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寻春

此书记录了一段旅程。这段旅程,从伦敦到匡托克丘陵,从下斯托伊到基尔弗,从克罗康贝到西巴格伯勒,也沿汤顿布里奇沃特的小路直登山顶,背向埃克斯穆尔,面朝门迪普丘陵,左临大海,远眺威尔士。这是一次骑车或推车之旅,岁在三月,时值复活节前后。“或许这个复活节应在北部度过?”我问自己。不,我并未向东北方向前进。我会简要介绍旅程的起始,只需追溯到一个月之前,那时我开始按节气规律盘算推测复活节天气会如何。

又或许早在复活节之前的一个多月,春意曾在伦敦昙花一现。而我仍想追溯到早些时分,那是一段佳日,正值岁末年初,带着一种真诚的美好,令我为之倾心。

来自西北的风,平和又有力,令人遐想,仿佛眼前有一位巨人正以雄伟之姿,昂首阔步,宛如春天里的播种者。彼时的伦敦,和风徐徐,阳光明媚。阳光下,一排排屋顶闪着金光,似在开怀大笑。炊烟甫一出烟囱,便随风四散,尽情地追逐快乐;各色彩旗,黄的、蓝的、白的,在风中肆意飞扬。远方,云雾环绕着缓坡,与地平线融合,浸润着褐色;那云雾,又笼罩着巍峨的群山,掩映着澄澈的喷泉——喷泉顶端的泡沫清甜、洁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云给这座城市增添了异彩,它们包围着上空,宛如天神保卫着整座城市。石塔的塔尖像旧瓷器,泛着光,显出一种柔和之意。倘若没有这有力的春风与圣洁的阳光,那世间的一切便不复珍贵。这一切,伴着奇思妙想,将永不褪色。每逢节日,屋前大门敞开,人们来来往往,飘舞的彩旗在白色的墙头向来往的人群致意。云幕后的剧场和殿堂,上演着生命的高贵。

此种欢乐与庄严,可与之相配的,唯有人间妙音。若那潺潺溪流、排排屋宇、层层山峦早已创于造物者之手,我想,在人类到来前,它们的欢悦,莫非只是为给隐遁的神明带来快乐?也许自然亦有它的盛会,只是人类不知,或许某一刻、某一天,那云彩、木色、水光在以一种高贵之态,热烈地庆祝着自己的盛会。然世间万物,浮沉变幻,可曾归于本心?

时至今日,这儿的人们来来往往穿梭于桥头,依旧过着我记忆里波澜不惊的生活。虽如此,只见桥下波光粼粼,鸟儿飞掠,有的似要驻足,有的已歇了翅膀,停在船只的舷墙上;船只的颜色如鹦鹉,红绿参差,鸟儿点缀其上,恰似群花争艳。

街上,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人头攒动,各自经营;一种喧嚣的冷清,为一声啼哭所扰,那是孩童在索要玩偶;这声啼哭,凝滞了不息的人流。万物与个体存于无形的和谐。春风唤起女孩两腮的桃红。看,有女孩在开怀大笑,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也有女孩载笑载言,娴静的她长着可爱的嘴、柔软的唇和乌溜的眼,且那双大大的眼眸里,仅容一人,就是她身边的那位男子。男子侧着头,倾耳聆听女孩的细语。街上,身材高挑的摩登女郎穿着奢侈的皮草装,春风扬起皮草边沿的绒毛,蓝的、棕的。春风又似美酒,直熏得人儿陶醉,那些女郎的脸庞,在紫罗兰色的宽帽下,无不漾着一抹绯红。但是在某一刻,街上活跃的气氛,曼妙的身形,多姿的仪态又沉没于茫茫人海。在火车站,一个男孩刚刚接到他的父亲,他开心地攥着父亲的手,轻轻地小跑,想要拽着父亲,随他的脚步一起往前,可未如愿,但他仍兴致不减,把小手环在父亲腰间。于是他父亲便顺势携他走了几码,他的双脚半离地,咯咯地笑着,像小鸟在晃动的枝头啁啾。这对父子彼此的玩闹,阻碍了其他行人的去路,于是那些行人,只得向左或向右迈开一步,要么轻蔑不屑,要么神色焦灼。见此情景,唯有巷口的小女孩喜笑颜开,竟盼望着自己是男孩的妹妹,这样便能同样与这位父亲嬉闹。片刻之后,这一切亦被吞没于浮世。

