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
清晨,风和日丽,空气清新怡人。琅寰山上至帝后,下到最不起眼的杂役,皆带着灿如秋阳的笑容盛装守在各自的位置,履行各自的职责。雪凌玥一如既往地蔼然可亲,和煦如风。雪凌寒的脸色也比平时温和些,隐隐约约带点笑意。络绎不绝的来客,随处可闻的欢声笑语,让以清静著称的琅寰山变得分外热闹。
众人的住处早已分配好,由专门伺候的人一路领到来仪馆安置妥当。夜月灿与凌秋雁在百花羞和同门的见证下定了终身,目前尚未举行婚礼,他们的居处自然不会在一处。凌秋雁随众师姐居住,夜月灿与随行的师兄们同住,都在同一套宅院。苏舜卿也来了,不过是以个人的名义,说是为了感谢雪凌寒帮忙维护凤梧城的秩序。他住的院子紧挨李日新,只隔着一处花园,走动起来十分方便。
与往次一样,谢轻晗在剑心的陪同下前来道贺,随身只带了一只小箱子。谢轻云送过去一大包剑门峡的特产,问了家中的情况,又陪着说了一阵话便告辞了。打心眼里,他对谢轻晗有种敬畏,不像跟谢轻尘那般亲密无间,可以无拘无束,没大没小的胡闹。
谢轻晗不清楚他的想法,以为他还有事要做也就没挽留。对谢轻晗而言,谢轻云早已不是小时候那个跟在自己身后要糖,满地打滚耍赖要零花钱的弟弟,已成为他不可或缺的臂膀。他暗中留心着谢轻云的一举一动,生怕这唯一的弟弟有闪失。谢轻尘曾说,咱们三兄弟,当数轻晗最细心最温柔。只是他内敛,只愿将一切藏于心里。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他感激莫待救了谢轻云的命,又治好了谢轻尘的腿,可他从未对此有过表示。在他看来,说一箩筐好听的话,不如干一件有用的事。临来琅寰山时,他特意去找谢轻尘,问是否有书信捎给莫待。谢轻尘拄着拐杖艰难地走了两步后说,你跟他讲,有事没事常回来看看,别总等到给我把脉抓药时才匆匆来去。到了琅寰山,他刚安顿好就找人带他去披香苑,把谢轻尘的话转达给莫待,然后抱抱拳就走了,还是往日那副见陌生人的表情,根本没有多的客套。
刚好雪凌寒来找莫待,见状叹道:“想不到谢二公子竟比我还不近人情。你与谢三公子交情不错,又有恩于大公子,他连句好听的话都没有。”
莫待将腰牌交还于他,淡淡地说了句:“有的人说话比戏腔还好听。有什么用?”
雪凌寒递了一套新衣服和几条抹额过去,说是专门为晚宴准备的服装。每条抹额上都有一颗浅青色的水滴状玉石。不用想,都是他亲手挑选的。他交代了些注意事项,特别叮嘱莫待不要喝百香蜜。
说起这百香蜜,乃是方清歌采集仙界上百种花卉的花蜜,加以天河的水,再依照秘方酿制,在地下封存数十年之久而成。闻起来花香扑鼻,甜似蜜糖,跟糖水似的,实际上后劲非常大。酒量不好的,一杯就倒。酒量好的,也喝不了十杯。这酒所用的原料难收集,出酒量极低,酿造过程又复杂,只有在相当重要的场合方清歌才舍得拿出来待客。
雪凌寒知道莫待不善饮,故而提醒了又提醒,叮嘱了再叮嘱,生怕他多饮。莫待谢过他的好意,换了衣服和抹额出来,与他结伴去了永安殿。
这永安殿位于琅寰山草木最繁茂的地带,也是琅寰山占地最多的宫殿,气势恢宏,华丽而不显奢靡,雕琢却不显刻意,浓淡相宜,浑然天成,有巧夺天工之妙,是历任帝后处理政务,接待重要宾客和举行重大活动的地方。以永安殿为中心,再以它东西南北四个正方向为轴,建起了重重叠叠数不清的宫殿与房舍。若把这些宫殿和房舍连起来,不难发现他们呈圆环状层层向外,宛若石入静湖时泛起的一圈圈涟漪。靠永安殿最近的是琳琅斋、神乐宫、瑶光殿和倚云殿,距离相差无几。其次是碧霄宫、星辰殿、博雅斋、披香苑和姻缘殿等。因着雪重楼一心只想栽培草药,治病救人,不愿被外界干扰,故而特意挑选了位置最偏僻也最隐秘的七星湖作为居所。这也是琅寰山中唯一处在偏方向的上神居处,与三生石隔山隔水隔丛林遥遥相对。
两人刚到永安殿门口,季晓棠和百花羞及门下弟子也都到了。双方还没打完招呼,夏天跑着来了,老远就在喊:“师父,您怎么都不等我们?让我这一阵好跑。”她先给雪凌寒行完礼,才向众人问安。
“还好意思说!谁叫你捣鼓那堆玩意半天也出不了门?”池鱼稳步走着,是前辈端庄的模样。她和夏天穿着相同颜色的衣服,只在用料和细节上体现辈分高低。
雪凌寒道:“时间还早,不急。你和池鱼一处,有事她会照顾你。”说完便陪着季晓棠和百花羞进了大殿。夏天紧随其后,生怕再把师父跟丢了。
夜月灿偷偷给谢轻云比了个手势,低声道:“看准时机溜,咱俩单独喝去。”
莫待将百香蜜的厉害告诉两人,提醒他俩莫贪杯。谢轻云郑重其事的一句“没事,我戒酒了”,换来夜月灿一顿笑话。谢轻云哈哈两声,也不辩解。莫待见他还挂着那只只有在睡觉时才会摘下的流光壶,猜不透他的话是真是假,却也没觉得诧异。
