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遇见我

1

九月的天空碧蓝澄澈,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芳香。

市中心医院的急诊室里照旧拥满了人。匆忙的脚步声、病人痛苦的呻吟、刺目的鲜血以及清冽的消毒水味都让人心生压抑。

十三岁的沈晚栀停在人群之外,拖着行李箱的手不自觉地越来越紧,直到指甲刺痛手心。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探头望向亮着“手术中”提示灯的手术室,不知该何去何从。

今天是初中开学的日子,她一早就和身为中心医院急诊科医生的爸妈说好,她清晨拖着行李来医院,然后由他们陪同前去新学校报到。可是看眼下的情况,怕是又要泡汤了吧。她已经记不清这是他们第几次失约了。沈晚栀清秀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愤怒。如果不是他们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亲自送她入学,她也不会因为期待落空而感到失落难过。

抬手看看腕表,已经上午九点半了,不愿意再继续等下去,沈晚栀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转身朝医院大厅走去。

从小到大,类似“挣扎在生死一线的病人重要还是陪你吃饭/去游乐园/逛商场/参加毕业典礼重要……”的说辞她已经听了无数次了。

本来就不应该抱什么希望的。可毕竟是第一次住校啊,她心里有多忐忑,爸妈难道就想不到吗?

走出大厅,面前便是一段通往地面的高高的阶梯。沈晚栀无奈地叹了口气,行李箱很重,刚刚她拖上来时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现在又要自己拖下去。这种愤怒却无法言说的委屈感让她的眼眶蓦地一热。她揉揉眼睛,暗暗自嘲:十三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早应该见怪不怪了,有什么好难过的。

将遮住右边脸颊的斜长刘海掖到耳后,沈晚栀吃力地提起行李箱下楼。初秋的风中仍夹杂着一丝炎热,汗珠流进了眼睛里,她的视线也因此变得模糊,刚想空出一只手去揉眼睛,却因为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前扑去。

不自觉地惊叫一声,紧接着,她感觉到了石级棱角擦过皮肤的疼痛。从楼梯上滚落下去的几秒钟里,沈晚栀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在恍恍惚惚的明亮日光下,她看到楼上楼下的行人们停在原地,表情惊诧地望向自己。

身体在狠狠碰到台阶下方的垃圾筐时终于停了下来,可是被撞翻的垃圾筐腾空而起,满满一筐回收饮料瓶照着她兜头倒了下来。

世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沈晚栀在诡异的安静中缩成小小一团,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狼狈、委屈、羞愤、疼痛交替袭来,她再也忍不住了,坐在地上低声啜泣。

明明是在距父母几步之遥的地方,她却得不到任何安慰和保护。她真的受够了这种没人在意、被抛弃的失落感。

突然间,有明朗的男声和匆忙的脚步声传来:“你……你没事吧?”

沈晚栀紧缩肩膀,慢慢抬起头,看到了弯腰凑近的少年。黑色的短发,英气的剑眉,澄澈的眼睛里含着笑意。是一张陌生但好看的脸。

她张口刚想说什么,男生的目光却转移到她流血的小腿上,“哎呀,你受伤了!我扶你去医院包扎一下吧!”说完他便伸手去拽仍坐在地上的沈晚栀,没想到手却被狠狠挥开了。

“我没事!”沈晚栀别过头,坐在地上不肯起来。

“你都受伤了,还说没事?”男生继续关切地问,“你是不能走了吗?要不要我背你?”

