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微凉的你
- 女生宿舍I:南栀向暖
- 简蔓
- 11011字
- 2021-11-19 11:37:33
1
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时,沈晚栀还在睡梦中。
昨晚,伴着雨声,她做了个很无厘头的梦。梦中的自己好像只有五六岁,穿一条花布裙,在医院的走廊里跑来跑去,原本妈妈一直在不远处望着她,可是,她将身子探出窗外去捉花朵上的蝴蝶,再一转身,妈妈就不见了。她特别害怕,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寻找,突然在走廊尽头撞上了一个个子很高的男生。午后灿烂的阳光里,他笑容明朗地弯腰问她:“你还记得我吗?”
那个男生是特别爱管闲事的江川。而这次,他居然还跑到她梦里管起闲事了。
“晚栀,你在听吗?”
妈妈的呼唤让沈晚栀的意识清醒起来。她揉揉肿痛的眼睛,从床上坐起身,有气无力地回答:“我在听。”
好似从声音里察觉到了沈晚栀的不悦,沈妈妈疲乏的语气里顿时多了一丝讨好:“昨晚临时送来一名出车祸的重伤患者,爸妈忙着准备手术,所以没能回家陪你。真对不起,妈妈又食言了……”
食言这种事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沈晚栀在心中反驳。“你是又让我送衣服去医院吧?”通常妈妈在手术结束后的第一时间打电话回家,理由都是:急救时衣服上沾了血,没办法出门了,所以需要她送换洗衣服过去。
明知道女儿已经不耐烦了,电话里,沈妈妈仍想努力修补两个人之间的鸿沟,“这样好吗?”她换上明快的语调,“你送衣服过来,妈妈中午带你去吃好吃的。”
沈晚栀咬了咬嘴唇,沉思片刻,应道:“再说吧,挂了!”
一个小时后,沈晚栀坐上了前往医院的公交车。雨过天晴的城市显得尤为洁净明亮。途经昨晚遇见江川的街道时,沈晚栀的脸蓦地红了。为什么每次自己狼狈窘迫时都恰好被他遇见……啊,对了,昨天临走时他说了句什么来着?
沈晚栀闭上眼睛仔细回想,由男孩子的坚定语调说出的那句话瞬间冲进脑海:“沈晚栀,你听好。从今以后,你高兴我陪你高兴,你难过我陪你难过。你的事,我管定了!”不自觉地,她的嘴角溢出一抹微笑,虽然他真的很爱管闲事,但……好像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或许以后,她应该对他态度好一些。
为了缓解眼睛的肿胀,沈晚栀忍着疼使劲眨了眨眼,再次睁开时,逐渐清晰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高瘦的身形,招牌式的灿烂笑容,江川穿一身白色运动服,正和一个穿着同款白色运动服的中年男人勾肩搭背一起跑步。是他爸爸吧,沈晚栀猜测。真羡慕他,能和自己的爸爸这么亲密地相处。
犹豫了片刻,沈晚栀决定卸下往日的冷漠,主动跟他打个招呼。可还没等她张口,绿灯亮了,公交车缓缓向前驶去,江川的身影渐渐被抛在车后。
算了,周一再向他道谢吧。这样想着,沈晚栀转回了身。
“沈晚栀真的很特别!”放慢步子,江川揉揉鼻子,继续跟旁边的爸爸说,“我从来没见过像她那么多面的女生。看上去很冷漠,其实非常脆弱。还有,她芭蕾舞跳得太棒了!”说着江川笨拙地学起了沈晚栀跳舞的动作,“就像天鹅一样,特别优雅。”
江爸爸乐呵呵地笑起来:“还天鹅呢,你现在就像只笨鸭子。你这个家伙,沈晚栀、沈晚栀地说了一早上了。你说实话,你今天非要陪我去药厂值班,其实就是为了跟我聊她吧!”
