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书法家的基本素质

一、关于人格

若干年前,我曾写了一则《当代书法家公约》,其中提到:1.书法家应该长一个会思考的脑袋,而不是只长一只会写字的手。2.书法家是浪漫的,幻想不能被诗人独占。3.书法家的字是传统文化的延伸,不能仅以字论字。4.太势利的书法家令人不安;在狼面前变成羊,在羊面前变成狼,是小人之举。5.不能神化汉字,更不能妖魔化汉字;汉字是我们的根。6.技巧仅是书法作品的一部分,看淡了人格与修养,是我们的无知。7.书法家是一个现代人,应该懂得计算机,也应该了解当代文学、经济、法律和股票市场。8.仅能写音律不通、平仄不准的诗词作品,不算诗人。书法家不能拒绝外国书。

此文在天涯小区网站贴出后引起热议,许多网友对第6条格外感兴趣,发表了一些值得思考的见解。

“技巧仅是书法作品的一部分,看淡了人格与修养,是我们的无知”,至今,这仍然是我坚持的一个观点。

提到当代书法家的标准,我们就要讨论当代书法家的素质,提到当代书法家的素质,自然要思考当代书法家的人格与修养。

当代社会由消费主义思潮主导,对一个人的判断常常依据这个人的世俗功名,其中包括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人格与修养被弃若敝屣,书法界尤甚。

与书法家们闲聊,很难听到对历史的反思、对现实的忧患、对艺术的关切。往往是急于炫耀财富,似乎一个书法家的价值一定与财富有关。

我从来不反对书法家们积累财富,但是,对于书法家——一个艺术家、一个知识分子来讲,积累财富仅仅是一个手段,而不是目的。毋庸置疑,改革开放的核心是以克服贫困、发展经济为主要目标。在全民共同追求物质财富的时代,知识产权被赋予新的价值,书法家的商业意识觉醒了。于是,书法家卖字,比试润格高低,又成为没有任何异议的现实。利益驱使,书法家对市场开发越来越重视,不再把“据于德”“志于道”“依于仁”的古训当成人生的理想,自然失去了追求广博、高远的志向。书法是中国传统艺术,是专制社会一脉相承的文化延续,其躯体难免打上帝制社会一元化的价值烙印。即使我们走到现代化的今天,也克服不掉数千年带给我们陈腐的精神暗示。

衡量当代书法家的标准,人格是第一位的。书法家作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一员,理应具有对现实的关怀,比如是非之心,平等观念,科学、民主思想;理应葆有对民族命运、社会道义、文化思想、艺术价值强烈的责任感和参与重建的热切愿望;理应把人道主义视为人生的纲领,通过捍卫书法的独立价值和自由属性,从而捍卫人的尊严和权利;理应认清书法艺术的规律,以审美的视角,表现书法艺术的使命和任务。

二、关于文化修养

在“当代书法家公约”中,我提到“书法家应该长一个会思考的脑袋,而不是只长一只会写字的手”;“书法家是一个现代人,应该懂得计算机,也应该了解当代文学、经济、法律和股票市场”;“仅能写音律不通、平仄不准的诗词作品,不算诗人。书法家不能拒绝外国书”。

这三条针对的是当代书法家的文化修养问题。

知识分子需要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对书法家来讲,独立思考,是端正人生态度,明晰社会责任,亦是对文化艺术的真知灼见。许多书法家横向取法,借鉴同时代书法家的创作成果,就是缺乏创新精神的表现。独立思考,将使一个人保持清醒的头脑,敏锐的目光,理性的状态。

当代书法家的创作并不令人乐观,缺乏文化根基的书写,让我们在那些优美的字形里,看到了当代书法创作的苍白,以及书法家们知识面的狭窄。中国书法是综合艺术,仅仅将书法视为写字,势必造成人们对书法艺术的误解。

“书法家是一个现代人,应该懂得计算机,也应该了解当代文学、经济、法律和股票市场”。这样的观点,会遭到嘲笑,被认为是不务正业。书法家的目标就是写字,有必要懂计算机吗,有必要懂文学、经济、法律和股票市场吗?有一位经常获奖的书法家曾愤怒地说:“凭什么要求书法家写诗,我们也没有要求诗人写书法啊?”这样的质问,让我一度沉默。是啊,书法家没有要求诗人写书法,那么,诗人有什么理由要求书法家写诗呢?这种逻辑至少告诉我们,一个急功近利的社会,对雍容、博大、丰富的文化追求是多么胆怯。

当代书法家首先是当代人。在日新月异的时代,我们需要与时代同步,需要一定的文化、科技知识、法律常识,需要兼收并蓄,厚积薄发。

现代著名书法家无不是学富五车,兴趣广博。鲁迅没有奴颜和媚骨,在毛泽东看来,这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最宝贵的质量。其实,这也是中国文人最宝贵的质量。鲁迅治学作文,成果丰硕,又喜收藏,善书法,名扬四海。鲁迅不以书名显达,然其书被文化涵养,自有机杼。沈尹默、谢无量、马一浮、郭沫若、沙孟海、林散之、启功诸先生之所以享誉书坛,与他们渊博的学识和深厚的修养不无关系。

