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经植物笔记
- 韩育生著 南榖小莲绘
- 5023字
- 2021-12-17 16:55:29
卷耳(苍耳)
勾连之物
杂家题解
《卷耳》,《毛诗序》:“后妃之志也。”以后妃思文王行役而作。诗本意写女子思念丈夫,满含温柔敦厚之意,以“嗟我怀人”的叹息,写尽了千古相思,历来注家好评如潮,是中国思念诗中的一首不朽之作。诗中“不盈顷筐”的刻骨相思,出神入化地描述了物象与心念之间的恍惚。南朝有民歌唱:“朝发桂兰渚,昼息桑榆下。与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卷耳》诗意由此扩张,关于爱情最美的深情,在这样的歌里得到了活力绵延的承续。戴君恩《诗风臆评》评《卷耳》:“情中之景,景中之情,宛转关生,摹写曲至,故是古今闺思之祖。”《卷耳》的不朽,总是与诗意中展现的无限种可阐释性紧密关联。无限的可阐释之处,也正是无限种相思,无限种深情。诗中欲与丈夫共涉人生艰险的赤诚,时时刻刻都有一份不带任何杂念的甘愿,世人期盼的那份爱情,正是在“甘愿”二字里,从两颗原本独立的灵魂,生成了“生死一体”的时空。有谁能知,寄托如此相思之情的,会是漫山遍野毫不起眼的苍耳?
“我”注《诗经》
1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jiē)我怀人,寘(zhì)彼周行(hánɡ)。
采采卷耳采采,本是采摘劳作中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动作,动作的重复,包含着歌调韵律的反复,同时也呼应着人心的起伏和情丝的涟漪。“采采”是一个富含舞蹈韵律的动作。相思的序曲,正根植于深厚生活的土壤。正因内心澄澈,才将强烈的相思,含蓄内敛地封存在日常负重的劳作里。这“采采卷耳”的一件事,因身后拖曳着一颗相思成灾的心灵,物象的简洁轻灵,便在心上变得沉甸甸起来。卷耳,究竟为何种植物,说法不一,普遍看法是菊科苍耳属苍耳。详释见“植物笔记”。
不盈顷筐《说文》解释:“顷,头不正也。”顷筐即为前高后低的斜口筐。这种“易盈之器”,现在南方还有人在用,用竹编成,背在背上。采采苍耳的嫩叶,却为何连如此浅浅的筐子都装不满?相思的神经便在这不盈的叹息中慢慢升起,再难填满胸口的空缺。
嗟语气助词。心意难平,方有嗟音,这个嗟的叹息,正与“不盈”二字绝好对应。《诗经》的纯粹,就是要打通人心与天地的勾连,只有心声和物动的感应毫无阻隔,才能做到这一点。
“嗟我怀人”的动情,就在叹息的一刻发生。“这一刻”对中国诗的世界自然也是不同寻常的一刻。这一刻展现了一种纯粹深透内敛温厚的要求,也是为中国相思诗立下一个感念“不忘之思”(段玉裁语)的至高标准。
寘彼周行寘,《郑笺》:“寘,置也。”此处不用“放”而用“寘”,虽然看来都是将斜口筐放到某处的小小动作,连接的却是劳作者心神的烦乱、身心的疲惫。把这个不满的顷筐,不是轻放,而是置于地上,内含着思念之情对心灵的冲击。周行,朱熹《集传》:“大道也。”这大道,既有实指思念的人,又有虚指远行的亲人身上肩负的为国为民为天下的责任。此处隐含后妃思念文王的对应。孙作云解释“周行”,是通向周京的大道,和今天的国道一样,倒能让人更具体地想象诗意发生的场景。