我来到更宽阔的人行道。这里少了急促,有女子来回穿梭于人流,她们不只沿街走,也会走得纵横交错。这里,男人不必与人群步调一致,他们大可走着自己的步子。一些贵族小姐可谓世上的绝代佳人,她们走着一种复杂的步式,步履缓慢,步调优美,路人大可一饱眼福;她们穿着丝绸华服,戴着珍珠宝石,显得光彩照人,许多还有身旁的黑白礼服作为陪衬,黑白礼服之下,是站得笔挺的男伴。她们从容地走着,显得庄严高贵,优雅美丽。虽离旁边路人那么近,可她们看起来却如置于魔幻水晶之中,珍藏了一种遥远的、早已消逝的风情。她们如同行走在梦境,正旁若无人地欢笑。她们顾盼神飞,目光所及各处,流露的或是骄傲,或是善意。有那么一刻,这目光投向了一家珠宝店,灼灼的灯光下,金银珠钻琳琅满目,而那之中,却冒出了一只硕大的手,那手通红、冰冷,不甚洁净,怯生生的三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托着一枚黄金镶钻的胸针,把它放回珠宝堆里,又慢慢地、颤巍巍地缩回,生怕碰坏了那些耀眼的贵重珠宝。其实,那通红的手本不必如此胆怯,因为贵族小姐的目光从未离开过那枚胸针,她们眼里,甚至都没有那只手,更别提这手的主人了。一个老人慢吞吞地走来,径直穿过那群贵族小姐,来到宽阔的人行道中央。老人身材矮小,褴褛的外套耷拉在肩上,四四方方,几乎要拖了地。他那小小的毡帽下,一大团花白的、乱糟糟的鬈发直铺满那翻起的衣领。那件破外套的边沿下,正是他那赤裸的、冻红的脚后跟。他的双手深深插入口袋里,脸孔已经快要为鬈发与衣领所遮,然而,遮起来的,也不过是那冻得木然、通红的脸,硕大僵直的鼻子,以及那灰色的双眼里仅存的光亮。他看向前方,目光有些许低垂,丝毫不见左顾右盼。他未曾发出一点声音,即使破烂靴子上豁开的皮革被风吹得啪啪响,他也懒得管,免得弄巧成拙,这靴子便再不能穿了。毋庸置疑,在这一天,和谐乐章的谱写者可以从这位老人身上汲取灵感,而且他的确这么做了。不过我不明白,既然这是一个神明的盛宴,为何亦有凡人掺杂其中。原来,这一天亦是人间盛会,那赤贫如洗的身形周围,是起舞的女郎,她们服装各异,色彩缤纷,紫色与黑色,肉桂色与绿色,黄褐色与灰色,鲜红与蓝灰,辅之以棕色或金棕色皮毛装饰,相得益彰。斑斓的舞衣与婀娜的舞姿交相辉映,如梦似真。然而,老人于舞会,如尘埃;舞会于老人,如草木。此时,苍穹之下,阳光依然明丽,春风依然撩动轻烟,扬起旗子;地平线上,马儿歪着粗壮的颈,露着牙,奔踏而来,成群结队,络绎不绝,与天上那一带镶着金边的白云一道,随风悠游,蔚为壮观。

