底的打开了。他看着她,无奈的表情示意着让她出去,但她却没有要动得意思。
“不如我改名字吧,稚与,怎么样,洛稚与。”
他看着旁边的另一扇门不想理会。
他不屑于她是否改名字,甚至是改姓,刚刚安静了半个月,终究还是不死心。
“花........算了,你不喜欢我哪里?”
她把送出去的花又抱在了自己怀里,抱着期待的眼神。
他对这个问题无奈万分,这个问题比穿肠毒药还要恶毒,他但凡听到这个问题就会汹涌澎湃,无奈万分。
“你喜欢黑玫瑰吗,我可以送你一朵。”
她微笑了,可是她似乎更喜欢她嘴里所说的黑玫瑰,而不是他,转移话题,并不是秦子颜的行事风格。
他看着她,纹丝不动,她在他眼里无足轻重,毫无波澜。
“我会送给你的,你知道的送你东西首先就要到你的住处,再见到你本人才可以,还要问你到底喜不喜欢,你肯定喜欢。”
她那只在门里的脚经过那低矮的门槛被拉了回来,它虽跨了进去可门槛的主人却不想让她越鱼池一步。
他的所作所为堪称多此一举,因为秦子颜想让他得到什么他就会得到什么,秦子颜想让他失去什么他就会失去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不知到底为何,她早就走出了三四米处,他却还站在那里没有关上门。
或许是因为她及时见好就收或者知难而退,他也不知道,但是,事情显然是变了,变得有点异于寻常了。
再翻过四五个坡,再坐一回破船,再开车便又到家了。
他不知站在路中间等什么,等了许久,等她走出了他的视线,等到路灯像出了问题一样的胡乱闪了几下,等到八点的那艘船开出了码头,等那黄色的花束在水泥地上躺了半小时。
他上了楼,空荡荡的屋子,除了床就只有一张桌子了,还有几件简单的厨具和衣橱,他躺了下来,打开了今日的天气。
到庄园时,天色已蒙蒙黑,车子刚刚进了大门,满园漂浮着的彩色气球便在那暗淡的光影里让她心生欢喜,它们全部挤在院子的半空中,伸手触摸时能感受到它们的温柔和快乐。
就在秦子颜的头顶,它们拥挤着,庆祝着,交头接耳着,它们被故意安排在这里取悦众人,现在它们正在不遗余力的取悦众人。
随即,蓝色亮晶晶的碎片从她的四周洋洋洒洒的袭来,秦子颜的黄色长裙,黑色车子,瞬间隐秘着发起点点星光,那些在气球下的脸庞,心无旁骛的欢呼雀跃,秦子颜的二十四岁生日,如期而至。
“秦子颜,生日快乐!”声音参差不齐,但满怀热诚。
秦子颜被簇拥着前行,黑色鹅卵石铺砌的路,大概有十几米宽,两边一个接一个摆满了橘黄色的蜡烛,随着众人走过火焰轻轻摇曳。
就连前方那吐露着水的蝴蝶喷泉也被包裹了一层淡蓝色光,婉约的将那些水抛向高处再收纳进自己的包裹,连同那满园的鲜花,这里已然是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象,一切不好的东西都被赶了出去,到处都弥漫着奢华浪漫的气息,每个人都说着这个世上最好听的语句,眼里都只注视着一个黄色长裙的女孩,心里都只想着给这个黄色长裙女孩最美的生日记忆。
秦子颜绕过喷泉推开了门,黑乎乎的房间让她思绪万千。
房子亮起来了,一个迫不及防的枚红色世界向她迎面扑来,她不习惯这样鲜艳的颜色,但是她为此而感动欣喜,她暗想这也许是被偷偷搬到人间的一间天堂屋舍,但它可能还有其他的心思在暗涌。
很快,那个熟悉的鹅蛋脸女孩在秦子颜手里放上了她的第二份生日礼物,第一份自然是秦子颜的父亲秦善水送的。
是一个黑色的细颈瓶,上面画着一棵大树,旁边飞着色彩斑斓的蝴蝶,是前两日在展览馆秦子颜看到说喜欢的那个瓶子,现在已被她占为己有了。
很快,其他人也纷纷拿出了礼物,将它们放在秦子颜的手里,她耐心的打开,然后致谢,最后,它们就被堆积在了一个无人的角落,任时间去消耗它们的所有。
