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俯仰由他
  • 穆涛
  • 2186字
  • 2021-11-05 14:55:00

自娱的艺术

世间动物有四种自娱的典型:驴打滚、鼠磨牙、猫洗脸、人吹牛。自传就是体面的吹牛,就像猫洗脸,用自己的唾液取悦自己。

人与猫的区别大概是这样的:如两个人在恋爱,或吵架,到不可开交的时候,猫不会前来围观、嬉闹或制止。但如果两只猫因爱或恨厮咬起来,人是绝闲不住的。人的优势便是好事。

人又有四种类型:一类是管别人家事的,如总统、如主编。好事是他们的本职工作,一旦出了差错又可顺手把责任推给下属。因此这类人虽然量不多,但足以把世界搞得不像样子。二是什么都不管的,如动物一般地活着,如白痴、如修行至臻的和尚。前者管不了别人,也管不了自己;后者是忘了别人也忘了自己。再如人质,这是被迫什么都不能管的人,二十世纪最著名的人质便数张学良将军了,前半生家仇国难,惊天动地;后半生一片空白,漫漫半个世纪的光阴几乎没有什么内容。他的人生奇特得就像一盘磁带,转到最引人入胜处便被蒋公介石轻轻按键抹去了。第三类是仅管自己的,这类人很多,就像老树上的青枣,个子矮小,不计其数,如我,如大街上我之前之后劳以步行的众厮。这几类人倒有专属,自私便自私,物外便物外。此外还有一类多事的人是可憎的,他们管不住自己,也管不好别人,事至中途却撒手什么都不顾了,如那类写辞职书的。但无论哪类人都有做自传的痴根,都在极尽心智地讨自己的舒服。识文断字的读书人便寄情笔墨,著书立说、谋篇构章。文盲们则口淫,邀众邻居聚树阴下,或召儿孙于膝前,或轻捋银须,或猛抓青头皮,以“我年轻的时候云云”或“我某件事办得云云”等语惊人。

自传说穿了便是独白。如果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牛羊反刍般喁喁低语,别人一定以为这家伙神经有了障碍,会立即绕开的。但如果形成铅字册印成书,人们就以为自然而然了。人们相信的是白纸写黑字。再如果一个人当众口若悬河地放肆舌头,势必会引起别人反感。要是大家一起来吹,你方唱罢我登场,且琴瑟鼓瓮各出其声,大家彼此就相敬如宾了。这便是自传日渐盛行的缘由。

自传就是给自己整容,等不及或不放心百年之后整容师在太平间里动手动脚,而是自己干,皮肤粗的便粗出豪放来,眼皮单的便单出细巧来。总之自传是以悦己为目的,到自己满意为止。自传和吹牛有着一致的主题,就是自己是这个世界里最重要的。围绕这个主题,人们各显本领,各昭其长。

文人中最淡泊的当数陶渊明了,他弃了官场的角逐,隐归乡里,布衣素食,躬耕南山之麓,纵使如此洁身自好,最终也没有迈过自娱的门槛,做了《五柳先生传》首肯自己。美国总统尼克松的自传最具典型,他被美国国会体面又坚决地从白宫椭圆形办公室赶出后,便一心一意扑在小岛上写怀念自己的文章了。他的自传都是选择极好的措辞表彰自己,他认为自己不仅给地球的公转带来了意义,而且也影响了地球的自转。在“越战”期间,尼克松机警地顶住了来自国会及两院的压力,用数以百吨计的炸药将北越及柬埔寨的土地深翻了一遍,同时为了遮世人的耳目,又安排了“巴黎停火协约”的烟幕,当年度的诺贝尔和平奖授给了签订和约的两位著名人士:北越的外交部长黎德寿、美国国务卿基辛格博士。小个子的黎德寿在河内向全世界宣布:“鉴于越南人民真正的和平没有实现,我本人拒绝接受此项荣誉。”而在颁奖会之后举行的酒会上,基辛格博士为自己解嘲说:我们给自己的脸抹了点儿粉,但这粉的味道不太舒服。而尼克松在回忆录中谈到这一历史事件时则说:我当时的助手基辛格博士是无与伦比的,他抓住了赢得这一荣誉的机会。如今,抹在基辛格博士脸上的味道不舒服的粉已经成了历史,谁也擦不下去了。

文人的自传则讲究技巧,一般不像政治家的嘴张得那么大。文人不好意思什么都说。他们往往不是直奔主题,而采取迂回的策略,故意制造出一种不同凡响的起伏,以引人入胜。有的干脆开篇便检讨自己的弱点,或开自己的玩笑,竭力表示自己也是个凡人,只是干了些非凡的业绩而已。自陶渊明的“好读书不求甚解”之后,这类方式便在文人中普及开了。这类小自谑如同往自己脸上抹点儿泥,看上去既坦诚又实在,易于被自尊的凡人接受。

自传基本上有两类:濒临就木者重严谨的文风,工纪事,长叙述,类于给自己做墓志铭,读起来很坦实,像面对一堆水洗过的石子,一个个一粒粒沉着实在,水分恰到使石子晶莹闪光的好处。年轻一些的则多如在自己的脸上划皱纹,以平添岁月的沧桑感,或往自己的胸脯上粘胸毛,以壮自己的威风,长自己的志气。有的则干脆拍自己的肩膀,自己鼓励自己:啊,这一段你干得可真不错。

一位小说家稍稍有了些名声之后,口舌便失禁了。他在一篇谈自己的文章中反复强调自己的小学、中学、大学乃至以后的学习均是受的第一流教育,好像他能写出小说来不是自己的努力,而是来自学校和教师,令人读后便想问:你受的是第一流的教育,怎么写不出第一流的小说。我出身农家,按农民的话讲,叫好粮食白搭了。另外,这篇文章在行文中更是端着街头练家的架式,一派重任即将落到自己窄肩膀的模样,大有谁来和我比试比试的风度。下围棋的人在初级阶段先要习谱,夜深人静插好门,临着古谱,一子一子地强化自己,这便是口语中的“摆谱”,但这是自己在屋子里干的。这位作家虽尚不能心平气和地与人对弈,却敢当众摆谱,也不失为一种叫阵式的胆量。我想人是允许表现勇敢的,只是不要仅停步在语言上。我读这篇文章时总令我想起深深的子夜时分在郊野偶尔遇到的那类高声唱歌的赶路人,那份豪气显然在给自己壮胆。

人呐,人呐,有些地方真不讨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