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好妹妹

这个故事应该从一九五八年的冬天说起。那天早晨,正好天上飘着雪花,刮着呼呼的东北风。在上海某一个菜市场内,片云穿着棉衣,围巾裹着头颈买着菜,一会,她买了点鸡蛋,蔬菜放在篮中,回到一间租来的,只有八平方米多一点的平房内。把菜篮放在凳子上将门关好,弹了弹自己身上稀少的雪花。解开自己头颈上的围巾在衣架上挂好,露出她那白而润红的脸。她才二十九岁,烫着短短的头发,长长个儿,显得她年轻漂亮。其实,她已生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叶丽,已七岁,二女儿叫叶蓝,已五岁,而在她肚子中又有身孕。现在两个女儿正睡在一头,盖着被子,她走过去同她们掖了掖被子。然后洗菜做饭,当她把饭菜全部烧好做好,她的丈夫叶成穿着工作衣推门回来了。她丈夫个子比她稍高点,但比她小二岁,是一个年轻帅气,忠诚老实的人,她见丈夫浑身雪花,忙在门口用手替他弹去身上的积雪,她边弹边道:“外面的雪下这么大,越下越大了!”

“是啊,越下越大了,早上没这么大。”叶成道:“现在倒越下越带劲了……”

“我买菜的时候,就是些稀少的雪花,地面上都不白。”片云道。

“现在地面上白了,积了好多的雪。”他看了看门外的雪,说着关起了门,走到桌子边去,在凳子上坐下。

这时的桌上已有三份蔬菜和一份蛋汤放着。饭已盛好了,准备吃饭了。

片云则跑到床边,把两个女儿穿了起来。两个女儿跑到叶成身旁叫着爸爸,只见他用手摸了两女儿的头道:“乖孩子,咱们吃饭!”他说着把两个女儿一手一个抱着在自己的腿上坐上。二个女儿很开心,一边叫着:“咱们吃饭了,吃饭了……”

片云接过大女儿在一张凳子上坐下,让她吃饭,又将小女儿抱着坐在一张凳上喂着她吃饭,但她要自己吃,她也只好让她一个人吃了。于是,她和丈夫一起吃起饭来。他们边吃饭,边说着话。

“看你这样,愁眉不展,似乎有什么心事,能告诉我吗?”片云一边吃了一口饭,一边道。

“……”叶成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说吧,有什么不可说的……我是你妻子啊,说吧,叶成!是不是工作上让你造成了不快的事情?”片云说着,同两个孩子夹了夹菜。

“没有,没有……”叶成扒了一口饭,吃了起来。

“那是什么事?不说出来,这心里怎么好受呐?说吧,叶成。”她吃了一口饭道。

“三姐、四姐,她们都回家去了……”叶成说着看了她一眼。

“是吗?”片云疑问道,她似乎已知道丈夫该要说什么。

“是的!”叶成说着,又扒了一口饭道:“现在国家正在大跃进,要钢铁没钢铁,要口粮没口粮,是最困难的时期,在城市,没有正当职业,没有户口,没钱没粮,这日子就无法过,我们总不能在这被困死饿死吧,我是想……”

“想让我和孩子回家乡去……”片云一下子难过起来。

“是啊,这里没房子没粮食,家乡要比这好得多,有房子住,也不要房租,还有少量口粮,再说,还有些自留地可以种种萝卜青菜什么的?萝卜青菜也可以充饥,总比在上海吃我一个人口粮强。”叶成说着,喝了一口蛋汤。

“说心里话,离开你,我真的一点都不想,我想,我和孩子还是再等一段时间再说,哪一天我有工作了,我有工资了,这困难期就算度过了。”片云难过道。

“妈妈,我要吃蛋!”这时,二女儿叶蓝道。

“好,吃蛋,妈妈夹给你!”片云说着夹了一块蛋送到二女儿碗里,然后又夹了一块给大女儿叶丽碗里。

“妈妈,是不是我们要回去了?”叶丽一边吃着一边道。

“……”片云望望女儿难过道:“小孩不管这事,吃饭!”