这么轻易就被爸爸猜透了心思,江川尴尬地摸摸后颈。他向来跟爸爸无话不说。可如果在家里提起女孩子,他那个疑心重的老妈不知道会给出什么令人尴尬的猜测。
“老爸,你不要跟老妈说啊,不然她肯定要啰唆个没完。”江川伸手揽住爸爸的肩,左手握拳凑到爸爸眼下,“碰一下就算约定好了。”
江爸爸露出慈爱的笑容,右手握拳恶作剧般地狠狠撞了一下江川的左拳,看他疼得大呼小叫的模样,朗声大笑起来。
江川望着笑开怀的爸爸,也禁不住咧开了嘴角。他的无忧无虑、无拘无束、无怨无尤全都仰仗于面前银发悄生、有着啤酒肚、并不高大魁梧的男人。
他与帅气英俊毫不沾边,他已经年过半百,他正在老去。可他是自己至高无上的英雄。
如果可能的话,江川真希望时间静止,好让爸爸不再继续变老,能够一直、永远地陪伴在自己身边。
2
穿过长长的走廊,沈晚栀礼貌地和遇见的医生护士打过招呼后,推门进入妈妈所在的休息室。
“你眼睛怎么了?”一见她,妈妈就紧张地靠了过来,“肿得这么厉害,是不是发炎了?”
突然间享受到来自妈妈的关怀,沈晚栀有些不自然地后退了一步,拉开了和妈妈的距离,“被虫子咬的。”她胡扯道。
“一会儿妈妈换完衣服去药房给你拿点儿药膏涂一下。”说着,她走进了布帘后面的更衣室。
沈晚栀顺势坐到一旁摆着电脑的书桌前,漫不经心地上下滑动鼠标,浏览网页。
“哎呀!”沈妈妈的声音从布帘后面传出来,“一直忙着手术,竟然把主任交代我的送药的大事儿给忘了。”她换好衣服出来,刚拿起手机,有名护士敲门进来,“姐,有个病人需要你过去看一下。”
沈妈妈走到门外,又突然回身对沈晚栀说:“晚栀,你看到桌上有个手机号码了吧?你帮我打个电话过去,告诉他之前跟他们厂长谈好的那批药可以送过来了。”
沈晚栀随手拿起自己的手机打了过去,电话中响起一个很温和的男声,她按照妈妈的要求说完之后,对方便非常客气地应了下来。挂断电话后,她抬眼对恰好回来的妈妈说:“他说马上送来。”
沈妈妈点点头,抬手看了看腕表,再度提议:“我们叫爸爸一起吃午饭吧!烤肉怎么样?还是火锅?”
沈晚栀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前方的电脑屏幕上,想起江川和他爸爸勾肩搭背的身影,她突然很想努力放下一切介怀,在有限的时间里试着和爸妈好好相处。“好吧!”她这样应道,脸上虽没有表情,心里其实已经明朗了起来。
可是这顿饭依旧吃得不愉快。因为事故的发生是毫无规律可循的,而急诊的另一层意思是无法等待、无条件服从,所以爸妈很快就被叫回了医院。
他们的碗筷整齐地摆放在桌上,丰盛的饭菜几乎没怎么动过。沈晚栀失神良久,继而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没关系的,她安慰自己。独自吃饭对她来说一点儿也不困难。直到肚子撑得滚圆,她才起身走出饭店。
回家的路上,沈晚栀的心情出乎意料地平静。经过昨夜的一场痛哭,她好像将多年来沉积在心中的委屈、愤怒都发泄完了,现在的她,连计较的力气都没有了。
清洗衣服,整理房间,晾晒被褥。安静的午后,沈晚栀自嘲地做着这一切,十三岁的她,是自己的保姆。
做完家务,沈晚栀回到客厅,按开电视机打发时间。每个台的节目都无聊透顶,最后她换到了城市新闻频道,不得不说,有时候新闻报道比电视剧还要曲折离奇。
就像现在正在播报的实时新闻。
“位于市郊的一家制药厂仓库忽然起火,由于仓库里存放的药品多是易燃物,大火无法及时扑灭,一名员工不幸遇难。经过警方对目击证人的询问调查,初步断定,起火的原因是仓库管理员偷偷在仓库里用烤炉烤玉米,火苗引燃了药品和木架……”
沈晚栀蹙眉摇头,真是难以理解,烤玉米就那么好吃吗?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甚至出了人命。她关掉电视,不想看到记者采访遇难家属的悲痛片段。
手机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可是那几位数字看起来分外眼熟。出于好奇,她接了起来。
“喂!”
