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止　盥

陈明智演罢了“起霸”这一折戏，下得场来，众人立刻改换了眉眼，上前团团将他围住，有的与他道乏，有的称赞他的技艺。个个面容带笑，笑容中又带几分谄媚。有的给他拉椅子，有的给他端火盆。那班主上前说道：“今天这一场，把我们寒香班抬高了一万丈了。”那管传仁不知什么时候，从厨房弄了一碗面来，双手捧上道：“且请点点饥，这一折下来，说空肚子不饿，我是不信的。”

陈明智这时一声不响，仍然坐到衣箱上，把一双靴子脱下，换过原来穿的那双老棉鞋。伸手取了刚才扮戏时所用的那一盆凉水，绞着手巾，就预备洗脸。

班主一见，按住他的手，抢过手巾，说道：“你还有好几折戏哩，怎地此时却洗起脸来？”

陈明智道：“我有言在先，只是试一两折。我是从草台班来的，糊涂胆大，又不识得大班里的规矩，丢了你们的人，把你们‘寒香’两个字都弄得臭了。如今我应该适可而止了。你们去请那头品老大人，只说那个楚霸王做得太不像样了，底下换个别的戏吧！有如不然，像我这种角色，那些掮旗子打伞的，尽都可以去得，随便找个人演下去吧！”说着，就向班主手中，去夺那条手巾。

那班主满脸堆着笑，不肯将手巾递与他，只是央求道：“我们怠慢了你，只怨我们浊拙，有眼不识泰山。戏一定要请你帮帮场子。做完了之后，我们再向你请罪。”

陈明智不言不语，摇摇头，从包裹里摸出两张草纸，又要去揩脸。班主急了，一面抢一面叱骂着那些做生、旦、末、丑的角色道：“你们大家把他得罪了，怎么这时一个都不来赔礼呢？”

班主此言一出，各人齐向前来，一个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一个说：“不知者不为罪。”那个做虞姬的旦角，更是说得可怜，他道：“我们得罪了你，把戏做完，一定磕头赔礼。常言道得好，‘不打不成相识’。现在我们算打过了，服了你了。你不是说过，要帮衬我的么？现在不做了，在哪里帮衬我去？”说着，他努努嘴，大家动手，把他靴子重行穿上，连扶带抬地让他在椅子上坐了。

陈明智在这时候，忽地流下了泪来。众人慌道：“我们已认了错了，你为何却要伤心呢？”

陈明智道：“我有这一点小小本领，都是我师傅教出来的。我师傅曾经告诫于我，宁愿跑江湖搭草台班，千万不要在城里和大班鬼混。我再做下去，便是违背师傅教训，心神不能安定。”

大家说：“你师傅是哪一位？现在何处？我们把他请来，劝说劝说，也就是了。”

陈明智道：“他老人家，就是新正初五过去的，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大家要我把全本《千金记》做完，除非把他老人家写个神主，供在后台，让我禀告了，才能再做。有如不然，慢说我不能再做下去，就是勉强做了，像这般心神不安，也决然做不好。”

大家闻言，登时答应：“这不是什么难为之事，办得到的。请将你尊师名讳说与我们，我们有现成香烛，就与他立起神主。”

陈明智把师傅的名字说了。众人中有那知道的，便都恍然大悟，他的戏做得这样好，原来是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不是没有道理的。那个班主，却好似被雷轰了的，竟是张皇失措。当初挤陈明智的师傅的是他，现在动手给陈明智的师傅写神主的也是他。写着，又还骂着自己：“我真是不辨贤愚，有眼无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