那天晚上,我开始研究地图,并未考虑春天何时到来。我想,春天定然会来。况且,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它到来。我该想想如何开始我的西部之旅了。无论如何走法,索尔兹伯里平原总是要穿越的,虽然这不是必经之路;而我当时十分犹豫,是直直地斜穿平原,径直西行,还是沿着埃文河的两岸,一路蜿蜒,直至埃姆斯伯里。若我选择后者,到了埃姆斯伯里,定会愈发唤起我那颗想要沿河而上的心。那里,河川流经古朴的村庄,我便能去到阿佩文,去到史蒂芬·达克的故居,还可以去到查尔顿和皮尤西河谷。若再次转而西行,我便能踏上怀特霍斯这片温柔的土地,此处,可将奥尔顿普莱尔斯尽收眼底,厄齐方特和迪韦齐斯也一览无余。

又或者,我可以从索尔兹伯里出发,沿怀利河顺势而上。如此一来,我既能俯首回顾那河流、沿河村落和教堂,又可高瞻远眺我右上方的平原。接着,我就应该来到沃明斯特和广袤的平原西部,那儿坐落着小镇。

不过显然,常采用的路线便是从斯泰普尔福德朝西北走,穿过谷地和羊场,途经什鲁顿和提尔斯海德,顺势而下,去到西拉文顿的其他水域。或者在什鲁顿,我折而往西,去看一看那人迹罕至的奇特恩和因伯。

我依然犹豫不决。若我步行,便能在平原上随心所欲。那儿,阡陌交通,绿意盈盈。虽是如此,在那种乍暖还寒的时节,或许一整天都无法歇下脚步,也就是说,我一整天至少得走三十英里。我想,这于我,是力所不能及的。一个月后,那昙花一现的春天姗姗来迟,一时,风和日丽,赐予了伦敦一段旖旎春光,足以以假乱真,令我不得不相信春天真的来了。

伦敦的天气,许多时候并没有什么特色。关于天气,人们所感知到的,无非冷热、干潮、处于屋内还是屋外或舒适与否。而这一天却与众不同。那晚,大雨滂沱,狂风嘶吼,我的住所恍如一叶孤舟在惊涛骇浪中颠簸,我的栖身之地,再也不似一座鸽舍,深埋于伦敦的千层灵龛之中。翌日,宁静的清晨把我唤醒,空气里氤氲着甜甜的、伤怀的气息;阴郁的云朵下隐隐透着清亮;彼时的氛围却并未随着风暴的退去而渐趋舒缓,即使晨曦微露,仍如暮色未开。外面,车马喧嚣,于宁静之中筑起一道声墙,而我仍坚守我这宁静的一隅,对喧嚣几乎充耳不闻,不过却忘不了那道声墙。一隅宁静中,鹦鹉唱着二十年前便传遍了街头巷尾的曲子,清晰可闻,不绝于耳,风格甜美,宛如出自黑鹂之喉。我早已听这鹦鹉唱了一遍又一遍,此次,竟唱得与以往不同,其中曲折缘由,我不得而知,亦不屑细想。总之,这曲子不同于以往,外面的气息也是如此。只是我无法切身去感受那气息,因为我闭紧了窗,这样,邻近的四个烟囱排放的煤灰,才不至于飘进我的屋里。

与门外的熙来攘往相比,我几乎是一个囚犯,只在囹圄里来往走动。整个白天,除了千篇一律的、外面行人的脸,让我赏心悦目的,唯有那柱廊。那立柱纹有凹槽,从峭壁拔地而起,将大片沙砾荒草置于脚底。四散的煤灰染黑了灰色的立柱。早些时分,雨迹未消,风尚未止,荒草与野石浸润着空气里的甘美,渗透了鹦鹉歌声里的甜蜜。暖湿与冰冷的碰撞,晦暗与清亮的交织,使一切都沉浸在一种纯净与宜人的氛围之中。早前,曾有一刻,那柱廊,仿佛成了一个入口,引导着我进入那座云蒸雾绕的圣城,通往美与圣洁的殿堂。然而,屋内一切,依然如故。幻想与期待,甚至哺育这种期待的记忆,一并被抹除,不带一丝失望。纵然窗户紧闭,阻隔天地,而阳光却透过窗户,洒满了屋子;屋子里的气息,却丝毫无法感受那阳光的神圣;在屋子里,阳光是陌生的、恼人的、怀有敌意的。