听筒那边没有回答,只听到沉重的呼吸声。沈晚栀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确认信号良好,又捺着性子道:“请问你哪位?”等了片刻,依旧没有回答。她不耐烦起来,“不说话我挂了!”摁下挂断键的前一秒,传来一个压抑的男声。
“你……”对方停顿了一下,沉声问道,“你是沈晚栀吗?”
虽然耳熟,却想不起来这个声音是谁的:“我是沈晚栀。”她再度问道:“你是哪位?”
“嘟——”长长的忙音响起,电话被挂断了。
什么情况?沈晚栀满心疑惑,但回拨过去后,对方关机了。
3
周二下午放学后,沈晚栀微微侧头望了望身后的空座位,从昨天到现在,江川都没有露面。刚开学就请假,好像有点儿奇怪,该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而令沈晚栀没想到的是,出意外的不是江川,是江川的爸爸。
晚饭过后,她像往常一样,打算去舞蹈教室练习芭蕾舞。经过学校花园时接到了杨木易的电话。
“快来教室。”急切地说完这句,电话就被挂断了。沈晚栀莫名其妙地回到教室,发现班里坐满了人,班主任也到场了。
“除了江川和今天请假的邹葵雨都到齐了吧?”见杨木易点头,班主任脸色凝重地说道:“是这样的,周六制药厂发生火灾的新闻大家都看到了吧?很不幸的是,遇难者是咱们班江川的爸爸。”
班里立即骚动起来。想到他在军训时提起爸爸时的幸福模样和两个人一起跑步的场景,沈晚栀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心也跟着狠狠一沉。太突然了,怪不得他没来学校,一定悲痛极了。
“大家静一静!”班主任拍了两下讲桌,“傍晚的时候我接到了江川妈妈的电话,她说江川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回家。今天召集大家过来,就是想让同学们一起帮忙在学校附近找找江川。但是安全起见,必须四个人一组一起行动。两个小时之后,咱们在学校集合。”
沈晚栀将舞蹈服送回宿舍后,就急忙出来和同组的杨木易他们会合。刚刚拐出宿舍楼门,便和一个女孩撞在了一起。她揉揉被撞疼的肩膀,一抬头,就看到了失魂落魄的邹葵雨。她木然地向沈晚栀道歉,好像完全不认识她似的。说起来,昨天邹葵雨也一直心不在焉,课堂上老师叫她回答问题,叫了好几次她才起身。
犹豫了一下,沈晚栀还是转身上前,抓住了邹葵雨的手臂:“班主任说江川失踪了,让大家帮忙找呢,你要不要一起来?”
“江川?”邹葵雨喃喃道,眉头渐渐拧紧,“我不去!”她用力甩开沈晚栀的手,慌乱地朝着宿舍大厅跑去。
沈晚栀看着自己被挣脱的手,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也没有再追问。眼下,找到江川才是最重要的事。
沈晚栀和杨木易一起转遍了学校周遭的马路和公园,都没有发现江川的踪影。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沈晚栀看了看手机,已经快到回学校集合的时间了。她焦急地四处张望,完全猜测不到江川能去哪里。
一定是在非常隐蔽的地方躲着吧?突然遭受这样沉重的打击,他说不定整个人都崩溃了。越想越担忧,沈晚栀向杨木易提议道:“我们分头找吧,总这样绑在一起太浪费时间了。我去那条街,半个小时后在学校门口见面吧。”
杨木易还没来得及应答,沈晚栀已经跑远了。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一向对任何人漠不关心的沈晚栀居然这么紧张认识还不到两周的江川。杨木易有些不服气,他曾和沈晚栀是很好的朋友,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忽然充满敌意。他也不止一次地追问过原因,但她像是连多和他说一句话都感到厌恶一般,始终摆出冷若冰霜的态度。
渐渐地,他只能自我安慰:不是我的原因,是沈晚栀个性奇怪,要不然别人怎么都不愿意和她亲近呢?所以由她去吧。可现在,他的“自我安慰”被推翻了。杨木易想不通,江川究竟做了什么,能让刺猬一样的沈晚栀忽然三百六十度大转变?
