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笑间,四人已来到长街上。入眼的尽是熟悉的旧物,只是醉金枝斜对面的小吃摊已不在,换成了一个卖针头线脑的小老太太。夜月灿嚷嚷着要去买酒喝,谢轻云没像从前那样一拍即合,而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莫待身边。夜月灿叫不走顾长风,又不愿独自前往,只好作罢。
灯火通明的高台四周人头攒动,分外吵闹。莫待不爱热闹,离着老远就准备绕行。夜月灿自然不会同意。他没喝到想喝的酒,没撩到好看的姑娘,就一定要看到想看的热闹。他吃准了莫待不会真对他动手,生拉硬拽挤进人群,一直挤到了最前面。谢轻云和顾长风只得跟上,生怕走散了。
高台上,一个敞着坎肩,油光满面的壮汉拎着铜锣,说得唾沫星子乱飞。在他面前,跪着两排五花大绑,低头垂首,年龄很小的无垢。男孩的头发上都插着草签,上面标有明确的价码,不讨价还价。女孩的价格面议,谁给的钱多归谁。
再没有比这个更扫兴的事了!夜月灿骂了两句脏话,走得比来时还快,沉郁的脸色十分吓人。莫待扫了一眼跪着的孩子,也走了。
无垢卖身求活不是稀奇事,在三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这么近距离目睹他们被当作动物对待,而其同类还在享受肆意践踏带来的财富与快感,心理上的冲击大不相同。特别是夜月灿,感受更是强烈。
当年,鸟族和夜月族被萧尧放逐到寸草不生的蛮荒之地,亏得老凤凰飞越万水千山,为他们带去花种与树种,这才免去了灭族之灾。夜月一族擅养花草树木与虫鱼鸟兽,在他们的悉心养护下,短短几年间,荒地变成了动植物的天堂。那些动植物名贵稀有,外族是没有的。邻国的王公贵族闻风而来,争相以重金购买。没过几年,夜月族就解决了温饱,还积累了不少财富。
夜月族实行多劳多得的原则,且劳动所得只需交很少一部分给族长,用以解决公共问题,其余的可自由分配。一族之长也享有特权,却绝非唯我独尊,万民惧怕的存在,更多的是为族人谋福利,为族人服务。因而,夜月族的贫富差距只跟付出的劳动多少和劳动技能的高低息息相关,而跟身份无关。尽管夜月族同样有着人性的弱点与卑劣性,但人人死守一条铁律:同类不相残。无论是谁,若为一己私利残害族人,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这些规定与昭阳国天差地别,也难怪夜月灿始终无法接受人口买卖的事。
谢轻云打着哈哈,说着见怪不怪的话,拖着夜月灿找酒去了。顾长风陪着莫待继续在街上转悠,寻找意外之喜。转来转去,两人就转到了卖面具和头饰的摊位上。摊主还是那个巧舌如簧的小个子男人,此时他正试图将一对红色的发带卖给一个胖嘟嘟的小女孩。
莫待猛然想起,刚才晃眼看见跪在第二排的孩子中,有一个的头上扎着同样的发带。他抓起顾长风的手,蛇一样穿梭在人群中,转眼间落脚在高台之上。
拎锣的男子被突然出现的两人吓了一跳,又在看了一眼顾长风后谄媚地道:“两位爷有事?”见莫待径直走到了第二排,忙说,“这些孩子的价格高。爷如果想买小厮,小人有更好的推荐。”
莫待抬起那孩子的头,果真是小暖!大概是为了让买家看清楚长相,卖个好价钱,他虽衣衫褴褛,蓬头却不垢面。小暖咬着嘴唇,气鼓鼓地瞪着眼睛,忽地哇哇大哭,那委屈的模样让人以为他的悲惨是莫待造成的。“死没良心的!你怎么现在才来?我都在心里喊你一千八百遍了!”
顾长风一边付钱一边想:公子在哪儿认识的这么无理取闹的小孩?