在这个二月天,我又一次于下午四时醒来。睁开双眼,只见空气凝结、雾气弥散,在街头,在硕大深色的房屋处。而那时的天空,却显得旷远无比。浅蓝的天幕上,编织着精美绝伦的云朵;那云朵如狭长的白色礁石,横跨在天空。不多久,我又回到屋檐下。这一次我来到一位朋友家里,他刚从繁华的通衢搬到这静谧之地。一位乡下来的老侍者——他面色黯淡无光,稍带诡异——领我去客厅。那时,我感觉这楼梯,还有左右两边这两间房——一间房门紧闭,另一间房门虚掩——对于我而言,神秘莫测,颇为压抑。霎时,我恍如置身梦境,在一处宅地,为巨大的阴影所罩。诚然,这些门本不预示着什么,因为门后的世界,光怪陆离。右转进入那熟悉的、昏暗的房间,我的感受依然如此。直到幽暗的房间在我面前打开:我听到了主人那善意的声音。

这是一间高大宽敞的房间,里面角角落落很多,我前所未见。而我们的谈话声,也只回荡在这方寸之间。环视四围,只见家具隐隐透着些幽暗。几码开外,是长长的窗,窗户与我们之间,立着一张厚桌、一个大橱和几把椅子。我从未走到窗前,望向窗外,这次依旧如此。房里,灯火未启,我们就在这漆黑里,时而交谈,时而沉默,我亦怡然。时不时地,我望向那窗,只可见附近一座房子的一角,远处房子的烟囱和那苍白的天。我意识到,白昼在缓缓消逝。我曾两次望向那钟摆,好确定时光没有欺骗我,确是在一点一滴地慢行。时光,亦让我感受到此种缓缓流逝之美。风停了,万物皆归于平静。此番凝滞、静默是好;而安谧之境为佳。在倾听与言谈之间,我已陷入其中。尽管好几次,三两孩童在窗下叽喳欢闹,这对我来说,却似无人。外界凡音,非但无法打破这安谧之境,反而为之所倾,融于其中,沉浸在暮色的安详里,成为永恒。这声音之欢悦,仅在表象,其内涵,远不只如此。

这些声响与宁静的交织,是春的前奏,它们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家乡的黄昏。我知道,春天第一声黑鹂的啼叫是如何从那参天的橡树传来;或是在更远的某处,许多画眉歌唱在料峭春寒中,惨淡月光下,而那月光,正巧映在绽开的报春花上。远方,羊羔的呜咽与鸦群的哀啼彼此交融,变为一种轻柔的低鸣。脚下,万物尽湿,湿的土,湿的枯草;雨后残留的水塘和水槽,晶莹透亮,遍布大地。我预见到,暴风雨会在过一天来袭。或许,这黑暗、枯寂、湿润……所有对这片土地的遐想,以及突变的风云,让雨前的甜蜜惬意尤显珍贵,即使此种惬意并非完全来自这片土地。那时,鸟儿不再娇啼,取而代之的,是日落良久后,浓密的灌木丛中,那黑鹂惹人心烦的聒噪;那时,只有隐约的一道暗光,似要把一团乌云与漆黑的地平线分开,就如清早的街上,破晓的清明于晦暗环绕中,散发出一种美的精粹;所以此时,明朗的暮色笼罩着这田地,正慢慢挪向那漆黑的夜、那暴风雪,抑或是冬的复辟。这时,有人送来了一盏灯。孩童的嬉笑已远去。不一会儿,我起身走出,清晰地望见那狭长的光线;若是站在五十英里开外,望向温切斯特,我会看见,西边有夕阳缓落,余光低照。