走到大路尽头,沈晚栀探身望了望左边幽深的夹道,犹豫要不要进去。里面没有路灯,黑黢黢、阴森森的,令人不自觉地汗毛竖起。可是她又想,万一自己没有进去,却和江川错过了岂不是很遗憾。狠了狠心,她打开手机照着亮,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夹道深处走去。
潮湿的气味弥漫周身,两旁高墙给人重重的压迫感,头顶被分割的一小块夜空中星光闪闪。为了壮胆,沈晚栀小声地叫起了江川的名字。可回应她的只有细弱的回声。
沈晚栀也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如此担心江川的安危,即使她不想承认,那个雨夜还是给她带来了一些变化。更确切地说,是对待江川时,态度和心理上的变化。
走了很久,却还没走到尽头,回头望了望路灯染黄的夹道入口,已经离自己很远了,再往前走,倘若遇到危险,她都不能及时跑出去。咬了咬嘴唇,沈晚栀暗暗对自己说:再走十步,找不到就回去。
“一、二、三……”她边数边向前走,“七、八……啊!”
专注脚下的沈晚栀,突然被一只胳膊阻拦,因为惊吓,她不受控制地尖叫起来,可是那人非但没被吓跑,反而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向自己。
“是我。”
沙哑低沉的声音传来,沈晚栀颤抖着抬起头,在点点星光下看清了面前的人。
4
“江……江川?”不确定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沈晚栀呆呆地问道,“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的头发和衣服都很凌乱,眼睛肿得非常厉害,嘴角紧抿,一张脸变得憔悴消瘦,沈晚栀简直不敢相信面前神情阴郁的人竟然是那个太阳般温煦的江川。
江川稍稍弯腰,与沈晚栀保持平视,“因为……”他的眉头紧紧拧起,表情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因为……”狠狠闭上眼睛又睁开,他转身边向前走边冷冷地说:“你走吧,我就是因为不想看见你才不去学校的。”
沈晚栀深感莫名其妙,他爸爸忽遭不测,他悲痛崩溃、情绪混乱她都能理解,但是她又没得罪他,为什么突然说出“不想看到她才不去学校”的狠话?不过即使心里有些不痛快,沈晚栀还是追上江川,好言相劝:“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是你妈妈跟你一样难过啊。就算是为了她,你也要赶紧振作起来。”
江川不吭声,埋头大步向前走。沈晚栀不死心,继续小跑着跟在旁边劝导:“江川,你绝对不能那么轻易就被打倒。你想想看,你爸爸那么爱你,如果你因此堕落颓废,他该多痛心。”
江川忽然停住了脚步,沈晚栀以为他回转了心意,绕到他身前,柔声说:“回家吧,好吗?”
下一秒钟,江川猛地伸手握住沈晚栀的肩膀,将她狠狠推到一旁的墙壁上。剧烈的疼痛自脊背上传来,沈晚栀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气。她恼怒起来,冲着江川嚷道:“你疯了!”
江川垂着头,声音颤抖:“为什么是你?”他一遍遍地问道:“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沈晚栀,为什么是你?”
“什么为什么是我?”沈晚栀蹙眉反问他,“你在说什么?”
江川抬起头,月光打在他的脸上,沈晚栀惊呆了。他哭了,泪水在他脸上交错蜿蜒地流淌,“你……”沈晚栀一时语结。面对他此刻的悲伤和绝望,任何安慰好像都显得不够分量。
“不要再跟着我。”江川咬牙切齿地说完这句话,而后向着夹道的入口大步跑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沈晚栀还呆愣地靠墙站着。
是她的错觉吗?为什么刚刚,她在江川的眼神中看到了恨意?他恨她?为什么?
