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俞樾

从书法的角度看俞樾,便看到了他的不凡。他擅长隶书,留给后人的隶书墨迹与碑刻不计其数。我对隶书有点偏爱,因此对清人的隶书葆有热情,经常阅读,也经常临习。对俞樾的隶书有好感,一是他的隶书整饬、庄严,二是他的身世坎坷,学问渊博。后来我注意手札,我惊异地发现,俞樾的手札特别,文采飞扬,隶书书之,味道奇特。

我们见到的手札,均是行草书为之。俞樾不然,把隶书引入手札,给士子文人的文化习惯带来了别样的趣味。

作为书法家的俞樾,给我们的印象不同凡响。由书及人,我们又发现,作为读书人,他依然不同凡响。道光三十年(1850),他进士及第。考试过程中,面对“淡烟疏雨落花天”的题目,他以“花落春仍在”回答,深得主考官曾国藩的赏识。这位胸有天下的学者型政治家感叹道:“此与‘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相似,他日所至,未可量也。”对于读书人,他的机会来了,有曾国藩的肯定,他的考试成绩由第十九名移至第一名。正如曾国藩所言“未可量也”。

俞樾的命运充满戏剧性。第十九名到第一名的变换,是一出戏的序幕。高潮部分,也许是在河南学政的任上被弹劾,削官为民。150年前的中国,给读书人的机会不多。俞樾抓到了机会,遗憾的是,这个机会转瞬即逝。他不得已从体制中退隐,以布衣之身,读书、写字、著述。曾国藩寄予厚望的“未可量也”,本来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未可量也”,这时候,他只能把“未可量也”放到自己的几案,让诗文、让书法、让学识来证明。命运如此跌宕,是让俞樾沉沦,还是让俞樾飞翔,我的答案是后者。

俞樾是中国读书人另一种浓缩,看久了,看深了,能看出许多门道。书法是认识俞樾的第一道门,通过这道门,我们还会看到他的许多心思。

我读书,目的性不强。读俞樾的《春在堂随笔》,也是觉得这本书需要读。曾临写过他的字,再读读他的文章,挺有意思。我读书看字,往往是读人看人。在俞樾的书法和文章中,总想体会一下他的上下起伏的命运,他的冷热交织的心情。从权力的平台下来,俞樾没有倒下。也许古训“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给了他力量,他漠然离开中原大地,于苏州赁屋读书、写字、著述,打造一个读书人全新的个人生活。也许不适应,但是,这是我们所有读书人需要面对的现实,也是我们可能的抉择。

我清晰记得临写俞樾隶书的时刻。临写汉碑,心情平静。汉碑上的字,就是一种叫作隶书的字体,何人所书,不知道。临习汉碑,是对一种字体的学习,对遥远岁月的礼敬。可是,面对俞樾的隶书,总觉得是与一位熟人的对视对话。一笔一画,会想起俞樾的诗文,甚至还要猜想罢官后的俞樾如何找到回家的路。俞樾,与书法、与文章的关系扑朔迷离。

回到民间的俞樾,还原成真正的人。这是俞樾离开官场的最大收获。他敢于讲心里话,哪怕有缺点,也是肺腑之言。比如论学,俞樾认为不管某种观点成立的理由多么不充分,只要能获得至少一条材料的支持,就应该两存其说。他对一个问题可以找到多个答案,他的著作既存在两存其说的情况,也存在据孤证以立异的情况,还存在自我否定的情况。我们可以对俞樾的治学方法提出异议,但是,我们也需要尊重俞樾的判断能力。这毕竟是俞樾的一家之言。

俞樾的书法影响与治学之成就颉颃。干嘉考据之学的兴盛,使俞樾的艺术眼光聚焦金石。他的篆隶格调不凡,可以言说,又无法看透。原因多方面,重要一点在于其人生经历的坎坎坷坷,在于其学,在于其坚定的意志。叫书法家的人汗牛充栋,那种见钱眼开,见权屈膝的模样,无论如何写不出清刚雅正的字。尽管堂而皇之地得一点功名,久了,就能看出破绽。那功名,实在轻薄。俞樾戏剧化的人生,有文学思考的介入才好。机遇、命运,选择、抗争,修行、创造,希望、绝望……

俞樾,读不完;俞樾,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去读;读俞樾,也是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