沈晚栀垂着头,嘴唇咬得死死的。她要怎么告诉面前的男生,她刚刚察觉到,自己的裙子后面摔破了……

2

行李箱的塑胶轮擦过地面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坐在行李箱上的沈晚栀恨不能将长发全部撩到前面,完全遮住脸庞。可身后用行李箱推着她的少年十分悠然地哼着歌儿,仿佛对四周投射而来的注目礼毫不在意。

沈晚栀有点儿后悔自己刚刚居然答应了男生那个匪夷所思的提议。

因为男生说什么都不肯离开,两个人在医院门口僵持了好一会儿,无可奈何之下,她终于告诉了男生实话,想象中的窘迫并没有浮现在男生的脸上,他反而有些抱歉地揪了揪自己身上的白色衬衫:“我只穿了一件,不然还能脱下来帮你挡一下。”

沈晚栀顿时觉得脸“烧”了起来,她别过头,轻声说:“你走吧,我不用你管。”

男生看了看滚落在远处的行李箱,忽然开心地笑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要去一中报到吧?毕竟这条路就是通往一中的必经之路啊!话说我也是一中的新生,不如我用行李箱把你推过去吧?反正你坐在上面,裙子破了也不会被人看到。”

原本,沈晚栀是想拒绝的,但是仔细想了想,她不愿意再回到医院去等爸妈手术结束,也无法当街打开行李箱找衣服替换,因为行李箱最上面一层她放了卫生棉和内衣裤……所以,好像只剩下男生所说的办法。

虽然她个头不高,也很瘦,目标足够小,但是这样被一个男生用行李箱推进学校……还是太惹眼了。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沈晚栀只能将脸埋得更低,期望之后不会有任何人认出她。

可是紧接着,便有人叫出了她的名字。

沈晚栀抬起头,看到几个女生正簇拥着一个高个子的少年朝她的方向走来。少年身上挂满了双肩包、单肩包、手拎包、斜挎包,看样子是在热心地帮入学新生送行李。

是杨木易。沈晚栀同窗五年的小学同学,也是她曾经唯一的朋友。更是她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

沈晚栀紧紧拧起眉头,心想,今天绝对是她的终极倒霉日。

“你叫沈晚栀啊?名字真好听。”身后的男生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反而由衷地赞叹。

杨木易不解地望了望男生,又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沈晚栀:“你……这是怎么回事啊?”

沈晚栀垂下头,像是打定主意不回话。尴尬的沉默中,男生出声帮她解释:“她腿受伤了,不方便走路。所以……”

沈晚栀突然回头打断他:“别说了,我们快走吧。”

男生微笑着冲杨木易摊摊手,而后继续推着行李箱上的沈晚栀往女生宿舍的方向走去。“那个人是谁啊?”走了一段后,男生好奇地问。

“我小学同学。”正心不在焉的沈晚栀随口回道。

“那你对人家也……太不友好了……”

不友好吗?沈晚栀缓过神,嘴角溢出一抹苦笑。她只是再也不想像个傻瓜一样失落难过而已。抬头看到女生宿舍已经近在眼前了,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我到了。今天,谢谢了。”

男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事。以后都是同学了,本就应该互相帮助的。啊,对了,我叫江川。”

“谁问你名字了……”沈晚栀暗暗腹诽。她巴不得自己以后跟这个叫江川的男生再也不要碰面。毕竟,没人愿意频频遇到见证了自己出糗的人。

这样想着,她起身,左手抓住裙子后面破洞的地方,右手拖着行李箱,窘迫又难为情地往宿舍楼里走去。

江川望着沈晚栀纤瘦的背影,不自觉地笑出了声。进入新学校的第一天……真的过得太有趣了。

3

走廊尽头的四方小窗外,一株枝繁叶茂的银杏树正随风摆动着叶片。沈晚栀放开裙角,抬手擦去额上的汗珠,停在女生宿舍302的房间门口。

沈晚栀的家离市一中并不算远,所以她选择住校的原因并不是回家不方便,而是……父母不方便。她的父母都是市中心医院拥有极好口碑的医生,办公室和家里的书房里挂满了病人送的锦旗,每一面锦旗上都用金黄色的丝线绣着感激和褒奖。

可获得这一切是需要付出代价和牺牲的。

从记事起,沈晚栀就从未在生日当天过过生日。

整个小学阶段,无论是她打别人,还是别人打她,都只有她挨骂的份,因为她的父母无法抽出时间来帮她撑腰。她被那些小朋友的妈妈推搡指责的时候,总是很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再大一些,她被迫学习照顾自己,学习使用高压锅、电饭煲、燃气灶,学习自己通马桶、洗衣服、缝纽扣,学习自娱自乐、独自面对黑夜、用笤帚赶杀蟑螂。