被这些恼人的疑问纠缠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沈晚栀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来到教室。早自习的铃声还没打响,班里却出奇地安静,气氛压抑又沉重。步上讲台,沈晚栀疑惑地扫视下方,不期然地,她对上了一双眼睛。
冷漠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正在打量她的,江川的眼睛。
昨晚他那样跑远之后,沈晚栀原以为他会继续堕落下去,所以回到学校,听到班主任说江妈妈来电话说江川已经回家了的消息时,她已经深感意外,却没想到,今天他居然如常来上课了。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沈晚栀又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不知怎的,她觉得现在的江川对自己充满敌意。那个曾说“你难过我陪你难过,你的事我管定了”的温暖少年,仿佛来自梦中,越发不真实起来。
距江川越来越近,沈晚栀努力扯起嘴角,想跟他打声招呼。嘴巴都已经张开,话也差不多要冲出口时,江川却垂下了头。
他是故意的。沈晚栀感觉到了。心里非常烦闷,因为弄不懂他到底为什么突然对自己的态度三百六十度大转变。
难道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像杨木易一样戏耍她的吗?浑蛋!沈晚栀在心里暗暗骂道。他这样拒人以千里之外,想帮他走出悲伤都不可能。紧接着,沈晚栀被涌入心中的真实想法惊到了。
她并不是因为江川对自己的奇怪态度感到生气,而是因为帮不上他而郁闷焦躁。她是疯了吧?
5
班上的压抑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毕竟对于局外人而言,一场不幸的事故终究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化。但这一周以来,沈晚栀没有听到江川讲过一句话。不管是课堂上老师提问还是班主任试图找他谈心,以及班里的同学主动上前关心询问,他都不予回应。每天的每一个时刻,只要望向他的座位,就能看到他垂头沉思的模样。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谁也想象不到他的内心究竟有多崩溃。
有天自习课上,沈晚栀掏出书包里的小镜子,假装整理头发时稍稍转了一下镜子,想看看坐在后排的江川在做什么。结果她发现,江川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后背。那双眼睛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冷漠锐利得像要看穿她,令她慌张地丢掉了手中的镜子。
越来越奇怪了,沈晚栀不懂,江川到底怎么了?又或者说,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令他仇视的事情?好几次,她都想鼓起勇气去找他问个清楚,可一接触到他那双充满敌意的眼睛,她就不自觉地打起了退堂鼓。
她以为自己和江川的关系仅止于此,再也不会产生交集了,没想到,交集很快就来了。
一年一度的迎新晚会即将到来,与别的学校不同的是,一中一直有着新生也要参演晚会的传统。征集节目那天,几乎所有同学一致推选江川上台演唱军训表演才艺时唱过的那首歌。班主任当然明白,同学们大概是想借此转变江川的悲伤情绪,所以非常和气地询问道:“江川,你愿意吗?”
“不愿意。”江川头也没抬地回答。这是自他回来上课后,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嘶哑得令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班主任尴尬地笑起来:“江川同学不愿意的话……”
“我来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吧!”杨木易突然起身说,“老师,江川的歌唱得那么棒,不登台演出太可惜了,我再做做他的思想工作。”
班主任如释重负地点头:“那就拜托你了。”
这是第一次,沈晚栀觉得杨木易爱表现的性格是讨喜的。并且,她也深切地希望,他能真的劝服江川。现在的江川就像一片酝酿在空中的浓厚乌云,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爆裂,带来狂风暴雨。如果他能参加迎新晚会,忙碌的排练至少可以让他暂时从父亲去世的阴霾中走出来。对他绝对是百利无一害的事。
所以放学后,见杨木易强行将江川拽了出去,沈晚栀因为渴望知道结果,晚饭都没去吃,焦急地在教室里等着。杨木易的书包还在位子上,他要回家的话一定会先回到教室。
四十分钟后,杨木易推门走了进来。
“怎么样?”沈晚栀下意识地起身迎了上去,“江川答应唱歌了吗?”
