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经历始于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

沼野:今天有幸得到了与加贺乙彦先生座谈的机会。

小说家加贺乙彦先生是当今日本可以自豪于世界文坛的具有最高水平的文学家之一。最近完成的作品《永远的都市》和续集《云之都》,加在一起的字数大概有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的两倍,是罕见的真正的长篇小说。加贺先生是那种能创作出现代越来越难以创作的真正的小说、大长篇作品的作家。而且,由于他常年研究精神医学,平时积累的专业知识也在描写小说人物的洞察力方面运用自如,这也是加贺先生小说的显著特征。这是他所有作品共有的、不可动摇的特征。这不仅仅是因为加贺先生作为精神科医生一直对人类的生与死抱以深切的关注,还因为作为天主教的信徒,他一直在追根苦思宗教问题。总而言之,他在遵循科学的同时,也把宗教作为自己的思考课题。像他这样以如此视角常年坚持长篇小说创作的作家,在世界上也几乎找不到类似的第二个人。本次策划是以翻译文学为中心,将广泛阅读世界文学作为振兴读书计划的一个环节。因此,我想请加贺先生讲一下是如何阅读文学作品的;在先生所阅读的文学作品中,又是怎样熟读外国文学的;同时也请加贺先生谈谈翻译的作用。

加贺先生的作品多种多样,当然也有小说之外的著作。最近出版了《加贺乙彦自传》(2013年,集英社)。这本书是以一位名叫增子信一先生的见闻为基础素材而创作的,是一本通俗易懂、内容丰富的书,是了解加贺先生全貌的非常好的入门书。此外,其作品还有《小说家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2006年,集英社)、《不幸之国的幸福论》(2009年,集英社新书)等。书中就如何更好地活在当下的日本这种精神层面的问题,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今天也许会重复先生书中所写的内容,但我很想借机跟先生本人探讨相关的话题。

首先,我想请教作为小说家的加贺先生。请问加贺先生的文学观是怎样的呢?您仍然坚持以长篇小说创作为根本吗?您仍然认为自己能够发挥专长的是长篇这种体裁吗?

加贺:我想把您刚才的提问改成“为什么写长篇”来回答。战争结束的时候,我才十六岁,那个时候,战后的两三年间什么书都没有。没有办法,每天只能贪婪地阅读父亲收集的昭和初期出版的一日元一本的全集书,例如新潮社的《世界文学全集》、改造社的《现代日本文学全集》、第一书房的《现代戏剧全集》等书籍。这也是我在战时就读于陆军少年学校,对当时只能阅读有军国主义内容书籍的逆反心理吧。

说起那时候的感想,就是觉得“日本的小说很无聊”。和日本的小说相比,外国的小说则很有趣。特别是法国、俄国等国家的小说非常有趣。日本的小说多以贫穷为主题,俄、法小说的内容则往往是住在绚烂豪华的庭院、吃各种美味的食物且经常会描写无所事事的夫妻。他们一定有婚外恋。这种感觉岂不是和日本小说的“贫穷物语”完全不同嘛。我因为家里有《夏目漱石全集》,所以他的作品基本全都读了,漱石先生也没有写婚外恋的小说。最后创作的《明暗》总觉得描写了一些男女之间不清不白的内容,但作品最后因为没有完成而告终,所以也不是很清楚。

后来,我读的是日本旧制高中的理科,总觉得学习的内容很无聊。所以,经常逃学。去的不是教室,而是图书馆。学习方面也只是考试前临阵磨枪。因此,在往返学校的电车中,在学校都是在读书。自己喜欢读的主要都是长篇小说。最初觉得值得尊敬的作家是巴尔扎克。巴尔扎克写了九十多部小说,其中大部分的小说构建了同一个世界,La Comèdie Humaine(《人间喜剧》)这个巨大的文学世界。有的人物在一本小说中出现一次,在其他的小说中也会出现,比如皮安训医生,就出现在不同的作品中。一部又一部的作品,组成一个相对完整的巨大小说群。因为我那时还不太会法语,所以就去神田的旧书店寻找作品的译本。战争前与战争时大约有六十种有译本吧。其他没有译本的,就只能自己学习法语来阅读。

特别有趣的是《高老头》。这部作品中有各种各样的人物出场,在《人间喜剧》这部巨著中活跃的人物在《高老头》中也基本都有出场。我认为这是阅读巴尔扎克作品最合适的入门书。《高老头》之后是《幻灭》,然后是《交际花盛衰记》。这三部书互相联系,实质上是一部小说。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是一个叫伏脱冷的投机者。这是个是在巴尔扎克的小说里很多场景都有出场的坏家伙。无数次被投入监狱却又逃脱!他化装成西班牙人,又化装成神父,活跃在不同的场景,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物。