十几年来,父母记得每一位病患该用的各种药物的剂量,却一再地遗忘她。所以,在病患们眼里,他们是可以打九十分以上的好医生。可在沈晚栀看来,他们是只能得零分的父母。

“与其每天一个人在家胆战心惊地睡觉,不如让我住校吧。”在接到中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沈晚栀这样对父母说,她本以为父母会严词拒绝,可没想到,他们非常“通情达理”地应允了。

沈晚栀晃晃头,从悲伤的回忆中回过神,伸手推开了门,站在窗边洗抹布的齐肩发女孩转过头,对着她露出灿烂的微笑:“嗨,你也住这个宿舍吗?我叫邹葵雨。”

“沈晚栀。”简洁的答复透露着不想多说的意味。果然,邹葵雨识趣地转回了身。

沈晚栀将书包放到靠门边的那张下铺书桌上。抬头审视这间将承载自己整个初中时光的宿舍。

门后面张贴着“女生宿舍规章制度”,那排以“不许”开头的句子让沈晚栀看得有些眼晕。房间里的四张上下铺全都靠墙摆放,上铺是床,下铺摆放着配套书桌和衣橱,中间空出一条狭窄的过道,水槽装在窗边,水槽右面设有独立卫生洗浴间,还算比较方便。不过刚刚在楼下取钥匙的时候听宿管阿姨说衣服要统一拿到四楼天台晾晒,这一点让沈晚栀觉得很麻烦。

等另外两位室友进入宿舍后,房间里立刻变得嘈杂起来。她们一个高瘦,一个矮胖,收拾床铺的同时还总是凑到一起亲密地嘀嘀咕咕,看样子应该是从前就认识的闺蜜。转回视线,沈晚栀跪坐在床上继续整理衣服。大概是独处惯了,她觉得在别人面前毫无保留地展露自己的私生活非常别扭,做什么都不自在,更别提和还是陌生人的室友们亲切交谈了。

好不容易挨到熄灯,宿舍里终于安静了下来。可第一晚的宿舍生活远不如想象中美好。一向浅眠的沈晚栀睁着眼睛躺在黑暗中,聆听了半宿室友们“热情演奏”的“打呼磨牙交响曲”,直到天色微亮,才睡了过去。

醒来时,四周静悄悄的,明亮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愣怔了很久,沈晚栀才想起,今天是她初中生涯的第一天——军训。

而等她赶到操场,其他同学已经结束操练,正打算解散去吃早餐。

“迟到那么久,还有没有一点儿纪律性?早饭结束前,罚你在操场站军姿!其他人,解散!”教官说完愤然离去。

在大家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中,沈晚栀垂着头站好。她很纳闷,为什么早上没有室友叫她起床呢?难道只是因为她昨晚没有加入她们的“夜谈会”吗?正想着,一个女孩跑到她身前,是邹葵雨。她略显局促地说:“晚栀,早上我着急走,忘了叫你起床,真对不起。”

“没什么。”冷冷说完,沈晚栀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多么不友好,本想再说些什么缓和气氛,邹葵雨却已经离开了。

人群逐渐散去,大大的操场上渐渐只剩下了沈晚栀单薄的身影。和好朋友走到操场外围的江川,回头看了看挺立在阳光下的纤瘦女孩,她像无边草原上一株飘摇的野花,显得那么脆弱、那么孤单。犹豫了一下,江川转身大步跑了回去。

他俯身向前,笑容满面地说:“真是太巧啦!我们居然被分到了同一个班。”

沈晚栀微微后退一步,皱起了眉头。之前还祈祷不要再碰见他,没想到竟和他成了同班同学。

“不吃早饭上午的训练肯定撑不住的,垫垫吧。”他从裤兜里掏出几块巧克力,不由分说地塞给她。

“我不要!”沈晚栀使劲推脱着。

江川歪着头看了她几秒钟,突然说:“我觉得你像只刺猬。只要有人靠近,不管好人坏人,都要竖起刺来把人扎跑。”他真挚地望着她,批评道:“你这样不好哦!”