“你怎么还没去吃晚饭?”杨木易诧异地反问,“你不会是在等结果吧?你很希望他能答应唱歌吗?”
沈晚栀没耐心多说,又追问了一次:“他到底答应没有?”
杨木易挠挠头发,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积累多时的疑惑:“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晚栀,为什么你现在对江川的事那么关心?”
“这……”沈晚栀语塞了,攥攥拳头,她恼羞成怒地说,“这跟你没关系。”
杨木易愣了几秒钟,旋即点头,“的确跟我没关系。”他脸上显出不满,“但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在被你们玩弄。”
“什么意思?”沈晚栀疑惑地问。
杨木易抬起头,盯紧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江川告诉我,如果你肯出面请他参加迎新晚会,他就答应。”
这……这是什么逻辑?沈晚栀再也忍不住了,她绕过杨木易,气冲冲地向外跑去,杨木易根本就猜错了,被玩弄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她。
她必须找到江川问清楚,他对她的态度突然变得这么冷漠傲慢、捉摸不透到底是因为什么。
6
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时,江川就猜到了追过来的人是沈晚栀。
“江川!”女孩清脆的声音里含着一丝濒临爆发的恼怒。
他顿住,没有转身。风扬起他的衣摆,空气中飘着花朵的芳香。
沈晚栀气喘吁吁地绕到他身前,长发散乱地贴在面颊上,她仰视他,蹙眉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川低头凝望她,晚霞将她的脸庞映得红红的。这个他本打算陪伴左右、用尽全力呵护的女孩,现在即使多看一眼都让他觉得满心罪恶感。
她是他人生中十恶不赦的罪人。每一次面对她,凶猛如洪水般的恨意和愤怒,就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冲破堤坝。
她不可能再成为他的朋友,他不可能再友好地对待她。
暗暗攥了攥拳头,江川将目光从沈晚栀脸上移开,答非所问道:“你很在意杨木易吧?”
沈晚栀一时没反应过来。江川又说:“他竞选班长时,你在台下望着他都要望痴了。你一定很在意他。”
江川的语气轻蔑不屑,沈晚栀懒得解释其中缘由,极力压制怒气,几乎是咬牙问出:“为什么总是对我阴阳怪气的?你到底想怎样?”
“答应我一件事,我就给杨木易面子,参加迎新晚会。”
少年俊朗的面孔隐在黄昏的柔光里,却令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面对这样冷冰冰的江川,沈晚栀不由得有些瑟缩,说话也结巴起来:“答应……答应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转身大步向前走去,沈晚栀刚想跟上去追问,江川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怒斥她:“离我远点儿。”
心不在焉地回到教室,一抬头,沈晚栀就看到了还坐在座位上的杨木易。他急迫地走过来,问:“他答应了?”
沈晚栀点头,看到杨木易舒了一口气,她语调挑衅地反问:“你是不是很担心江川不答应,让你在全班同学面前下不来台?”
被猜中内心的想法,杨木易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他不自然地摆摆手,佯怒道:“你想什么呢?我只是为了帮江川转移注意力,希望他早点儿走出悲……”
沈晚栀突然抿起嘴唇笑了:“别装了。你只是想显示自己无所不能不是吗?”不顾杨木易拧起的眉头,她继续说:“你就是希望所有人提起你时,都能跟‘助人为乐、包容豁达、积极乐观’之类的形容词联系在一起。你这种人表面看起来对谁都很好,但实际上,真正在意的只有你自己。甚至,你会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利用、伤害别人。”像是累积多时的委屈和愤怒到了不得不发泄的地步,沈晚栀激动得一贯平静的语调微微颤抖:“你一定以为自己可以用友好热情的行事风格收买所有人吧?但是我要告诉你,杨木易,我讨厌你的伪善和博爱,我讨厌和你一起经历过的那段时光,我讨厌你。”
带着恼怒的字句狠狠砸落,仿佛带有声响,空气凝滞了,光线昏暗的教室里,杨木易望着满脸愤怒的沈晚栀,愣了好一会儿,才问:“对每个人都友好热情,有错吗?”
