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選(臧懋循)

《元曲選》,一名《元人百種曲》,明臧懋循輯刻。分前、後兩集,每集收雜劇五十種,共一百種。現存萬曆間吳興臧氏博古堂原刻本,前集刊行於萬曆四十三年(一六一五),後集刊行於萬曆四十四年(一六一六)。民國七年(一九一八)上海商務印書館、《續修四庫全書》第一七六〇—一七六一冊,均據明萬曆間博古堂本影印。一九三六年上海世界書局排印出版,一九五六年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據此本重印,一九五八年、一九六一年、一九七八年中華書局三次校勘重印。

臧懋循(一五五〇—一六二〇),字晉叔,號顧渚,別署顧渚山人、若下里人,長興(今屬浙江)人。明萬曆元年癸酉(一五七三)舉人,八年庚辰(一五八〇)進士,次年授荊州府學教授。官至南京國子監博士,罷歸。著有《文選補注》、《負苞堂集》、《負苞堂稿》、《負苞堂詩選》等。編刻《校正古本荊釵記》、《改定曇花記》、《元曲選》、《六博碎金》、《左逸詞》、《金陵社集》、《左詩所》、《唐詩所》、《棋勢》、《校刻兵垣四編》,彈詞《仙遊錄》、《夢遊錄》等。改訂湯顯祖“四夢”爲《玉茗堂四種傳奇》,合刻於萬曆四十六年,至今傳世。傳見乾隆《長興縣志》卷八、同治《湖州府志》卷七五等。參見徐朔方《臧懋循年譜》(《晚明曲家年譜·浙江卷》)。

元曲選序[1]

臧懋循

世稱宋詞、元曲。夫詞在唐李白、陳後主,皆已優爲之,何必稱宋?惟曲自元始有,南北各十七宮調,而北《西廂》諸雜劇,亡慮數百種,南則《幽閨》、《琵琶》二記已耳。或謂元取士有塡詞科,若今括帖然,取給風簷寸晷之下,故一時名士,雖馬致遠、喬孟符輩,至第四折,往往彊弩之末矣。或又謂主司所定題目外,止曲名及韻耳,其賓白則演劇時伶人自爲之,故多鄙俚蹈襲之語。或又謂《西廂》亦五雜劇,皆出詞人手裁,不可增減一字,故爲諸曲之冠。此皆予所不辨。

獨怪今之爲曲者,南與北聲調雖異,而過宮、下韻一也。自髙則誠《琵琶》首爲“不尋宮數調”之說,以掩覆其短,今遂藉口,謂曲嚴於北而疎於南,豈不謬乎?大抵元曲妙在不工而工,其精者采之樂府,而粗者雜以方言。至鄭若庸《玉玦》,始用類書爲之。而張伯起之徒,轉相祖述,爲《紅拂》等記,則濫觴極矣。曲白不欲多,唯雜劇以四折寫傳奇故事,其白有累千言者。觀《西廂》二十一折,則白少可見。尤不欲多駢偶,如《琵琶》“黃門”諸篇,業且厭之。而屠長卿《曇花》白,終折無一曲;梁伯龍《浣紗》、梅禹金《玉盒》白,終本無一散語,其謬彌甚。湯義仍《紫釵》四記,中間北曲,駸駸乎涉其藩矣,獨音韻少諧,不無鐵綽板唱“大江東去”之病;南曲絕無才情,若出兩手,何也?何元朗評施君美《幽閨》遠出《琵琶》上,而王元美目爲好奇之過。夫《幽閨》大半已雜贗本,不知元朗能辨此否?元美,千秋士也。予嘗於酒次,論及《琵琶》【梁州序】、【念奴嬌序】二曲,不類永嘉口吻,當是後人竄入,元美尚津津稱許不置,又惡知所謂《幽閨》者哉?

予家藏雜劇,多祕本。頃過黃,從劉廷伯借得二百種[4],云錄之御戲監,與今坊本不同。因爲參伍校訂,摘其佳者若干,以甲乙釐成十集,藏之名山而傳之通邑大都,必有賞音如元朗氏者。若曰妄加筆削,自附元人功臣,則吾豈敢!

若下里人臧晉叔撰。萬曆旃蒙單閼之歲春上巳日[6],書於西湖僧舍。

元曲選序[7]

臧懋循

今南曲盛行於世,無不人人自謂作者,而不知其去元人遠也。元以曲取士,設十有二科。而關漢卿輩爭挾長技自見,至躬踐排場,面傅粉墨,以爲我家生活,偶倡優而不辭者,或西晉竹林諸賢托杯酒自放之意,予不敢知。

所論詩變而詞,詞變而曲,其源本出於一,而變益下,工益難,何也?詞本詩而亦取材於詩,大都妙在奪胎而止矣。曲本詞而不盡取材焉,如六經語、子史語、二藏語、稗官野乘語,無所不供其采掇,而要歸斷章取義,雅俗兼收,串合無痕,乃悅人耳,此則情詞穩稱之難。宇內貴賤姸媸、幽明離合之故,奚啻千百其狀,而塡詞者必須人習其方言,事肖其本色,境無旁溢,語無外假,此則關目緊湊之難。北曲有十七宮調,而南止九宮,已少其半。至於一曲中有突增幾十句者,一句中有襯貼數十字者,尤南所絕無,而北多以是見才。自非精審於字之陰陽、韻之平仄,鮮不劣調,而況以吳儂强效傖父喉吻,焉得不至河漢?此則音律諧叶之難。