“阿川!磨蹭什么呢?再不走都没时间吃早饭了!”一个短发女孩站在不远处,双手叉腰喊道。

“来啦!”把巧克力强行塞进沈晚栀口袋,江川笑着转了身。

像刺猬又怎样!他根本什么都不懂,沈晚栀暗自咕哝。刚想有骨气地把巧克力扔回给他,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她尴尬地咬了咬嘴唇,还是剥开一块巧克力塞进了嘴里。哪知道她正低头咀嚼着,江川又折返了回来。

“我就知道你饿了!”

看着面前得意扬扬的少年,沈晚栀窘迫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哇!你居然脸红了!好啦好啦,不逗你啦,我走了,你安心吃巧克力吧!”

望着江川笑得一抖一抖的肩膀,沈晚栀忍不住对着他离开的背影恨恨地挥了挥拳头。

4

因为沈晚栀他们班的班主任家里有事请假了,他们班的新生班会也比别班推迟了三天。军训第四天晚上,班会终于得以举行,例行自我介绍后便是枯燥的选班干时间。

一番动情的演讲过后,班长头衔众望所归地落到了杨木易身上。坐在台下的沈晚栀冷冷地望着讲台上笑得一脸明朗的杨木易,心里蓦地一痛。

“你为什么从来不笑?”两年前一起做值日时,杨木易一脸好奇地问她。

沈晚栀埋头拖地,冷冷地回答:“我没觉得有什么事值得笑。”

杨木易点点头,拎着盛满脏水的水桶走到她身前,一个趔趄滑倒在地,脏水泼了一身。

沈晚栀望着他狼狈滑稽的模样,情不自禁地咧开了嘴角,杨木易得意地扬扬眉:“你笑了。”

就因为杨木易“不顾摔倒也要逗她笑”这件事,让沈晚栀像个傻瓜一样,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被全世界遗忘的“荒岛生活”,交到了珍贵的朋友。整整一年间,在杨木易的请求下,她倾尽全力地帮他补习英语,她以为这会让他们的友谊变得更加牢固……可事实呢?去年杨木易开生日派对时邀请了全班同学。一片欢声笑语中,有人感叹杨木易的英语成绩突飞猛进时,他竟丝毫没有提起沈晚栀的帮助。

那天晚上,全程坐在角落无人问津的沈晚栀忽然意识到,她唯一的朋友,原来并不是自己的唯一。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对杨木易而言,或许只是一颗提高英语成绩的“棋子”。

那天晚上,沈晚栀独自走回了家。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只是,回到家脱掉运动鞋时才发现,脚底都是水疱。

自那以后,沈晚栀彻底和杨木易疏远,她厌恶杨木易的博爱和伪善。

班会结束后,沈晚栀背着书包去了舞蹈教室。市大剧院的芭蕾舞团选拔赛将在冬天举行,她六岁开始学芭蕾,苦练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天。前几天军训实在太累了,她一直偷懒,今天一定要加倍补回来。

白炽灯射出亮白色的光,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缓缓流淌,偌大的舞蹈教室里只有一个踮起脚尖轻轻旋转的女孩,她将长发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白皙的脸颊和修长纤细的脖颈,非常普通的黑色舞蹈衣却被她穿得曼妙优雅,四面镜子反射出她不同的身体角度,她的动作如流水般轻柔,每一个转身、跳跃、伸展、侧头、下腰都像在谱写一首动情的诗。

窗外的江川看呆了。刚刚因为心中好奇,他悄悄尾随沈晚栀来到了舞蹈教室。可此刻柔情起舞的她还是那个对别人充满防备的“刺猬少女”吗?又或者,还是之前那个坐在一堆饮料瓶里埋头啜泣的无措女孩吗?真正的沈晚栀究竟是这些面目中的哪一个呢?