文化修养也被称为书法家的“字外功”。刘光明说,从一定意义上说,书内功主要是从“形”的方面来把握书法,如果要进一步深化,就要通过书外的功夫,从书法美学、文字学、书法鉴赏、文学诗词修养等总体水平上提高,还包括加强人格、人品的修养,性格气质的铸造,有关学识的磨炼,生活阅历的积累和拓展,从而使书法进入“神”的境界。

我曾强调,书法家要读外国书。一个相对开放的社会,人的多元化选择预示着多种的可能。中国书,不管新与旧,无法全面阐释我们所面临的问题。现代社会的问题,无一不是国际化的,即使以书法为例,其中的艺术品格与市场价值,显然置于世界话语的价值体系之内,用旧理论进行衡量当然无能为力。

外国书也是一个庞大概念,但对书法家而言,西方文艺复兴以后的思想体系,是需要深入理解的。从人是美的,到美是需要怀疑的,其中所铺展的审美历程,颇值得三思。近代启蒙思想强调平等,质疑“单向度的人”,主张“去权威”“去中心”“拆结构”,承认异质的平等观。与此,我们看一看,当代书法家有谁不是“单向度的人”,对平等是践行还是反对。又有多少人津津乐道跪着和被跪,不是装出一副奴才相,就是摆出救世主的面孔。在萨特的存在主义理论体系中,我们看到了书法家个体价值确立的意义,同时,我们也看到了市场竞争对书法家内心世界的分裂。福柯始终保持着一种独立和疏离的姿态,不断否定自己,超越流行思潮,时时发出惊世骇俗的声音。法兰克福学派对主流社会的怀疑与批判,对权力的质问与制约,是值得当代书法家深思的。当代书法家在工业社会的环境中成长,其精神困惑,发展难题,心灵渴求,以及所面对的现实问题,与古人有着本质的区别。如果我们承认,现当代的西方一度是人类社会的领跑者,我们就没有理由回避外国书,拒绝西方进步思想对我们人生实践和艺术创作的影响。

《新唐书·选举志》记载:“凡书学《石体三经》限三岁,《说文》二岁,《学林》一岁。”陆游赠子诗云:“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宋史·选举志》记载:“书学生习篆、隶、草三体,明《说文》《字说》《尔雅》《大雅》《方言》,兼通《论语》《孟子》义。”要求学书者一要能写,二要通文字学,始于唐代。到了宋代,提高了要求,除文字学知识外,还要懂得训诂学、语言学,并通儒家经典。古人强调书学修养与人格修养的结合,表现思想,抒其怀抱,使审美意识和人生阅历与书法融合,呈现新的精神风貌。

三、关于书法技巧和艺术感觉

画家袁武说,绘画,首先是技术。我个人认为,一个真正的绘画大师,应该具备一个画匠的手工能力,要有能力表现出对象的“物理”“物情”“情态”。

我们对“匠”一直是警惕的。古代文论、书论、画论,无不把克服匠气当成艺术家的必然选择。

其实,对“匠”的理解是不是狭隘了,难道我们仅仅依靠灵气、直觉,就能实现艺术家的梦想?显然不能。

书法艺术有其客观规律,我们尊重规律,方能成其方圆,否则,我们会在一种虚无的感觉中,离书法艺术越来越远。

20世纪80年代,文学艺术界受到国外某些观念的影响,开始了对传统的颠覆,比如淡化小说情节了,反对形象至上了,改变叙述风格了,等等。落实到书法界,便有人提议不临帖,主张率性书之,并以谢无量、吴丈蜀为例。

谢无量、吴丈蜀究竟临帖与否,我们姑且不论,然而,他们的书法作品所呈现的文化意蕴,还是让我们看到了历史的承继。

今天,书法教育日趋成熟,书法观念日渐理性,书法爱好者们一心向古,皓首穷经,在经典中寻求自己的艺术之路。

书法技巧是对书法艺术客观规律的把握,是对书法史的熟知,是对所学书家独特的理解。同时,它也要求书法家对笔墨的驾驭能力,对线条的认识能力。书法艺术依靠高度的个人技巧表现其独特的魅力,仅凭抖机灵、耍聪明,无法进入书法之堂奥。

古今书论,对书法技巧问题极其重视。刘熙载《艺概·书概》说:“天,当观于其章。”“章”——广义的文章,即自然本身的形象、文采、条理、形式美,与古为徒。邱振中说:“书法由此成为并不轻松的艺术:一方面是对精神生活的丰富性、深刻性无限的追求,一方面是随时把驾驭线条运动的能力上升到本能。线条,成为艺术家灵魂中伸出的一根神经,它把艺术家的内心世界同广阔无垠的社会生活紧紧联系在一起。”