她踩在玫红色的地板上站在房子的中央切开了大大的玫红色蛋糕,坐在玫红色的椅子上喝着玫红色的酒水,用玫红色的叉子将玫红色的蛋糕放进了口中。
仿佛她活到现在看过的和没有看到过的所有玫红色都为了她聚集在了今晚,她尽情享受着这本不是自己喜欢的玫红色惊喜,曾经享受过类似的稍纵即逝的快乐,像是温习功课,但也温出了惊喜来。
屋子里音乐吵闹、欢呼雀跃、蹦蹦跳跳的,每个人都像玫红色的精灵在天堂里来回穿梭,无忧无虑,肆无忌惮。
直到深夜,园子里的车渐渐变少,窗子里透出的玫红色炙热减半,秦子颜终于听清楼下大钟敲了三下,她摘下手上的银色戒指躺在床上轻轻呼吸,她想象着那上千支蜡烛被人的气息吹灭,那上千个气球被戳碎遗弃,那玫红色的蛋糕被虫子噬尽,它们的辉煌时刻现在已经结束。
窗台上那鹅蛋脸女孩送的细颈瓶里一支黑玫瑰静静插着,没有声音。
秦子颜起身走近,轻轻拨开层层花瓣,一只紫色的蝴蝶便扇动着翅膀飞了出来落在她刚刚伸出的手掌内,蝴蝶一边的翅膀似乎被弄得残损了,飞起来不是那样平衡,它静静待着,似乎不想飞到别处去了。
秦子颜黄褐色的瞳孔里现在充斥着这只紫蝴蝶的颜色,似乎再差一点点瞳孔就要变成紫色了,她从瓶里的黑玫瑰上揪下一片花瓣,两根手指用力挤压起来。
须臾片刻后,花瓣上缓缓积起了一滴血色的液体,“三,二,一。”它不偏不倚的落在这只掌心的蝴蝶上。
皎洁的月光刚好照了进来,液体也瞬时浸入了蝴蝶的身体,她将手掌移往窗外,轻轻一吹,那紫蝴蝶完好无损的在月光里潇潇洒洒。
等她转身时,那蝴蝶已经依附在外面的墙壁上与其他蝴蝶一样又静了起来,而那残损的花瓣已然是桌上细小的黑色粉末。
清晨的微光打在秦晨的脸颊上,刚好七点,天终于要放晴了,秦晨正朦胧时,秦子颜的身影突然猛烈地在他的头脑里闪了又闪,秦晨立即睁开眼睛,秦子颜消失不见。
“你喜欢黑玫瑰吗,我可以送你一朵。”这个声音莫名在他的脑海里回荡了一下。
他想定是昨天秦子颜给他的阴影,但是比起秦子颜曾经给过秦晨的阴影,昨天看到的她算是轻如微风了。
起身走出了卧室,一朵黑玫瑰装在黑色的细颈瓶里正摆在桌子中间,下面铺着一条不大的方巾,四条边是紫色的,中间印着一束紫色玫瑰,其余地方是白的,秦晨知道这是昨天秦子颜缠在手腕上的那一条。
在仅有的几件家具里,他没办法看不到那朵黑魅欲滴的玫瑰和那条紫色方巾,它们好像秦子颜站在那里,但又好像不是半个月前的秦子颜。
他摸了摸,不是假花,也不像被染了颜色,它真的是一朵黑玫瑰,一朵说不上什么感觉的黑玫瑰。
这样无端在家里莫名出现什么物件的事情经常发生,秦晨称这个为“资本的力量”,就这样放着吧,他没打算像往常一样扔掉。
电话响了,熟悉的号码,他挂断了,与秦子颜他不想有任何瓜葛,她在秦晨的世界里总是像一个当两个人正在做着本就不怎么顺畅的对话时,秦晨突然对秦子颜无语,然后不得不退出这场对话,希望永远不要遇到秦子颜,但是秦子颜像是长在他身上的寄生虫,花了无数心血消灭了又会出现。
电话稀有的响了一次便没有了声音,可能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
“子颜,外面院子里的花和墙上那些蝴蝶可好看了,你出去看看吧”。
一个年近五十的女人谦顺的看着秦子颜开了口。
这个女人个子很高,身材清瘦,鼻梁高挺,颇有贤妻良母的气质,她在这里看着这个叫子颜的女孩长大成人,看着她乖巧,任性,叛逆,再乖巧,这个女人觉得她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孩子,大家都叫她温姨。
“不看了,洛姨叫我去她那里。温姨,你能看着大家不捉那些蝴蝶吗?”