“瞧他,眼睛都直了!”

突然传来一声吵嚷,江川这才发现,几个从旁经过的男生正嬉笑着对他指指点点,他尴尬地摸摸后颈,刚想离开,一抬头却对上了沈晚栀灿如星辰的黑眼睛。她下巴轻扬,并没有停止舞蹈,表情却冷若冰霜。江川的脸噌地烧了起来。这家伙,与男生对视竟然丝毫不羞怯,是不是女孩子啊!他紧张地挠挠头,转身逃开了。

沈晚栀收回目光,继续专注于脚下的舞步。她的芭蕾舞老师曾告诉她,无论何时何地,舞者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为了呈现给观众而存在的。所以每一次练习都等同于一次登台演出,要不受任何干扰,倾尽全力。

手机在墙角的矮桌上振动,持续不断的蜂鸣声仿佛证明打电话的人正心焦不已,可沈晚栀丝毫不为所动,直到完美诠释完所有舞蹈动作,她才走过去,拿起手机。

十二通未接来电,是妈妈打来的。沈晚栀挑挑眉,来到新学校四天了,这是妈妈第一次打电话给她。她按掉手机音乐,回拨过去。

“晚栀,你在哪儿?没出什么事吧?”刚响一声,妈妈就接了起来。

沈晚栀边用纸巾擦汗,边说:“跳舞呢。”

电话那头的妈妈舒了一口气:“快回宿舍吧,我在你们宿舍门口,买了好多好吃的给你哦。”

明明很想飞奔过去和妈妈见面,可沈晚栀嘴硬道:“我还差半个小时才能完成今天的任务,你等我吧。”

“啊……这样吗?”妈妈的语调里明显有些犹豫,但还是说,“那好吧,我等你。”

沈晚栀挂断电话,倚着墙壁坐下。练习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当然没有。可是她就是想这样做,从记事起,她每天都是在等待爸妈出现中度过的,她等了那么久。所以,这一次,只让妈妈等半个小时,并不算过分啊。

5

远远地,提着水壶走向宿舍的邹葵雨就看到了站在宿舍大门外的中年女子。她正不停地拍打着露在外面的半截手臂,应该是被蚊子叮了。刚刚邹葵雨走出宿舍时,就听到她在电话里问“晚栀,你在哪儿”,已经过去十几分钟了,她怎么还站在这里等呢?

邹葵雨鼓起勇气走到那个美丽优雅的中年女子身前,礼貌地问:“阿姨,您是在等晚栀吧?我刚刚过去打水的时候听到您在电话里提起晚栀的名字。”她指指楼上,“我是晚栀的室友,您跟我去宿舍等吧,这里很多蚊子的。”

沈妈妈报以微笑:“不用了。阿姨等下还得赶回单位去。”想了下,沈妈妈又问:“晚栀和你们相处得好吗?”

邹葵雨没想到沈晚栀的妈妈会这么问,愣怔了几秒钟,才僵硬地答道:“挺好的!”但其实,住进同一间宿舍后,沈晚栀只跟她说过两次话,而且每次都冷冷的,很难亲近的感觉。

“晚栀这孩子吧……”沈妈妈顿了一下,才说,“脾气有点儿怪,希望你们多包容她。我把手机号码给你,有什么事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对了,这些吃的你帮我转交给晚栀好吗?你们一块儿吃。我是抽空从单位溜出来的,得赶紧回去了。回头我再给她打电话,谢谢啊!”

邹葵雨接下那个大号塑料袋,下意识地问:“那您不见晚栀了?”

话音刚落,沈妈妈已经走出去好远了。低头打开塑料袋,花花绿绿的零食包装袋映进眼帘,邹葵雨悄悄咽了口口水,这些东西别说吃了,她在乡下见都没见过。要不是因为姐姐在这座城市打工,她是怎么也不可能有勇气跑到城里上学的。这里没有她的朋友,没有一望无际的田野,也没有友好和善的小动物。有的只是疏离和陌生。

真孤单啊!邹葵雨吸吸鼻子,正打算回宿舍,突然有道陌生的声音在背后叫她:“邹葵雨吗?”