此章思念的画面清晰简洁,一个妇女,一边采摘卷耳,不时朝大道上瞭望,她心神不宁,以至影响了手里的活计,顷筐迟迟都不能采满。
2
陟(zhì)彼崔嵬(wéi),我马虺(huī tuí)。我姑酌彼金罍(léi),维以不永怀。
陟彼崔嵬陟,登高。彼,指示代词。诗之所以能够展现心灵之音与审美的灵动,与这看似不显眼的代词关系紧密,这样的代词隐含着心灵意志的指向,表达着一种生命的姿态,导通了动词连接名词的神经。此处“彼”,可译为“那”,隐含思念难言的惆怅和欣悦。崔嵬,《毛传》:“崔嵬,土山之戴石者。”《尔雅·释山》的意义与此相似,指出“石戴土谓之崔巍”。崔嵬所说的是山峰形状,因石头在上,显出高峻奇险。崔嵬可理解为险峻山岗。
我马虺我马,骑马寻夫的情景,隐含这个相思之女的赤诚和豪迈。虺,《毛传》:“虺,病也。”《诗经音义》:“虺,《说文》作瘣,,《说文》作颓。”马生病之状,疲惫不振,腿软倒下。
我姑酌彼金罍姑,姑且之意。罍,器名,周代盛酒的器皿。冯复京《六家诗名物疏》:“疏云:罍,尊之大者。注:罍形似壶,大者受一斛(古时计量单位,十斗为一斛)。《韩诗》云:金罍,大夫器也。天子以玉饰,诸侯、大夫皆以黄金饰,士以梓。”近代考古挖掘所得铜罍甚多,形状腹部呈圆形,颈细口小,左右有耳,上有云雷蟠螭(古代传说没角的龙)的图纹。此金罍应该是青铜罍。能做金罍之酌,可以算是豪饮。
维以不永怀维以,真希望,只求。心意波澜,在“维以”二字里,就如同峡谷回音,读者自会体会其中的深意。永怀,两字虽然写的是长久的思念,意义其实说得再简明不过,永怀与相思,正形成共鸣与对应。这种欲拒还迎的写法,将一个“不”字,表达得外刚内柔,虽然想不,又怎能不。永怀之人,不正是相思之人。思之弥远,心海跌宕。看似平常叙述,内在却波澜起伏。《诗经》状物,隐含着复杂多变的写作元素。
3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sì ɡōnɡ),维以不永伤。
高冈《尔雅·释山》:“山脊,冈。”山脊为山的主干,脊梁形长,地理学上指的是长山之脊。山之高处,称为脊。崔嵬与高冈之间有着一种山势变化的递进。此处高冈,指山岭、山梁。
玄黄《毛传》:“玄马病则黄。”陶弘景《真诰·运象二》:“面者,神之庭;发者,脑之华。心悲则面焦,脑减则发素。”古代,玄为黑色,玄黄即黄中带黑,为焦黄色。《牛马经》:“牛马病时,其毛少色泽,多焦黄枯落。”玄黄,即指马因疲劳,毛色焦枯。
兕觥《毛传》:“兕觥,角爵也。”《集传》:“兕,野牛。一角,青色,重千斤。”此说显然是从老子所骑青牛的传说中得来。《本草纲目》卷五十一,则将其归于犀类,认为犀牛分山犀、水犀、兕犀三类,兕犀又称沙犀、独角犀。觥,孔颖达《正义》:“觥大七升,以兕角为之。”可见为古代饮酒的大器。到唐朝,这样的饮酒器物已不存在,可能是犀牛已经灭绝了。
不永伤此三字从“不永怀”脱意而来,写得凄切动人,几乎有秋景残花、冬水枯荷的悲壮。相思之深,而不言相思,上一句劝慰“不永怀”的悲,还能在心头忍住,“不永伤”的悲,一瞬间会化成泪珠,从眼角滚落。相思的无言之悲,正是一种自找的甘愿身负的伤。相思无尽,酣醉里更觉山河中间透出的无望,这无望又能走往哪里去?这种心意澎湃之势聚起,便正有了后一章四个“矣”字狂涛卷起的难以释怀。说《卷耳》为千古相思诗之祖,确实是看到最深处,走到最痛处,醉到最酣处,悲到伤心处。看起来平实轻淡,实质鸣动山河。