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与之相似的黄昏。在我西南面,便是一望无际的丘陵山地。那些小路,蜿蜒流动,宁静安详,召唤着我,诱惑着我。或许,我应当立刻起程,夜以继日地赶路,直到伫听夜莺歌唱,饱览苹果花盛放,深嗅土地那带有阳光气息的芬芳。岂料,天有不测风云。翌日,雨雪交加。我只好停下,慢慢计划我的旅程。也许,不知不觉,我的旅程要在另一个昙花一现的伪春展开。那些日子,可能会比这些天更像春天一些,甚至,颇像是夏天的序曲。那些日子,通常是在复活节期间。想到这,那些美好的复活节画面便在记忆里浮现:五年前、二十年前的复活节,早些时候,春分时期,棕柳莺在和风中浅唱;晚些时候,受难日迎来了燕子,隔一天迎来了布谷,在周日复活节那天迎来了夜莺。自然,在我的记忆里,也曾有过北风萧萧、雪花飘飘的复活节。最终,我决定赌一把运气,就在受难日那天起程。说不准,我会即刻遇到好天气,或者是在一两天后。我可以在那温顺的时光里,安然地出行,去寻觅春日。复活节的日子,是无法见到夜莺和布谷鸟的;而我可能尚在期待些别的,棕柳莺、早春的燕子,或一些刺儿花、杜鹃花、落叶松和黑刺白李。我开始想,未来天气到底会如何。还会阴云蔽日,冷风呼啸吗?还是给人以希望,只因那黑鹂,于暮色中纵情欢唱,又或许,到时路上掉落的枯叶会变少,只剩少许而已?也许,还会出现另一个像这般阴郁却饱含希望的日子。另外,这雾蒙蒙的清晨是否会慢慢明朗?要不,丘陵在浮云低罩下,显得模糊不清;浮云后面,是天空,覆盖在云层里、云缝中,透出一道浑浊的银光。此时,天上会不会有个地方,起初毫不起眼,最后光芒万丈?浮云是否会被驱散?丘陵是否会半掩在那静止的、光耀的云台里?地球是否会倾覆在暖风里?除了风声,还能否听见蜂鸣?远方苍凉的墓碑处,是否还会有寒鸦哀啼?旧象牙色的积云是否会一朵接一朵,随那沐浴在阳光下的山脊一道,退向东方低处?黄昏的天空是否会变得雪白,轻抚深色的杂树林,而后于七时,天籁齐鸣?随之,是否会有一个明朗静谧的夜晚,让我一观那天琴座,以及荟萃群星?我问自己。而接下来,我将写一写在等待与准备旅途的那个月里发生的事。

翌日,刮起了东北风,风声隆隆,在晴朗的夜晚,大地仿佛只剩空壳。一整天,耳边尽是这毫无旋律又节奏平稳的呼啸。大地被那风冲刷得恍如一口光秃秃的锅子。此时,若飘点雪,恐怕这雪还未落进山谷,就又卷入风中,仿佛一只白鸟,进了雀鹰之口;雪落在山上,会停留得久些,而一旦与大地结合,过了一天,雪层就薄如米粒。这东北风于我,也是无孔不钻。毫无疑问,此时站在这里的无论是一位或两位老人,还是一个或两个婴儿,这风都会毫不留情地将其摧残和扼杀。黄色的白屈菜花绽放得灿烂,可却显出倾颓之势;黑黝黝的常春藤在干净的路旁散着微光。这些日子是磅礴辉煌的,而非琐碎无聊的;东北风荡涤尘埃,世界被一扫而空。此时,记忆里,那老人、小孩、白屈菜都显得渺小。值得永记的,是这些辉煌佳日,使人体验生活。

就这样,在夜晚,东北风终究由盛而衰,为南风所替代,如此平和。随之而来的日子,和煦、芬芳而又轻柔,大地尚未完全复苏,带着脆弱的微笑、倦怠与疲累,甚至还有终显枉然的畏惧或回忆。到圣大卫日,紫罗兰开始绽放,化作孩童与情人的乐园……于是,灌木与树篱,路旁与湖畔,铺满了葳蕤的报春花,它们有着长长的茎秆,密集丛生,似有千万朵;那青涩的气味,似花而非花,却与疲弱而逐渐复苏的大地完美融合。