“现在很多人都涌到上海来了,你什么时候才找到工作这还不知道,这又哪来的工资?这工资想都不要想,可这一家四口,靠我一个人的工资,靠我一个人的口粮,在这真的要被困死吗?不能啦,片云!你听我的,你和孩子先回去,回去才能生存下来……”叶成说着,有点激动。

“回去……咱们回去……”片云这下激动起来了,她说着,揩起了泪水。

“片云,你也别难过……说心里话,我很在意你和孩子,我很爱你们,只是生活所逼,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没钱没粮,回去才是唯一的出路。你我相亲相爱,我是多么想我们全家团聚在一起,又温暖,又幸福,可是,这生存的困难,逼着我们全家分离,离开你,离开孩子,我是真的不忍心啊!”叶成难过道。

“叶成,你也不要难过,我理解你,我是个明白人,我也知道现在的状况,我不怪你,我和孩子回去……你快吃饭吧,饭都冷了,你放心,我明白事理,不会为难你……吃饭吧,叶成!”片云难过道。

“嗯!”叶成点了点头道:“不过,片云,你也请放心,你和孩子回去以后,我的工资除了一点日常开销,其余的会一起寄给你。”

“你也不要全寄给我,自己要多留点,不能亏了自己的身体,你是重工业活,又是男人,人是铁,饭是钢,饭要吃饱,你要知道,你是我们全家的顶梁柱,是我和孩子的依靠。”片云道。

“我知道,知道!”叶成一边吃着,一边道。

“那我和孩子什么时候走?”片云道。

“那就明天下午吧,我和你去买船票!”叶成道。

“那好吧!”片云道。但她有点难过,好像快落低谷了。

吃罢中饭,叶成去轮船码头买船票去了,片云则收拾着桌子,两个女儿自由玩耍。到了晚上,叶成买好船票回来,全家吃罢晚饭,便清洗一下脸和身子,则上床睡觉了。二个女儿相互闹了一下,则睡着了。而叶成和片云却不能入睡,除了他们短暂的亲热,则谁也睡不着,因为,明天就是双方及全家分别的日子,则谁都难过,谁都舍不得。所以,他们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们除了关照对方各自照顾好自己,则什么都不说,他们心中的千言万语,却谁也说不出来。真不知道怎么对亲爱的人说。因为,他们知道,无论怎么说,也解决不了他们夫妻团圆的问题。既然这样,他们就无从可说,既然无从可说,那就不说了吧。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天上还刮着风,下着雪,叶成买了些日用品及孩子吃的食品,便和片云一道收拾行李,去了轮船码头。在候船室等候上船。中午时分,他们就简单地吃了些中饭。到了二点多钟,旅客们准备上船了,向检票口走着上船,叶成送着片云和两个女儿上船,当走到检票口时,片云突然携着两个女儿停了下来,忍不住自己离别的心情,拥抱起丈夫,禁不住自己的泪水道:“记着,过年回家!”

叶成拥抱着自己的妻子,向她点点头,告诉她,他会回家的。然后,他松开片云,又抱起自己的两个女儿,关照她们说,回家要听妈妈的话。两个女儿都向叶成点头说,爸爸知道了。

叶成看看两个女儿,理了理她们前额上的头发,亲了亲她们送她们上船。

天空中的雪花,在东北风的狂劲下,越下越大,飘在船上,飘在江面上……当船要起航,送客们准备下船离开的那一刻,叶成对片云道:“你和孩子,要多保重!”

片云向叶成点点头道:“你也是!”

当船真正离开码头了,叶成难改离别时的伤感,立在码头上,同立在船边上的片云和两个女儿招招手,挥手道别。片云和二个女儿,同样也立在船边上,向叶成挥手道别。

片云还特意,拉了拉二女儿的手,对她说,快跟爸爸再见!跟爸爸再见!