宴会开始前,夜月灿将百香蜜的事跟凌秋雁说了,谢轻云也找机会告诉了谢轻晗……如此一来,那比琼浆玉液还金贵几分的百香蜜倒没几个人喝了。
先到的人已就座,基本都在与人闲聊。莫待的位置还是在紧挨门口的角落里,前面放着一个半人高的花瓶,里面插着新鲜的花枝,替他挡去了正面来的目光。右边是墙板,后面是墙,左手边是个不太有名气的门派的使者,高大俊秀,却跟莫待一般寡言少语,注意力都在面前的食物上。
喧哗声起。众仙门的女弟子几乎人人以手掩口,将满脸的羞涩及饱含倾慕和崇拜的女儿心思都奉献给了一身靛青色衣衫,缓步而来的男子。
刚落座的雪庆霄连忙起身相迎,将来人安排在他左侧略微靠下的位置,并吩咐上最好的茶:“难得梅先生有此雅兴!多少年了,这还是您第一次参加青英会的晚宴。”
梅染谢过雪庆霄,冲殿中诸人略略一颔首,就算是招呼过了。他似笑非笑又盼顾生辉的目光从大殿中扫过,没多眷顾谁一点,也没有忽略谁,当真是一视同仁。“闲来无事,想出来透透气。没有不方便吧?”他的声音娓娓动听,有高山流水的清悠与怡然。
雪庆霄笑道:“梅先生是我们请都请不来的人,您来了青英会才算完美!”
梅先生?月老梅染?奇了,他居然来凑这种热闹。抬眼看去,只见此人身量极高,体格匀称,英气逼人。发黑似墨,额头饱满圆润,如玉般润泽。两道长眉入鬓,像丹青高手描出来的那样精致好看。目若朗星,不言语时自带三分冷峻七分威仪,含笑时便是又温柔又深情的模样。鼻梁挺直,鼻翼多一点肉则肥,少一点肉则瘦,已接近完美。双唇红润,线条柔和,厚薄也刚刚好。周身的服饰简素又不失贵气,举手投足自带一股高贵风雅之态。若是盯着他看得久了,必定难以自拔,欢喜成痴。莫待瘪了瘪嘴,低头数刚剥出来的石榴籽。
旁边的使者大赞:“大概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衬得起月老的名头!”
莫待本想回一句“还没我家长风好看”,又觉得稍微有点亏心,便把数好的石榴籽收进碟子,默默道,比长风好看又如何?风流人物风流债,也够辛苦的。一想到顾长风,他便觉得这宴会实在无聊透顶,恨不得立马结束了回去写信。
除了火神门,该来的都已到齐。雪庆霄和方清歌先后说了一段欢迎词和客套话,无外乎是多谢远道而来的仙门各派对琅寰山的信任与厚爱,希望大家发扬青英会努力拼搏,力争上游的精神,在比试中提升自己、超越自己、成就自己。同时也希望此次青英会能为新入门的弟子找准定位,以期有更长足的进步与发展。当然,琅寰山会竭尽所能保证青英会愉快开始,顺利进行,圆满结束……等等,等等。
等他俩说完,水神林谷隐作为仙门推出来的代表,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双方又来回客气一番,晚宴就开始了。先前摆好的甜点果品被撤了下去,换上了更开胃的水果。莫待刚啃完一个果子,几上的水果已被换成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美食。他看了好半天才下箸,夹的是清淡爽口的青菜心。
不算去年入门的弟子,来参加青英会的都是熟识,相互间有着千丝万缕,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几杯美酒下肚,见雪庆霄和诸位掌门有说有笑,年轻一辈也就没那么拘谨了。有交情的推杯换盏,忆过往,谈今朝,想未来,海阔天空地畅聊。不熟的趁机相互认识,相互结交。有眼缘的很快就混熟了,混不熟的也都知道了彼此的基本信息。一时间,大殿中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乐声起。一队舞姬扭着柳条似的腰肢,挥舞云彩般的衣袖,轻歌曼舞,鱼贯而入。席间顿时安静下来。倒不是众人有多喜欢歌舞,也不是他们认为应该给舞者和歌者以尊重,实在是应酬太累人,得趁机休整才行。
谢轻云没喝酒,夜月灿过来跟他干杯,他推说嗓子不舒服拒绝了。他看莫待一直在埋头苦吃,可实际上也就吃了几筷子青菜和很少的一点瘦肉,心中着实着急。
几曲歌舞后,下酒菜又换了一批。莫待放下筷子,失了吃的兴致。他用手指蘸酒画出一个棋盘,用石榴籽和葡萄籽当棋子,下棋打发时间。等他下完两局才发现,一杯浅碧色的百香蜜已放在他手边,颜色竟与那日他在莉香居调的酒颇为相似。他端起酒杯嗅了嗅,暗自惋惜:可惜了那金贵的酒引与上好的花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