像这样阅读巴尔扎克作品的过程中,我渐渐感悟到小说是不是应该这样写呢?怎么说呢,简单地说,就是首先一个人物出场,对他进行描述。之后与之敌对的人物也出场,然后分为敌方我方进行交火。总之,像日本的武打小说一样。我清楚地意识到小说如果这样写会非常有趣。

因为读完了巴尔扎克的六十多种翻译作品,巴尔扎克的作品已经找不到译本了。之后就读了司汤达的《红与黑》《巴尔玛修道院》。司汤达和巴尔扎克基本上是同时代活跃的作家。司汤达和比他稍晚出生的巴尔扎克交往很密切。当时阅读了以司汤达和巴尔扎克为代表的很多法国文学作品。

那之后,我喜欢上了俄国小说。最先阅读了大河小说[1]《战争与和平》。书中既有大量的恋爱场景,也有战争场景。有不计其数的山珍海味,还有贵族的生活。小说的舞台虽是拿破仑战争时代,但托尔斯泰生于1828年,拿破仑战争已经彻底结束了。就是说,他写的是历史小说。

因此,我也明白了小说可以把过往发生的事情写得如此精彩。在《战争与和平》中,拿破仑发动战争,就在他攻陷了莫斯科、等待来投降的使者之际,严冬到来,粮食耗尽,拿破仑大军一败涂地!于是,之前战败逃到南方的俄国军队突然反击,大获全胜。这种写法实在是妙不可言!库图佐夫是实际存在的俄国将军,他在与拿破仑作战的过程中,开始时屡战屡败,以至于逃到莫斯科。因此拿破仑能够从奥地利一路攻城拔寨,打进俄国纵深地区,而库图佐夫只是一路退却。在大家都认为他会固守莫斯科的时候,库图佐夫却径直绕过莫斯科一路向南,退到了粮食丰盈的地区。在食物丰富的地方,他对士兵说“你们只管好好休养,把身体调养好就可以了”,他自己也呼呼大睡。看上去他就是这样一个将军。然而,不久之后的事态发展正如库图佐夫所说的那样。

拿破仑认为自己战胜了俄国,部队着夏装不断征战,到了冬天却没有冬装。而且他们占领莫斯科后,因为在莫斯科居住的很多贵族都逃走了,法国士兵把战利品装上马车,以为胜利归国后会成为大富翁。但马车装载过重,而且这时库图佐夫的部队士气正旺,不断进攻。法军则精疲力竭,逃跑的速度又很慢,只能丢掉仅剩的财物拼命逃跑!在那种状况下,最先逃跑的是拿破仑,最先逃到巴黎的也是拿破仑!

这些故事是实际发生的事。托尔斯泰大概是以自己家族为原型,且将某个贵族家族糅合到一起想象而写出来的。巴尔扎克多少也有这种倾向。不管怎样,托尔斯泰非常巧妙地描写了在历史上非常有名的拿破仑和库图佐夫。那部巨作如果用原稿纸来计算字数的话,有四千五百页!但是读起来却引人入胜,能一气读完。

如果你去巴黎,就会惊讶地发现,书店里居然会贩卖《战争与和平》的法译本,或许是因为那场战争的精彩程度堪称空前吧。自己国家战败的故事,居然作为纪念品进行销售。我买来书试着读了一下,下面有注解。小说开头的部分对白是用法文写就,而法国人则用注释批评其法文有误,诸如“语气蠢头蠢脑,不似法国人口吻”“纯属俄式法语”,等等,将托尔斯泰好一番批驳。试着读一下,从另一个角度讲也很有趣。也因为有这样的插曲,我成了托尔斯泰的粉丝。

那之后读的是《安娜·卡列尼娜》,再之后是《复活》。其他的还有《哥萨克》,写的是打败车臣军队的故事,这故事好像唤起了托尔斯泰对车臣人民的同情。他认为在战场上虽然是敌人,却也令人钦佩,作者没有任何偏见地进行描写,完全没有因为是敌人就把他们写得很可憎。因此我非常钦佩他!我由此对托尔斯泰着了迷,在神田的旧书店找到了日本大正时代出版的旧版的《托尔斯泰全集》,之后就读了这部全集。

托尔斯泰在各个不同的方面写了很多对法国人的不满。如他认为法国有一位叫波德莱尔的诗人,写的诗完全让人看不明白!他认为完全不能称之为诗。还对法国,特别是对19世纪中叶的诗有很多不满。此外,他还写了宗教题材的随笔,还有《傻瓜伊万》等民间故事风格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