“爸爸,再见!”立在船边上是大女儿,她向着越来越远立在码头上的叶成摇摇手,大叫起来。一阵东北风从江面上刮来,堵住了她那叫喊的声音,她还想叫,片云拉了拉大女儿的手,对她难过道,“别叫了,爸爸听不到了,他离我们远了……”只见她抹了抹自己的眼角,看着这冰天雪地中的江面,和那越来越渺小的码头,心中凄苦万分,无从言语。

其实,叶成何曾不是这样的心情,孤单、寂寞,心中空荡荡的,妻子走了,孩子走了,他现在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心中压抑着无法穷尽的离别之苦。他立在码头上,独自一人立在码头上,看那艘载着妻子,带着女儿,正在离开的船,直到看不到,然后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空白,只可见一片茫茫的雪天,一江浑黄滔滔,向东奔腾的江水,他凄感难堪,忧怜万种,无从言词,离别是苦,离别是痛,离别是悲,这可能将是他永远也无能改变的事实。而这一事实,也许对他将是一辈子的煎熬,会始终延伸下去。

“相见时难别亦难……”

而携带两个女儿的片云,她在惜别丈夫的时刻,她又何曾不是这样伤感心情,她依靠丈夫,她根本就不想离开丈夫,但由于生活所迫,在丈夫的劝说下,结果还是毅然携带着两个女儿离开了丈夫,离开了这座城市上海。她立在船边上,携带着两个女儿,看着这已久不见身影的码头,消失在茫茫雪天之中,心中惦记,担心,愁烦着自己的丈夫,这一刻间,又说不出,难以形容的伤感和难过,她不知和孩子,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自己丈夫,真是心忧相思苦,梦愁昨日人;苦怜家园住,拮据何以处;盼夫朝暮数,勿知多少路。从此,也许,丈夫、孩子、家庭,几乎一切琐事都将落到她一个人身上。对此,她触景生情,她忍不住,流泪了。再加上两个女儿哭着要爸爸,她已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她抹了抹自己正在流淌的泪水,抱起二女儿,抚慰大女儿,告诉她们,爸爸会回来看我们的……她的话音还带着哽咽,可想而知,她的心中也是很苦的,只不过,她的身边没有可以倾诉的人,因为孩子太小了,她们还真不懂事。所以,她的苦,也只能在她的心中无名的折磨着,伤痛着,忧愁着……经过两天两夜,轮船终于到了王圩港,片云搀着大女儿,抱着二女儿,背着行李袋,顶着茫茫的雪天,吃尽了艰辛,终于回到了属于他们全家的,农村的家。

片云的家,也是她丈夫的家,就是她婆家。她婆家前后两进砖瓦房,在那个年代,整个村庄就这么一二户人家,其余人家都是土胚墙,茅草屋。这样一来,在当时来说,这户人家只要是砖瓦房,这户人家就算富裕。

但片云婆家的前后两进的房子,是弟兄三人分的,老大老二拿后进两包厢,老三也是片云家,他们拿前进三间房,但客堂只有作墙壁的门板,冬天刮着西北风,雪花也能飘进来,显得不温暖,很冷。

片云携着两个女儿回到家,她首先收拾着房屋,打扫卫生,整理床铺,被单,被垫,被子,枕头。这一折腾,一直到下午四点多钟。

到了下午四点多钟,天上的风和雪都停了下来,但路面上的积雪已覆盖很深,树木,房屋都是皑皑白雪。

天晚了,该是做饭给孩子们吃的时候了。但第一天回家,又拿什么给孩子做饭,没有米,也没有草,这上哪去借?正在她苦恼烦愁的这一刻,隔壁梁圆来了,她比片云小三岁,二十六岁,个子比片云稍矮一点,但面孔白而嫩,很显气质甚佳,为人也很善良慈怜。

“片云!”梁圆进门便道,她打着笑容。

“梁圆!”片云叫着同她拥抱了起来。

“想死我了,大概二年多没有看到你了!”梁圆说着抬起头来,好奇地端详着片云道。

“是吗?”片云笑道。

“是啊!”梁圆道。

“坐,我们边坐边聊!”片云说着,拉了拉凳子,让梁圆坐。

“好,好啊!”梁圆道,便在凳上坐了下来。

“家里还好吧?”片云问,便在旁边的凳上坐下。

“还好,就是忙!”