沈晚栀垂着头,没有说话。
对每个人都友好热情当然没错。但是,为什么要来招惹她?
她是躲在蚕蛹中的胆小鬼,她只想蹲在角落安静守着自己的孤独,杨木易和江川为什么偏要闯进来?
为了博她一笑而不惜跌倒被脏水泼满全身的人,终于让她燃起了靠近的渴望,可是当她鼓起勇气走到他身边时才发现,他的周围挤满了人,他根本不在意她这个朋友。甚至,他给予她的温暖里还藏着“利用”的尖刀。
在大雨倾盆中掷地有声地说出“从今以后,你高兴我陪你高兴,你难过我陪你难过”的人,居然转头就对她恶言相向、满脸敌意。
从她的父母到杨木易,再到江川,都残忍自私。如果不是真心陪伴就不要发出邀请的信号。希望过后的失望有多么难以承受,他们怎么可能会知道。
沈晚栀咬紧嘴唇,转身狠狠抹了一把眼睛,跑出了教室。
与其说讨厌他们,不如说讨厌自己。她明明可以撇开这一切的,不管江川要不要参加迎新晚会,不管杨木易会不会下不来台。
可是她做不到。
因为所有的厌恶、失望、愤怒,都是基于“在乎”的。因为在乎,所以不忍看他们难过。
我是个傻瓜!沈晚栀这样在心里痛骂自己。
7
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天,迎来了迎新晚会的第一次彩排。彩排时间安排在第二天晚上七点。
经过两天的阴云笼罩,大雨终于倾盆而至。雨水如注,沈晚栀捧着水杯站在宿舍窗边,听着雨滴砸落地面的噼里啪啦声,回想这两天的平静,总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
自那天傍晚过后,她没有再跟杨木易和江川说过一句话。虽然包含着刻意的成分,但三个人的确也没什么特别的交集。
想一想,一向自诩完美的杨木易被她那样指责,一定非常不爽吧?而江川,他一如既往地阴郁、令人捉摸不透,她不愿意招惹他,让自己徒增不快。
“邹葵雨今天又要很晚回来吗?雨下得这么大,不知道她带伞没有。”
“你也是瞎操心,人家又不是小孩子。”
两名室友的谈话传入沈晚栀的耳朵,她下意识地望向邹葵雨的床铺,她最近总是神出鬼没的,课都有按时上,但一下课就不见踪影。雨的确很大,要不要打电话问问她在哪里?
沈晚栀轻轻蹙眉,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好奇怪,自从进入初中以后,她好像变得爱管闲事了。
抿了一口速溶奶茶,沈晚栀突然想起一件事。之前江川说要她答应他一个要求,他才会参加迎新晚会。可直到现在,他也没有跟她提过任何要求。或许只是随口说说的吧?毕竟,她也没能力为他做什么事,甚至,连安慰他都没资格。
因为,她并不是他的朋友。
叩门声突然传来,坐在门口的室友起身打开门,宿管阿姨探头进来,说:“沈晚栀在吗?楼下有人找。”
这么大的雨,谁会来找她?沈晚栀放下水杯,拿起雨伞,疑惑地跟随宿管阿姨走下楼。她远远地就看到了站在女生宿舍门外的江川。
他穿一件黑色运动服,撑一把黑伞,隔着重重雨帘,看不清他的表情。
没来由地,沈晚栀心里“咯噔”一下,周身散发着阴森气息的江川令她害怕。硬着头皮走上前,她在距他有些距离的地方站定,大声问:“你怎么来了?”