线条,即书法技巧的首要问题。

但是,书法的技巧问题,也不是书法的所有问题。即使掌握了一定的技巧,也不一定可以进入艺术的层次。技巧一旦僵化,势必影响书法家的创作质量。为此,邱振中说:我们只是指进入所有艺术领域时都必须首先完成的那种全面的基本训练,但是书法艺术中却要把它拉长到二十、三十年,而且还远远不能说“全面”——就是终生从事书法活动并且有所成就的人们,所涉及的技巧往往也十分有限。

因此,我们提到艺术感觉。艺术创作毕竟是精神活动,仅凭一张图纸无法实现艺术的目标,在很大程度上,艺术感觉决定了书法家的创作状态和创作程度。

王僧虔说:“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包世臣进行了发挥,他在《艺舟双楫》中写道:“书道妙在性情,能在形质。然性情得于心而难名,形质当于目而有据……”他们所说的“神采”,就是书法中不易捕捉的生命情绪和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精神内涵,是书法家在某一瞬间的超越。

对于艺术创作,我们一天比一天相信才华了。许多人穷其一生,也不解艺术之真谛,有些人在短短数年便能进入审美领域。其中的差异是客观存在的,我们必须承认。

用通俗的语言来讲,首先,艺术感觉就是一个人对一门艺术的直觉,也可以说是天赋;其次,艺术感觉也是一个人厚积薄发的表现。许多神来之笔,如果没有长期的积淀,也难达其妙处。王羲之写《兰亭序》,那是一次艺术感觉的奇妙体现,这样的体现,王羲之试图复制,均难奏效;第三,艺术感觉与审美感受相通,具有较深的审美感受,艺术感觉才能达到理想的境地。

当代书法教育的普及,推动了书法事业的发展。然而,呆板的教育体制和教育方法,有可能作茧自缚,使当代书法家千人一面,鲜见个人风格。解决这样的问题,一个人的艺术感觉,将起到作用。

四、关于思想

“书法家的字是传统文化的延伸,不能仅以字论字。”书法需要思想。

用思想深度去衡量艺术作品的认识价值,是人类审美意识的觉醒。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在莎士比亚的剧作里,从哈姆雷特、麦克白、李尔王的命运轨迹里,发现了人的尊严和人的价值。莎士比亚通过剧中人物对自我怀疑、肯定、张扬,唤醒了一个时代。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写道:“我翻阅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鲁迅的笔轻轻一抖,就使新文化运动丰富起来了。

任何人都不否定书法是一门艺术,它在历史中传达出来的独特声音,的确震撼了人类的心灵。中国书法对人的精神世界的陶冶直接而深刻,它的魅力何在?难道仅仅是气韵、形质、结构、笔法吗?我们不否定艺术的娱乐特质,也能理解古人与今人操持书法的消遣心理。然而,高级意义的书法不是停留在娱乐的层面,它穿越了历史时空,表达着人的精神状态和生存理想。一代又一代人对书法艺术的需求,超越了商业化的功利目的,甚至把书法看成生命的另外一种存在。

不幸的是,在21世纪,极端消费主义价值观泛滥,我们把儒家经典当成了文化快餐,鲜见提及书法的思想深度了,似乎当代书法作品仅仅是商贾官僚的私藏。

当代书法家和书法理论界,把“思想深度”拱手让给了作家,似乎高度形象化、叙述化、故事化的文学作品才有能力承担思考的作用,而重外在形式的书法作品只要层层相袭、陈陈相因,注重笔墨变化,就可以赢得声名。如此浅薄的认知已经成为书法界的集体无意识,也是制约书法艺术进一步完善的障碍。巡视当代书坛,沾沾自喜取代了内省,技术制作淹没了个性与情感,被动抄录古诗警言降低了书法的品格。江湖式的溢美与称赞,已经看不到书法家对自我的剖析。这一切,恰恰是书坛对思想的拒绝。

书法需要思想,我们更需要有思想的书法家。

民国具有思想魅力的书法家比比皆是。康梁把书法置于社会形态之上,从中思考民族的兴亡,国家的振兴。章太炎一只眼睛看古文字,一只眼睛看国际风云,对苦难的中国思考深入,甚至不惜性命与黑暗对抗。王国维、弘一法师、鲁迅、郭沫若、沈尹默、马一浮、谢无量等人,不是其思想领先于他们的时代,就是以人格照耀冷酷的现实。

思想家是巨大的精神存在,它联通着一个人对宇宙的探索、对自己的诘问、对社会的批判。当技术主义成为一门艺术的核心价值时,这门艺术的人文含量自然缩小,当然不具备与“志于道”相匹配的文化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