回过头,她看到了杨木易。“呃……有……有事吗?”很少跟男孩子说话的她,忽然脸红了。

杨木易顺手接下她手里的塑料袋,露出灿烂的笑容:“早就听说你是以作文满分的成绩考入咱们学校的,特别佩服你。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话,但你总是一军训完就没影了,今天可算是逮到你了。你有时间吗?”

那么优秀又受欢迎的班长……居然佩服她吗?邹葵雨不好意思地搓搓衣角,小声接了句:“我写得也没有很好,可能是碰巧得了满分吧。”接着又想到杨木易问的不是这个问题,怕对方不耐烦,她猛然慌张地抬起头,“我有时间,你有事啊?”

“有时间就好!”杨木易眉飞色舞地说,“我带你去咱们学校图书馆吧!里面特别大,有很多书,你肯定喜欢。”说着他的嘴角扯起一个更加明朗的笑容。

那个笑容像拥有着控制别人的能力,邹葵雨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唯恐杨木易会反悔般,小心翼翼地问:“不过,我得先把水壶和零食送上去,你能等我一会儿吗?”

“当然!”杨木易拍拍胸脯,一脸真诚和悦。

绚烂的夕阳将他整个人镀上了金边。邹葵雨差点儿就看痴了。慌乱地转回身,她脚步飞快地上楼,心脏狂跳,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心底也悄悄展开了幻想——

那样夺目好看的少年,会成为她在这所新学校里的第一个朋友吗?

6

从舞蹈教室出来时,已经晚上八点半了。沈晚栀深吸一口夜晚的凉气,心底的怒火却仍旧未能得到平息。

只是半个小时而已,妈妈都没有等她。妈妈在电话里不断重复的那些“抱歉”“对不起”“你理解一下”之类的说辞,她真的听得很厌烦。

但不得不承认,沈晚栀不只是生妈妈的气,她也气自己,因为一时倔强而错过了和妈妈的见面,她深感后悔,又满怀恼怒。

沈晚栀气冲冲地走到操场看台最上方的石级上,重重坐下,想找个人倾诉心中的苦闷,掏出手机,心中的怒气却瞬间被苦涩取代。

她没有可以倾诉烦恼的朋友。换句话说,她根本不懂得如何与人交往。

对于沈晚栀来说,维护和别人的关系就像陷入恶性循环的旋涡:她明明非常渴望被关注、被重视,却总是因为害怕失望而对所有人望而却步。

那些难听的话,不以为然的态度,不屑一顾的表情,其实她也不想展露出来的。可是,父母太忙,从小到大,她可以依赖的人只有自己。她与别人不同,她必须加强戒备,保护好自己,以防受伤时被别人看穿:原来她是个没人在乎的可怜虫。

伸手使劲揉了揉鼻子,沈晚栀仰起头,逼退眼眶里的眼泪。

“喂!”跑道上站着的男生冲她挥手,“沈晚栀,要不要下来和我一起跑步?”

侧头看了一会儿,沈晚栀才辨别出叫自己的人是江川。怎么到哪儿都能遇见他?他又不是住校生,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沈晚栀摇摇手:“不了,我不喜欢跑步。”

“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是需不需要的问题。”说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上来,“我看你在这唉声叹气好半天了,我跟你说,心情不好的时候最适合跑步了。能让所有的忧愁烦恼都随风消散!”

看着停在阶梯中间,双手摊开,仰头做陶醉状的少年,沈晚栀忍不住轻轻扯起了嘴角。继而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两年前与此相似的情景,笑容当即从脸上消失,她抬起头,非常不友好地质问江川:“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江川愣了一下,才反问道:“你说什么?”

“没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吧?”沈晚栀冷冷地望着他,“我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说完她起身,越过江川快步走下楼梯。

太险了,她差点又像上次一样沦陷。一直走到操场外围,沈晚栀才缓下步子,回头望向夜幕中愣站在原地的少年,心里突然涌现出一丝失落。

他应该再也不会理自己了吧?