而那日白天,一天中几乎阴雨连绵,那雨幕,淅淅沥沥、遏制不住,雨幕下的一切,唯有诗人可懂。这片大地上,树木葱郁,盖过人类;花儿争妍,盛于孩童。那天,似乎回到洪荒之初。我可以想象,在人类和上帝存在之前,大地的初始之貌,那甚至要早于史前。雨停后,太阳于迷蒙水汽中升起,闪着微光,不灼人眼,预示着混沌世界的终结。接着,又会如何?又会发生什么?又会有何新生之物?那样的天气,是鸟语最先划破大地的沉闷……我随之欣然起行,不觉间,一时兴起,我竟反复吟起这令人费解的祷文:“愿光荣归于父,及子,及圣神;起初如此,今日亦然,直到永远,阿门。”“大地、海洋、空气——永恒的情谊。”此时,无任何祈求,会给人以如此满足感。时不时地,其他符咒般的祷文亦涌上心头:

“噢,桑提安娜大获全胜——

离开,桑提安娜!——

桑提安娜大获全胜

就在墨西哥平原那。”

普通的晴朗日接替了连绵阴雨,那天气,和暖而清新。午后,西南边飘了几阵零星小雨;那之后,虽无雨,也难见放晴,是个多云天,即使棕柳莺与画眉沉醉其中,人们也并不以此为佳;而后,淫雨再度霏霏,榆树挺立于雨雾,如阴谋家,正密谋策划;终于,迎来了一年中无与伦比的一天,云销雨霁,和煦明亮,庄严神圣,生机无限,百灵鸟一展歌喉,那歌声,伴着无数音符,丝丝入耳;可好景不长,又见凄风苦雨;或有风无雨;还有两日,略微温暖,气压颇低,后天色暗沉,沦为漆黑的风雨之夜,残破的黎明经风雨洗礼,白霜点点,面露愧色。于是,雪乘着西北风的双翼,仅在分秒之内,由北方席卷而至,熏暗了空气,染白了天空。如此,风吹雪舞,周而复始,直至下午五时,天空才恢复湛蓝的本色。地平线上白茫茫的群山,巍峨雄壮,几近静止般屹立于南方矮陵之上;群山周身,覆有暗淡的雪片,显得与山体格格不入,然而,残雪似要永存。六时,地平线隐没,云霞散去,丘陵的残雪一扫而光,群山绵延,似无限延展;黑鹂婉转,似乎把天地当作安身之所,夜凉风清,风声渐弱,猫头鹰啼鸣,启明星闪烁,可谓良辰美景。

后一天,槲鸫和西北风成了主角。那槲鸫,安然栖息于桦树枝头,其啼鸣,似在唤雨,短促,起伏,节奏轻快,回环往复,几乎串成了一首连续的曲子。然而,一次次地,因那呼啸的风夺去了音符,而鸟儿易枝,或其同伴应答,占据其位,故啼鸣声飘忽不定,如猎人的枪声,远近不一……我仍旧研究我的地图。想着,我该穿过斯温登还是安多弗,是走过温切斯特还是南安普敦?我甚至想,就在这四地兜转,只是,若按这一念奇想,则旅途中由前进所带来的成就感便会尽数幻灭。

是夜,风起云涌,荒凉凄然。次日清早,大地经历了狂风的暴戾,尚在甜甜地、静静地睡着。鸟鸣声中,除了槲鸫,还有知更鸟。大地终在沉睡,从凝霜含雾的清晨,到温和景明的白日;约莫在黄昏五点半到六点半钟,光出荫翳,晦云笼光,伴着黑鹂婉转啼鸣。如此夜晚,雨霾风障似顽童,欲将一切甜蜜与安宁,于顷刻间倾覆。最终,树倒,枝断,而花蕾犹存。

