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俯仰由他
  • 穆涛
  • 1569字
  • 2021-11-05 14:55:02

红酥手

我几乎是一无所有的,但有一个称心的家庭,妻子宁静守心,女儿聪颖可爱,每每推门回来,一种实在具体的“家”的感觉就盈满周身。这是我的福分,经常令我生出无所不有的充实感觉。生命本是极有意思的,不同的是有的人没活出意思来。譬如说感情这事情,它是一人一世的根。但感情只有在真的时候才可爱,才生爱意。一个人号叫着来到世上,在尘土中滚几十年,再回归冥冥世外的时候,可能带走的东西仅有感情,至于其他的,连帝王也没有能力带走,无奈之中镌刻在石碑之上,等着它日后硬硬地烂掉。毛泽东一生宏图伟业,古今少有人比,但他晚年的孤寂也是少有人比。他把自己一生交给了祖国,人到中年,却与一位多事的妻子伴了终身,烛光将尽的晚年,他甚而没有常人的天伦之乐,这实在是个悲剧。

感情是最持久的真实。人们住的房子似乎是坚固的,却随时有拆迁的可能;日夜而伴的家具是伸手可触的,却会因破损而更换;四季衣服总有一朝会褪色,生身的父母终会撒手西去,甚至皮肤要老化,眼睛要花,耳朵要聋,牙齿要脱落,连本能的生殖力也会逐渐减弱,直到完全丧失。而惟有心底的情感真正地忠实于自己,一天天厚积起来,一天比一天可靠。和尚剃去头发就在于剃去使头脑发热的情感。一个连七情六欲都没有的人,再不可能有真实的东西了,因而才实现了佛家的“空”字。

感情也是最说不清楚的东西。比如一双欢好的夫妻,两个人之间像优质胶水,透明、浓郁,且粘连相融。一朝分手,这些东西即刻化为乌有,如瘪了的气球,曾经拥有的一切雾一样升腾了,剩下的比冬日的水还凉。因此,一个人一旦可以历历细数他的情感过程,并说得明明白白,那么他的这段情感生活就结尾了。

感情又是最普通的东西,无所谓伟大的爱和卑下的爱的区别,一切都是因人而论,都是因人而异。伟人是因为其功业及性格才是伟人,而决不是由于爱情。家庭女性的爱情可能更专业一些,因为她们没有更多的事情分心。事实上,就像该吃饭的时候就吃饭,该喝茶的时候就喝茶一样,有了可爱的人就去爱。情感是一个人生理及生命的必需,此外并没有什么特别高尚的需要。陷入感情囹圄的人是不思茶饭的,同样,饿鬼一般的人也不可能有健康正常的爱意。

古典文人有一个最高的享受境界,叫“红袖添香夜读书”,梁实秋先生品评说这种境界不好,人在夜凉读书时有一双红手在左右晃着,心神会飘曳不宁,是读不进去的。其实这句话概括的是一种闲情,是一颗闲心。这里读的不会是科举应试前的书,不会是晋级晋职前的临阵擦枪。中国文人是讲求闲适的,所谓闲适就是性情上的疏懒。中国文人的懒是格外著名的,功成名就的文人纵情山水之余,是乐于侧躺在床上乱翻书的,这就是我们的书是竖版印刷的根源,纸质地柔软便于线装,左右分行,可以卷起来读。西方的羊皮套封硬纸插图的精装是必须在书桌前正襟危坐而读的,躺着读有举重之苦,也有砸破头之忧。一个人饱茶之后,侧卧在睡榻上信手翻看得意的书,再有心爱的人熏香伴着,不时地有花拳绣手轻轻捶着腰腿,这心境自然美不堪言,而添的这“香”更多的是一种感觉,源于一颗爱心,止于一种闲境。

陆游词句中“红酥手”三个字,更多的也是源于这种感觉。酥的不是手,而是心。前几天,我去北京一家餐厅吃饭,那一家门面不大,却是装潢典雅,一色的仿古黑漆桌椅,坐在角落里,听着激光唱片旋转出来的丝竹乐,我觉得自己也成了仿古的人。这家餐厅菜单的名称也很古雅,没有鱼香肉丝、葱白豆腐这类俗称,一律的仿古诗句,唯一的遗憾是让人有些摸不着分寸,不知将要吃的是什么东西。我斟酌良久才点了一道“红酥手”,点后我问服务小姐是不是一道甜菜,小姐嫣然一笑拧臀而去,很快,她就给我端来一盘切成两半的猪蹄。这道菜做法简单,却也不失匠心,先把猪蹄红烧做熟,用刀竖切两截,再过一遍热油即成。

我一边吃,一边感叹对爱情的这种最新注解。这家餐厅在前门大街最近的一个胡同,径直往前走五十米,向左一拐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