为什么一想到之后会和江川形同陌路,她竟觉得有些难过呢?

7

军训的最后一天,一直严厉至极的教官突然爽朗地说:“不折磨你们了,今天上午,咱们做游戏吧!”

杨木易举手提议:“教官,做游戏没什么意义,不如我们每个人讲一个有意思或是一段很令人感动的经历吧,也加深下对彼此的了解。”

教官表示赞同,大家都踊跃参加,可轮到沈晚栀时,她言简意赅地说:“我没有可以说的。”

大家面面相觑,气氛顿时尴尬起来,就在这时,江川突然站了起来,朗声道:“我来说我来说!”

“哟!英雄救美啊!”一片哄笑声中,沈晚栀愣住了。她没想到,经过那晚在操场上发生的不快之后,江川居然还愿意维护她。

江川看了沈晚栀一眼,用他惯有的轻松语调缓缓讲述道:“我出生的时候,父母已经四十岁了,属于老来得子,我被宠得无法无天,小时候常常跟着一帮不良少年做坏事。有天,因为我带着那帮不良少年去勒索我们班一个小朋友,被他妈妈抓了个现行,然后班主任就把我老爸叫到了学校,他在办公室里,弯腰赔笑地跟那个小朋友的妈妈道了好半天歉,最后还给了那个小朋友一百块的精神损失费,他妈妈才终于罢休。领着我回家的路上,老爸并没有训斥我,只是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就是那句话,让我彻底改变了自己,再没有做过坏事。”

江川停顿了一下,声音突然沙哑起来:“老爸对我说:‘江川,我已经五十岁了,假设我能活到八十岁,也就剩三十年了,三十年的时间,够不够你长大、变成不再让老爸担心的男子汉?’”

全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陷入了悲伤的沉默,江川伸出手抓抓后脑勺,恢复了原本的笑容:“我讲完了。”

沈晚栀静静凝望着江川的笑脸,开始懂得为什么明明自己态度冷漠,他却仍旧一再对她出手相助。因为,性格明朗的江川还拥有着一颗温暖柔软的心。

或许是受了江川这个故事的触动,沈晚栀第一次开始正面面对父母的年龄。倘若也是以八十岁为限的话,她的爸妈还能陪伴她四十年。四十年说起来好像很长,但时间转瞬即逝,过去的每一天都无法追回。想想自己一直以来对爸妈的怨怼和冷漠,她突然有些后悔。原本打算周末独自在宿舍度过的想法顿时动摇了。

吃过午饭,沈晚栀掏出手机给妈妈发了条短信:军训结束后我就回家。几分钟后,妈妈回了短信:好的,妈妈在家做好饭等你。

因为这条短信,沈晚栀的心情好了很多。回到宿舍后,看到邹葵雨又在就着那瓶快要见底的辣椒酱啃馒头,沈晚栀心软了。就算她从乡下来,家境不富裕,也不至于连菜都吃不起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光吃这些怎么受得了?

沈晚栀从橱柜里掏出之前妈妈带给她的点心零食,很不自然地丢到了邹葵雨桌上:“我晚上就回家住了,这些东西吃不完……吃不完就坏了!”沈晚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觉得很难为情,“反正给你,你就收下吧!”说完她尴尬地爬上床去。

邹葵雨望着那一大包东西,怔了片刻,才起身,小声对着躺在床上的沈晚栀说了句:“谢谢!”

脸颊冲墙的沈晚栀虽然没有接话,心里却涌现出一种异样的情绪。这是第一次,她感受到了帮助过别人之后的成就感。而这份成就感,让她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变得更好了。

下午五点半,为期一周的军训终于结束了,教官宣布解散的那一刻,班里的所有同学都跳起来,将手中的迷彩帽抛向空中,大声喊叫着:“解放啦!”