“忙?这下雪天忙什么?”

“江堤,上江堤呗!”

“下雪天……也上江堤?”片云心中有种担心和恐慌。

“刚停下来两天,下雪不好弄,当雪化掉以后就好弄了。”

“嗯!”片云点点头。

“你呀,这次回来是看看,还是玩?”

“不是看看,也不是玩,是真正的回来了!怎么,不想我回来啊?”片云难过说着,故意问。

“这哪话呐?咱们可是亲姐妹,求你还来不及呐!”

“我是逗你玩,别往心里去!”片云看了她一眼。

“我知道!”

“知道就好,我就放心了。”

“片云姐,我是这么想的,你不应该回来……”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农村这么苦,上海那么好,那反差是大不一样的!”

“是啊,我也知道这反差大不一样,可是上海,咱没房子没户口,又没粮食,咱一家人住哪里?靠叶丽他爸爸一个人的工资、口粮,咱们全家人吃的用的,怎么够,不够啊,梁圆!再说,这三年大跃进,把人给累的,从城市到农村,人几乎都成了干活的工具,这还不算,连基本的口粮都吃不足。你说,咱们一家在上海就这么一点点工资、口粮,这日子怎么够过?农村虽然穷一点,但我们有自留地,有自留地可以种蔬菜、萝卜,饥饿时还有点希望,可以用咱们种的蔬菜,萝卜填一填自己饿着的肚子啊!在上海如果肚子饿了,没钱没粮,那可什么办法也没有了。”片云说了一大堆。

“这也说的是!”梁圆点点头。

“现在上海啊,我也不瞒你说,没房子,没工作,没工资的人,几乎大部分都回到农村来了,我的三姐、四姐,她们也都回来了。”

“你回来了,你家叶成他又不回来,叶丽、叶蓝都跟着,看你肚子还有一个,你可咋办呐?你总不能带她们一起上江堤吧,又冷又饿,孩子不要哭死啊!”梁圆担心道。

“可不还有一个老太太吗?”片云想起了她常年卧床不起的婆婆。

“你说你家婆婆……她是个瞎子,瞎子能为你做什么?”

“到,到时候再说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再说吧,再说!”片云难堪道。

“妈妈,我肚子饿……”这时,叶丽睡醒觉从房间跑到片云面前道。

“肚子饿了,妈妈给你拿东西吃!”片云说着拿了二快饼干给她吃起来。

“叶丽,还认识我吗?”梁圆搀住她的手,笑着问道。

“叶丽,叫娘娘,快叫!”片云嘱咐女儿道。

“娘娘!”叶丽叫道。

“唉,乖孩子,越长越水灵了。”梁圆说着,将她抱了起来。

“梁圆,好妹子,第一天回来,真不好意思对你开口……”片云为难道。

“不好意思开口,那就别说……”梁圆笑道。

“这个……”片云,她脸红了下来。

“别这个那个的,你要说什么,我全知道……”梁圆道。

“你知道个啥?”片云笑道。

“你和孩子的晚饭我都准备好了,一会我给你们送过来,第一天回来,到我家拉两个草,拿十斤米先用起来,这我知道吗?”梁圆笑道。

“你真是我的好妹妹!”片云感动道:“想的这么周到,难为你了……”

“不难为,我就回家给你们把晚饭送来!”梁圆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