白日里,北风侵袭,裹挟着冰雹,那冰雹,如水平的飞矢,锋芒毕露;夜里,有两回,闪电纠缠着我的屋子,幽蓝的闪光似在耀武扬威,直至一声巨雷,不掺杂音,仅一个霹雳,骤然而下,便引得磅礴回响,有撕裂天地之势。白日里,只要雨雪稍停,百灵的欢啼便片刻不歇;夜里,寒霜渐冻,万籁俱寂,唯有弯月高悬。清晨,薄雾弥散空谷,残雪覆盖大地,只见轻烟透过薄雾,从火车头或村庄笔直地溢出;太阳普照万物,有黑鸦聒噪,白雪与新绿交融,有百灵高飞,直入轻云;还有红腹灰雀,隐于山楂叶后,低吟浅唱,歌声清脆悦耳。

又至夜里,冷风骤然俯冲而下,时而伴着雨,时而只是猛吹,白日的短暂生机,丝毫经受不住这整夜的摧残。即使到拂晓,西风和雨,依然如故,露出傲慢之态:只有到下午一点半钟,太阳才微微露脸,似要一探究竟,看那风雨和大地的争吵是否有了结果,或是二者的角逐是否分了胜负。雨先止了步,云朵亦漫开,铺满了天空,毫无秩序,松散得胜过那亚麻布料;原来,云朵匆匆四散,围向绽放的金雀花,是为取悦太阳。太阳,作为回应,将阳光洒向湍急的水面,洒向湖边紫色的桤木群和树群下的白屈菜,洒向那孤独的、抽芽的橡树。如此一来,仿佛一切安好。四散的云片,再次聚拢成大团白色的云朵,给天空增添一片湛蓝。这一天,平静安宁,日落缓缓,而明日会如何?

无论如何,我将于受难日起程。此时,我正计划从索尔兹伯里走,经过平原,去到西拉文顿,接下来,从那儿,要么穿过迪韦齐斯,要么穿过特罗布里奇或布拉德福德。无论从吉尔福德或法纳姆出发,还是途经奥尔顿或奥尔斯福德,都可到达索尔兹伯里。然而从温切斯特出发却不行,若从那出发,我想我会沿着伊钦,去到金斯沃西,再取道斯托克布里奇,穿过二十英里没有铁路的乡村地带,拜访黑兹利特笔下的温特斯洛。若去吉尔福德,则有几条路线。走朴次茅斯,再穿过自由生长的松林灌木,这条路虽是平坦通达,到了能滑旱冰的程度,可这对于我,尚且吸引力不足。我还想再次去到尤厄尔、埃普索姆和莱瑟黑德,在多尔金附近的莱瑟黑德教堂和米克勒姆教堂处,流连于山水之间。这样,伦敦以外,我要走的路便少得多了。自然,我还能由金斯顿、瑟比顿和图尔沃斯到达尤厄尔,横越杰弗里斯的第二故乡,来到他那“伦敦鳟鱼”的家园。但是,要是我第一天这样行动,未免与我旅行的初衷相悖。

无论如何,匡托克是我的目的地。说得委婉些,我有一个愿望,我希望能够与春天一同来到匡托克,那时我也能一览如此景象——“那片红叶,那宗族最后的一片红叶”,于1798年3月7日,翩跹而落,长眠地下。既然我的旅程定在“五月之前的一个月”,我便相信,春天,沿着我的旅途,很快会来,不会迟到。是啊,我将去到下斯托伊,那是《忽必烈汗》《克丽丝特布尔》和《古舟子咏》的诞生地。在那里,柯勒律治曾受天堂之馈赠,饱尝甘露,畅饮蜜乳。