蔚蓝的天空被大家的迷彩帽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绿,沈晚栀抬起头,微微笑了起来。而站在她不远处的江川,望着女孩温煦的笑容出了神。

8

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沈晚栀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毕竟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爸妈就算工作再忙,应该也是很挂念她的吧?她突然对回家之后的情景展开了幻想——

饭桌上一定有她爱吃的糖醋鱼,妈妈一定提前帮她收拾好之前弄得乱七八糟的卧室,爸爸或许会嘲笑她被晒成了小黑炭,而后再心疼地说:晚栀好像瘦了……想着想着,沈晚栀的嘴角抑制不住地扬了起来。

14路公交车经过身旁时,江川不经意地抬起头,然后就看到了沈晚栀眉眼弯弯的笑脸。初秋的黄昏,落日和晚霞粲红一片,整个世界被晕在柔光里,女孩的五官像画家笔下最精妙的勾勒,唯美动人。

江川忍不住咧开了嘴角,这个对别人充满戒备,却又时不时散发出忧伤孤独气息的神秘女孩,总是能轻易抓住他的目光。虽然自己一再地被她拒绝、冷待,但他对她依旧生不出半分讨厌。他将车子骑得飞快,赶到她所坐的靠窗座位前,回头大叫了一声:“沈晚栀真美!”

女孩的脸上先是有些惊讶,而后显出尴尬,最终微微泛起红晕。江川得意扬扬地转回头,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满意地骑车离开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喜欢接近她、捉弄她,看她窘迫害羞时尤其开心。

沈晚栀满怀期待地走到家门口,按了十几遍门铃后,不得不再次接受了现实:爸妈不在家。所有美好的幻想一瞬间破灭。她冷下脸,掏出钥匙打开门,房间里干净整洁,这足以说明爸妈今天根本就没有回来过。那为什么要发那条“妈妈在家做好饭等你”的短信?为什么总是给她一个大大的希望,再亲手摧毁?

客厅茶几上放着一张写满字的便笺,沈晚栀看都没看就撕碎扔进了垃圾桶。从小到大,这样的把戏爸妈不知道玩了多少遍。道歉和愧悔她都听腻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逐渐暗了下去,房间里一片漆黑,沈晚栀坐在沙发上,聆听着胸腔里起伏的悲鸣,觉得无比煎熬。她抓起带回来的双肩包,大步走出客厅,摔门而去。

起风了,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星星和月亮都躲到了乌云背后。不一会儿,雨滴密集地砸落了下来。行人匆忙地逃离,转眼间,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只剩下了一个形单影只的女孩。

沈晚栀顿住脚步,在突然降落的大雨里,在嘈杂的雨声中,轻声哭泣。

太可恶了!为什么偏偏是她拥有这样的父母?

太可恶了!她为什么要试图相信他们?

一辆汽车朝着她疾驶而来,刺眼的车灯包裹住她,沈晚栀没动,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是不是真的要躺在手术室里才能赢得爸妈的重视和在乎?

突然间,一个人影如闪电般冲过来将她拽到了街边。

“你在干什么?”江川暴跳如雷,要不是他骑车去药厂给爸爸送伞刚好经过这里,他都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他使劲摇晃着沈晚栀,声音里满是怒气,“车来了都不躲,你是不是疯了!”

沈晚栀推开江川,嘴硬道:“你走开!我不用你管!”

江川却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在雨滴腾跳的马路上,他声音坚定地说:“沈晚栀,你听好。从今以后,你高兴我陪你高兴,你难过我陪你难过。你的事,我管定了!”

一想起刚才车灯打亮的倾盆大雨里,她纤瘦单薄的身影,他就没来由地后怕。她的倔强、冷漠、脆弱和无助,他统统不知道缘由。但,从现在起,他会保护她。

沈晚栀仰头望着江川被雨水浇湿的脸庞,突然觉得自己一直紧紧闭合的心门被这场大雨冲开了,此时此刻,她不想再故作冷漠坚强,不想再因为害怕失望而拒绝别人的靠近,她只想好好哭一场。

谁都不要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