4
陟彼砠(jū)矣,
我马瘏(tú)矣,
我仆痡(pū)矣,
云何盱(xū)矣。
砠《说文》:“砠”做“岨”,石戴土也(石头上覆盖着土,山势开阔趋缓)。正好与崔嵬之山(土上积压着石头,山势险峻陡峭)相反。
瘏《毛传》:“瘏,病也。”现代人说病,连带着先关照病理上的解释,范围比较窄。中国古人说病,范围很广,像患病、劳苦、贫困、疲惫、艰辛、饥饿、忧伤、相思,都用“病”来概括。此处主要指马匹疲劳,倒地不起,停止不前。
我仆痡矣仆,《郑笺》:“仆,将车者也。”也就是车夫。痡,《正义》:“痡,人疲不能行之病。”也就是累倒了。
盱《毛诗》:“盱,忧也。”盱,通假吁。《说文》解释了两字的不同:吁,惊也;盱,张目也。可见“盱”之相思,惊动心神的深度不只是惊诧。云何盱矣,无可奈何之语,忧伤的叹气声,正表达出哀痛惨切,无限深情。日本学者龟井昭阳《毛诗考》,就“云何盱矣”的叹息,说《卷耳》之相思,“此何等苦毒哉!”
5
牛运震评《卷耳》:登高岂能望人,饮酒岂能解忧?忧思之极,聊作寓言,故应如是。唐诗《春闺思》:“袅袅边城柳,青青陌上桑;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如此相思诗,也是从《卷耳》的意象空间里借的力。
植物笔记
卷耳究竟为哪一种植物,历来说法不一。现代植物分类学中,卷耳和苍耳是不同科不同属的两种植物。卷耳为石竹科卷耳属,苍耳为菊科苍耳属。
诗经中《卷耳》一节,“采采卷耳,不盈顷筐”,描述的是采摘卷耳的情景。先秦时期,处在农耕时代的早期,蔬菜的种植栽培极少,将卷耳当作野菜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对《诗经》中卷耳的异名注释,现有古籍记录可查,开始于东汉《毛诗故训传》(简称《毛传》)注:卷耳,苓耳也。
《毛传》对卷耳的注释来源于汉初成书的《尔雅·释草》。《尔雅》是由汉初学者整理先秦旧文集成的中国第一部名物百科词典。
三国时期,吴国学者陆玑《陆疏》注:“卷耳,一名枲耳,一名胡枲,一名苓耳。叶青白色,似胡荽,白华,细茎蔓生。可煮为茹,滑而少味。四月中生子,正如妇人耳中珰,今或谓之耳珰草,郑康成谓是白胡荽,幽州人呼为爵耳。”
西晋末年,郭璞《广雅》注:“枲耳也,亦云胡枲,江东呼为常枲,或曰苓耳。”
东晋张华在中国第一部博物学著作《博物志》中描述了胡枲的形态和来源:洛中有人驱羊入蜀,胡枲子多刺,粘缀羊毛,遂至中国。
到东晋,卷耳从形态上就可确定为苍耳。
之后,《说文解字》《康熙字典》《楚辞章句》对卷耳的解释,都从《尔雅》《广雅》《陆疏》《博物志》。
北宋苏颂《本草图经》云:“《诗》人谓之卷耳,《尔雅》谓之苓耳,《广雅》谓之葈耳,皆以实得名也。”可见,卷耳得名不在花,而在果实。但《尔雅》中,卷耳的注释为苓耳,并非苍耳。因为这个原因,后人推测,苍耳可能为苓耳在抄写过程中的笔误,从而有苍耳之名,卷耳和苍耳说的应该是同一种植物。此说只是推测,并无根据。