秦子颜转过来时那张脸庞,仿佛是她活到现在最明亮的瞬间,比那满园的百花还要有色彩。
“好的,我会的,你放心。”这个女人眼角的皱纹随着面部表情反复出现。
秦子颜走进房间,房子里也只是一张床,前几日她让佣人把其它物件搬了出去,她拿起枕头边那枚银色的戒指戴在了手上,放衣服的屋子在隔壁,她又走到隔壁穿了一件黑色长裙,没有照镜子以正衣冠便转身下了楼。
秦子颜出了门,开了那辆她买回来以后只开过一次的黑色车子,年轻的佣人疑惑的表情随即被迎面的微风吹散,车子开出黑色的铁门时,外面更加宽阔了起来,五月天里,两边的紫色薰衣草花海一路看着她驶进那道白杨树禁卫军的路上去了。
车子停在了一处篱笆围住的碧桃园处,篱笆上缠满了藤蔓植物,站在外面便可清楚地看见里面满园的碧桃花,粉粉的小院落是一个七十岁的丧夫女人住的。
门是开着的,秦子颜走了进去,院子不大却很深,石头铺砌的小路一路蔓延指引着方向,院子里种满了碧桃树,零星也有其他种类的花草,却也不多。
她静静走着,鞋跟触碰在石板上的声音清脆有节奏,小路上沾满了碧桃花瓣,她没有舍不得踩上去,走了大约一百多米,这桃园小屋才现了身来。
木头搭建而成,很是精致别雅,大概有五六间的的样子,上面依旧爬满了藤蔓,好似是古代隐居的文人墨客的住处,阶梯上青苔斑斑,还有几个小蘑菇等着被太阳晒干。
“子颜,你来了。”老人用那几近枯镐的双手握住了秦子颜的手。
秦子颜没有回答,看着站在老人身后的那个人。
二十七八岁,比她高出了一个头去,格纹衬衫下的白T恤让他猝不及防的脸清朗不已,他微微低着头,屋子里的一切以及他身上的衣着,他的蓝色牛仔裤,匡威帆布鞋都向她表明,他不想理会她。
“秦晨,花喜欢吗?”她问候着。
“洛姨,我先走了。”
秦晨或许讨厌她的声音,径直走了出去,就连经过她时都略带着风,这阵微不足道的风是他的态度。
“洛姨,你叫他来的?”
“他来替阿陆送东西的。”洛姨轻轻放开了握在手里许久的那双手。
她许久的盯着眼前这个少女,黑色的外衣下,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悸动,或许是死亡带给她的后遗症。
“那只蝴蝶怎么死了。”秦子颜有意却无意的说。
“什么。”老人慌忙走到那罐子前大惊失色。
“黑色,灰色,蓝色,白色。要埋起来吗,我小时候它们就在这里,现在还在,太神奇了。”
秦子颜弯腰看着黑色石头做成的长方形桌上放着的四个透明罐子。
罐子是椭圆状的,有二十厘米高,罐子里的蝴蝶大小基本与罐大小一致,待在罐子中央,细细看才能发现它们的触角在动,而其中黑色的那只躺在罐底没了动静。
老人急忙打开盖子,将手伸进去拨动了几下那蝴蝶,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神色铁青,但是立即又收敛了起来。
“你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穿着也不一样了,很好,很好。”
老人的脸色依旧很差,但她转移了话题,很明显她的心还沉浸在那只死蝴蝶身上。
“你没事吧,洛姨。”秦子颜却没有眼色。
此时,秦子颜又听见了那熟悉的咳嗽声,有节奏,有停顿的咳嗽声,这声音刻画出了一男子无休止的用一只勺子敲打一个人想将她置于死地的画面。
“没事,我老了各方面机体都不行了,而且这蝴蝶也养了很久了,有感情了,舍不得。”老人眼神有点慌乱。
“舍不得?”秦子颜的语气有点戏虐,而老人心思慌乱却没有注意到。
“是啊,这只蝴蝶我养了二十四年了。”
“还真是,洛情跟我说这只黑蝴蝶和她同岁那。洛姨,你不舒服吗?”
秦子颜看见老人两只手扶在那黑石桌上很是疲乏。
老人摇了摇头,表示无大碍。
“洛姨,你的心脏没问题吧。”
秦子颜莫名其妙说了这样一句,引得老人注视了她许久。
“老了,都不行了。”老人笑了笑说。
“那我打个电话给洛情,让她过来,我俩陪着你,等你好点我再走。”秦子颜扶住老人的手臂看着她的眼睛,这个人在她的眼睛里熟悉且沉重。
“不用了,不用了,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你也回去吧,我打算睡一会儿。本打算叫你来和我一起去给洛情挑份生日礼物的,可是突然感觉不是很舒服,只能改日了,叫你白跑一趟,我真是过意不去。”
她强颜笑了笑,像必须笑而笑了笑。
秦子颜拗不过老人,只好将老人扶到床上休息后便走了,正好也脱离了那会杀人的咳嗽声。
“下次见秦晨时可别遮住了手腕上的丝巾,多好看啊”。
老人看着秦子颜的身影在门外的光线里微微发光,她强忍着什么东西说了一句,她的脸色更差了。
刚走不久,电话铃便响了,是警察,他们告诉老人,她的女儿洛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