“跟我来。”
说完这句,江川率先转身向前走去。
尽管心中忐忑,沈晚栀还是跟了上去。解释为好奇也好,不甘心也好,她是真的很想知道,江川对自己忽然态度大变的缘由是什么。
天色灰白,沈晚栀撑着伞沉默地跟在江川身后,踩着水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无人的操场中央。两个人的鞋子和裤脚都被大雨激起的水花溅湿了。
他忽然停下来,转身定睛望着她。
沈晚栀被江川盯得不自在起来,她别过头,说:“你要没事,我回去了。”
正要转身,肩膀却被人紧紧抓住了。沈晚栀抬头看向身前的江川,完全不懂他要做什么。突然间,他左手挥掉她的雨伞,握住她肩膀的右手猛力一推,便将她推进了磅礴大雨中。
几乎是瞬间,沈晚栀全身就被浇了个湿透。大颗雨滴砸得她睁不开眼睛、喘不过气。她伸出双手撑在额头,恼怒地质问江川:“你疯了吗?”
江川冷冷地望着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沈晚栀俯身去捡地上的雨伞时,他快她一步抬脚将雨伞踢到了旁边。
“我要你在雨里淋两个小时。”江川声音平缓地说,“你淋两个小时,我就答应参加迎新晚会。”
委屈和愤怒交替袭来,沈晚栀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她握紧双拳,咬牙切齿道:“你爱参加不参加,以后再也不要跟我说话。”
她没有去捡被风吹远的雨伞,迎着大雨跑回了宿舍。短短几百米的距离,沈晚栀无数遍在心里起誓:再也不要理睬江川这个神经病,她要回到自己安全的小世界里,把门紧紧锁住,再也不会试图对任何人敞开心扉。
“晚栀?”杨木易和邹葵雨共撑一把伞向她跑来。
沈晚栀站定,心中不解: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杨木易将雨伞让给两个女孩,自己拉起外套遮住头,不解地问:“下这么大的雨,你干吗不撑伞?”
想到上次和杨木易的争执,沈晚栀有些难为情地将粘在脸上的湿发拨到脑后,垂头小声说:“江川拒绝参加迎新晚会了。”
“没关系啊!”杨木易并没有想象中的紧张,反倒语调明快地应道,“我就怕那家伙临时反悔,所以和葵雨一起练了首英文歌替补。”
垂着头的沈晚栀轻轻扯起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原来,还是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她纠结矛盾了那么久,但其实,无所不能的杨木易根本不需要她的帮助。
她忘了,他有一堆可以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朋友。而自己,什么都不是。
好像再多说一句话都是对自己的羞辱,沈晚栀转身走进雨中,邹葵雨忙和杨木易道别,撑伞追上她。
两个人一前一后上楼时,沈晚栀回头问了一个自己下一秒就后悔不已的问题:“你最近晚上不见人影,都是和杨木易在一起?”
邹葵雨先是一愣,继而轻轻笑了,她凑上前,反问沈晚栀:“你现在是在关心我,还是关心杨木易?”
沉默半晌,踏进宿舍之前,沈晚栀用一贯冷漠的语调答道:“谁都不关心,当我没问过。”
8
洗完澡,沈晚栀换了睡衣爬到床上,即使灌下一大杯热水,又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仍旧觉得冷。
放在枕边的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是一条短信。沈晚栀拿起手机,滑开屏幕便看到了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我要让你失去一切,好戏刚刚开始。
是一个她没存储,却感觉异常熟悉的手机号码发来的。认真思考了片刻,沈晚栀又翻出手机通话记录查看,而后基本确定,这个号码是之前在医院帮妈妈打给制药厂的那个人的电话号码。那个追问她是不是沈晚栀的电话也是这个号码打过来的。
所以,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名字?并且要发这种充满恶意的短信给她?
耐不住好奇心,沈晚栀立刻打电话问妈妈,之前制药厂的那个人的电话号码究竟是谁的。
妈妈像是已经睡了,声音含糊不清地说:“怎么问起这个?听说那个人在上次的大火中去世了。”
一个激灵,沈晚栀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制药厂?仓库失火?难道是……
沈晚栀没有跟妈妈说再见就挂断了电话,她急于确认一件事。
使劲攥了攥拳头,沈晚栀颤抖着给刚刚的陌生号码回了短信:你是谁?
漫长煎熬的几分钟过后,电话响了,沈晚栀的心脏如擂鼓般狂跳,她咬咬嘴唇,屏住呼吸接起来,然后听到了冷冰冰的四个字:“我是江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