苍耳含贝壳杉烯毒苷,有微毒,茎叶不可生食。古人以“神农尝百草”的精神,应该知道苍耳必须经过热煎、热烫,方可食用。古代并无食苍耳中毒的记录。明代《救荒本草》中描述了苍耳的食用方法:嫩苗在油中炸熟,开水浸烫,可做蔬菜救荒。种子炒熟去皮,碾为粉末,可做烧饼。种子还可以榨油。
苍耳农历四月发芽,7~8月开花,9~10月结果。为直立茎,并非蔓生。这是与《陆疏》记录中矛盾的地方。
杜甫曾做《驱竖子摘苍耳》:
江上秋已分,林中瘴犹剧。
畦丁告劳苦,无以供日夕。
蓬莠独不焦,野蔬暗泉石。
卷耳况疗风,童儿且时摘。
侵星驱之去,烂熳任远适。
放筐亭午际,洗剥相蒙幂。
登床半生熟,下箸还小益。
加点瓜薤间,依稀橘奴迹。
乱世诛求急,黎民糠籺窄。
饱食复何心,荒哉膏粱客。
富家厨肉臭,战地骸骨白。
寄语恶少年,黄金且休掷。
顷筐摘野菜中的上古遗风里,可见苍耳与卷耳并行,指的是同一物种。
《诗经》注我
思念是恒久的光,它从心里透出来,落到眼前的苍耳上,就思念的人来说,那一刻,她变得柔软了;就苍耳来说,它物化成魂,进入人心思虑的海洋里,不再仅仅是自然里的苍耳。自然和人,在这样心魂互换的时刻,同时产生了双重的意义,爱恋和寄托,物性和幻念,融汇一体,天地与人统一在了同一种悲喜交集的感受里。
从诗的美学意义来说,吟读《卷耳》,可以让我们看到一个心柔似水的妇人,在爱的光影的诱导下,如何由生活里的一个活泼形象化作柔情缭绕的一缕轻烟,轻轻渺渺地飘落到自然里的一种植物——苍耳身上。苍耳,则在这样的静默时分,不再是单纯的一株植物,它被一股神秘之力开启了时间相连人心的通道,让一双痴迷的眼睛穿越地域阻隔,看到梦幻般的镜子里,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如何艰难行走在征途大道上。
就岁月所形成的席卷,我们现在身处的时代,极少将女子如水的形象看作生命里可以绽放的艳丽花朵,女人们多是不得不让自己从水的柔顺化作冰的坚固,挺着刚劲锋芒,在社会舞台上冲击。但是读这样的诗,内心里飘然浮现的女子,依然让人觉得,爱的柔韧,爱的坚持,如何塑造着我们心中的爱情。
苍耳子上倒刺勾连,体现的不是独立个体的个性,而是男女之间和谐关系所要体现的一种普遍联系,这种联系不仅是外在利益形式上,还是内在相互牵挂思念的共振。
爱的永恒与人类文明的永恒,两者之间有着不可分离的统一价值。《卷耳》的似水柔情里,深藏着一股强劲的力量,一种“采采卷耳”的勤劳,一种“我马虺”的疲惫,日常生活里的这些辛劳,千转百回,不管怎样惆怅,不管生活里如何挣扎,并没有让我忘记对你的思念。
《卷耳》的世界里,天地独静,唯你我独在。这份诗意的美好,现代社会里,已经变得珍贵稀少。
《卷耳》里,青草茫茫的山路边,站立着一个神情忧伤的女子,苍耳的倒刺划破她的皮肤,肉体上的一点隐痛和她心里思念的隐痛相比,又算得了什么。这苍耳一时如拉满的弓弦,朝着无垠的天边射出她的思念之箭,箭头所指的,不是一瞬的深情,而是被时间阻隔的爱的永恒。
若有哪位大师能作一画,名之《苍耳之思》,将中国文化的寄托,在一个女子、一分爱恋、一株苍耳的别离之思里展开为挚爱的永恒,千年时间积聚下来的那种独属于东方文明的神秘心性,一定会别有一番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