總之,曲有名家,有行家。名家者出入樂府,文彩爛然,在淹通閎博之士,皆優爲之。行家者隨所粧演,無不摹擬曲盡,宛若身當其處,而幾忘其事之烏有,能使人快者掀髥,憤者扼腕,悲者掩泣,羨者色飛,是惟優孟衣冠,然後可與於此。故稱曲上乘,首曰“當行”。不然,元何必以十二科限天下士,而天下士亦何必各占一科以應之?豈非兼才之難得,而行家之不易工哉?

予嘗見王元美《藝苑巵言》之論曲,有曰:“北曲字多而聲調緩,其筋在絃;南曲字少而聲調繁,其力在板。”夫北之被絃索,猶南之合簫管,摧藏掩抑,頗足動人,而音亦嫋嫋與之俱流,反使歌者不能自主,是曲之別調,非其正也。若板以節曲,則南北皆有力焉。如謂北筋在絃,亦謂南力在管,可乎?惜哉,元美之未知曲也。

繇斯以評,新安汪伯玉《髙唐》、《洛川》四南曲,非不藻麗矣,然純作綺語,其失也靡;山陰徐文長《禰衡》、《玉通》四北曲,非不伉傸矣,然雜出鄉語,其失也鄙;豫章湯義仍,庶幾近之,而識乏通方之見,學罕協律之功,所下句字,往往乖謬,其失也疎。他雖窮極才情,而面目愈離,按拍者旣無繞梁遏雲之奇,顧曲者復無輟味忘倦之好,此乃元人所唾棄而戾家畜之者也。予故選雜劇百種,以盡元曲之妙,且使今之爲南者,知有所取則云爾。

萬曆丙辰春上巳日,若下里人臧晉叔書

(以上均《續修四庫全書》第一七六〇冊影印明萬曆間博古堂刻本《元曲選》卷首)

元曲選跋[11]

王國維

元人雜劇罕見別本,元人雜劇選久不可見。卽以單行本言,平生僅見鄭廷玉《楚昭王疎者下船》一種,乃錢唐丁氏善本書室所藏明初寫本,曲文拙劣,尚在此本下,蓋經優伶改竄也。此百種巋然獨存,嗚呼,晉叔之功大矣!晉叔,名懋循,長興人,官南京太常博士,錢東澗、朱梅里亟稱之

宣統庚戌仲春,將全書評點一過,略以《雍熙樂府》校之,不能遍也

《漢宮秋雜劇》【梅花酒】“草已添黃,色早迎霜”,《雍熙樂府》作“兔起早迎霜”。案:《樂府》是也。王得臣《麈史》下:“官制,時將作監簿改爲承務郎。或曰遷官,則爲迎霜兔矣。”觀此,知作“兔”爲合。古人淹雅,雖曲家,猶如此不可及也。

(一九八三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一九四〇年商務印書館《海寧王靜安先生遺書》影印《王國維遺書》之《觀堂別集》卷三)


[1] 此文又見《續修四庫全書》第一三六一冊影印明天啓元年臧爾炳刻本《負苞堂文選》卷三(頁八三—八四)。

而,《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明天啓元年臧爾炳刻本《負苞堂文選》卷三《元曲選序》作“厥後”。

二百種《負苞堂文選》卷三《元曲選序》作“二百五十種”。

[4] 劉廷伯:卽劉承禧(約一五六〇—一六二一),字廷伯,麻城(今屬湖北)人。劉守有子。萬曆八年庚辰(一五八〇)武舉會試狀元。世襲錦衣衛指揮,官至司隸、武榜眼都督同知。十七年(一五八九)免職,耽於收藏古籍書畫。世傳《金瓶梅詞話》鈔本或出於其家。傳見《麻城縣志》。

《負苞堂文選》卷三《元曲選序》,文末無題署。

[6] 萬曆旃蒙單閼之歲:卽萬曆乙卯年(四十三年,一六一五)。

[7] 此文又見《續修四庫全書》第一三六一冊影印明天啓元年臧爾炳刻本《負苞堂文選》卷三,題《元曲選後集序》。

《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明天啓元年臧爾炳刻本《負苞堂文選》卷三《元曲選後集序》“歸”後有“於”字。

若下,底本作“下若”,據臧氏自號改。

《負苞堂文選》卷三《元曲選後集序》,文末無題署。

[11] 此文前二段,並見日本東洋文庫藏《元曲選十集》第一冊之空紙王國維識語,參見黃仕忠《日藏中國戲曲文獻綜錄》頁二六二。

“選”字,日本東洋文庫藏《元曲選十集》第一冊之空紙王國維識語無。

“之”字後,日本東洋文庫藏《元曲選十集》第一冊之空紙王國維識語有“維識”二字,並鈐“王國維”印。

“也”字後,日本東洋文庫藏《元曲選十集》第一冊之空紙王國維識語有“國維”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