若我翻越匡托克山,那也仅是为看一看汤顿、迈恩黑德以及埃克斯穆尔。要是能一览群山,便已足够,因为那些山树立屏障,形成了西南部和西部的边界。群山外侧,是埃克斯穆尔、达特穆尔高地、博德明高沼和兰兹角,是一片多岩石、崎岖不平的野地,虽然中间夹杂着些难得的平地或广阔的中间地带。而群山内侧,则是南部和西南部的主要平地,匡托克山在平地的外围,是那里最后的一块沃土。我打算到达那里,从北部丘陵到吉尔福德,而后沿豪格巴克去法纳姆,接着顺着伊钦,一路到达温切斯特,再越过泰斯特高地,到达索尔兹伯里;后横穿平原,去到布拉德福德,翻越门迪普丘陵,去到谢普顿马利特,再回到门迪普丘陵山脚下,去到韦尔斯和格拉斯顿伯里,沿着波尔登山的山脊,去到布里奇沃特,这样,便可直上匡托克,径往大海。

我起程时走的路,都通往埃普索姆路。临行时,没能走布赖顿路,还是有些许遗憾。要是从那走,我又能在斯特里塞姆高地穿过绿荫华盖,在诺伯里一瞧群鸦栖息,在“惠特希夫”和“霍斯舒”观赏鹅池,或者在克罗伊登工厂,穿行于荒野小径,直至右拐,在“雷德迪尔”对面,瞥见哈灵公园一角。公园里狭长的缓坡上长有榆木,路旁的树篱处还有栗树,一路所见,绿意丛生,令我目不暇接。我本已心生愉悦,而后不禁心花怒放。哈灵宕是那座缓坡延伸而来的小山,与公园的路并行。小山生得秀挺,只不过山上树木零星。小山的中部,有个巨大的白垩土坑,其上,苔藓斑驳;整个白垩土坑被开凿出一条旧路,路旁,是裸露的白垩,或是茂密的荆棘。这条路,分为一条或两条岔道,岔道又于白垩土坑前会合;路上草丛间,矗立着一群群工厂,建筑群的存在并未破坏这小巧的峡谷,因为伦敦已把这里设为政府用地。在白垩岩遍布的乡村,无论何地,那绵延、挺拔的山脊,甚至是那平淡无奇的山侧,都能为其增光添彩,因其本身便与众不同;不过,此处是一派纯粹的田园风光。此处若能诞生一位诗人,则足以作诗傅彩,至少(除了篇幅)媲美《温莎森林》或《库博山》。此路之外,是一小片丘陵,周边是伊斯特本和布赖顿的路;丘陵小山处,有的寸草不生,有的灌木青翠,也有的苍苔蔓延;山谷腹地,便是寇斯顿所在……然而,这并非是我采取的路线。

翌日,地上烂泥未干,新的尘埃又铺天盖地。八点时分,天空仍旧湛蓝无比,可至九时,又见迷雾朦胧。一束细细的微光,不时照着橡树,照着金盏花上摞起的柴堆,照着那砍柴人。他半靠着橡树,半倚在床上;那床,搭在两根树桩之间。他抽着烟,悠然眺望整列火车,从远方林边疾驰而过,硕大的白云从地平线缓缓升起;另一个男人低着头,单手插着口袋,在旁边的草坪上推着碾压机,把草地一条条地轧平。太阳绽放出了光芒,因而鸦群鸣啼,更为聒耳,手摇风琴演奏的《安格夫人》乐段,亦倍加悠扬。灌木深林里,那株遗世独立的落叶松,此时也满枝新绿。在我眼里,这醒目的绿意,似有一股冲破晦暗的力量。然而,一阵恼人的零星小雨,扑灭了我心中升腾的希望。那雨,下个不停,好在微光犹存,柔和明亮,洒满了沧桑的石板路。于我而言,那景象透着纯粹的春意。若再下雨,则雨后黄昏,天空会更加湛蓝,月光亦更加皎洁。六点半钟,月色溢满泥淖,照亮笔直的小路,投向黄白的万家灯火。夜间,当冷雨凄厉,西南风咆哮,月亮便迷失于风暴,如同一颗珍珠,深深地掷入大西洋中部。无论如何,我已决定于明日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