莫待解开绳子,轻声道:“我这不是来了么?”他领着小暖下了高台,替他揉搓被捆得瘀血的胳膊。“跟我回家吧,以后没人敢欺负你。”
拎锣的男子龇着一口黄牙道:“顾掌柜,咱俩是熟识,小人有话就直说了。这孩子刚才涨价了,我忙得还没顾上换牌子您就来了。”
顾长风本想揭穿他坐地起价,又不愿莫待听见了生闲气,随手掏出一锭银子:“想讹钱也别做得太过分,见好就收。”
拎锣的男子眉开眼笑:“不敢,不敢!谢顾掌柜赏饭吃。”
莫待不耐烦看见此等嘴脸,催道:“你怎么还站在那里?不走?”
“就来。”顾长风深知莫待比夜月灿还厌恶人牙子,不敢露丝毫口风。“这是我一个熟客的邻居,问我店里有没有新酒。”
“糟蹋你的酒了。”莫待没在口袋里摸到钱,便将小暖推向顾长风,“你跟长风回凤来客栈,他替会你安排好一切。我还有事,不陪你了。”
“不行!我饿了,你得给我买冰糖葫芦,还有芝麻烧饼和糖果。”小暖抱着莫待,吸着鼻子,摇着鸡窝似的脑袋道,“我的衣服坏了头发也乱了,你都不管了么?”
“我没有不管。我让长风照顾你,他比我细心周到,懂得如何照顾人。”
“我不!我就要你陪着。我跟他又不熟,我才不要他在我身边转来转去的。”
“我跟你不也不熟?且既不该你,也不欠你。”莫待揪着小暖的耳朵,嘿嘿笑道,“别仗着是小孩就得寸进尺。拿开你的手,否则我叫饭团挠你。”
“饭团是谁?”小暖松了手,动手整理发髻。“是男是女?”
“我的猫。”见小暖满脸不悦,莫待好笑地道,“你这是什么狗屁眼神?有意见?有意见保留。”
“你连我都还没养好,哪来的钱养猫?一天到晚闲得慌!”
“你才闲得慌。我喜欢猫,愿意养它,怎么了?长风都不管我,你倒管上了。破小孩!”
顾长风扶额:“公子,你……”继而笑道,“确实是个破小孩。”
小暖嘲讽道:“刚才还说你体贴,你就是这样体贴人的?”
莫待又是嘿嘿两声笑:“你还不知道吧,从现在起长风就是你的衣食父母。如果你再对他出言不逊,你的衣服,你的饭食,你的住处,都将没着……没落。”
小暖不甚在意地道:“有你在就好了,你不会让我饿肚子。”
“不好意思,我吃软饭,全靠他养活。”
小暖惊讶又失望:“你竟然是这种人!”
莫待凑到他面前,笑得坏坏的:“那又怎样?我——愿——意!”他大笑着离去,留下笑容舒畅的顾长风和不情不愿又无可奈何的小暖。
顾长风对着小暖施了一礼:“谢谢你,让公子这样开心。”
小暖瘪了瘪嘴:“可是我不开心,非常不开心!”他背着手跟在顾长风身后,朝凤来客栈走去。“听你话里的意思,他很难有开心的时候?”
“也不是。只是我家公子性格沉静,这样的开怀大笑一两年也难有一次。”
“真无趣!”小暖摇头晃脑地道,“他这样娶不到老婆。”
顾长风顿时就黑了脸:“你懂什么?我家公子才不是无趣!他喜欢孩子和小动物,说相处起来没有负担。我感激你让公子开心,可我不许你说他的不是!即便你是小孩子也不行!”
小暖乜斜着眼睛,眼角挂着一丝不满:“两个大人威胁一个孩子,有意思?”
看在莫待的份上,顾长风不想把话说得太过,就此结束了话题,领着小暖到了一家裁缝铺。店铺老板是个胖得有风情,殷勤得有分寸,手艺绝佳的女人。她一边替小暖量尺寸一边和一位中年贵妇聊着未聊完的话题:“接连三个村子都被灭了,死状惨烈,一模一样。这要说是巧合,也太巧了些。”
“就是啊!本来那些人就死得不明不白挺冤枉的,官府连个像样的说法都没有就把尸体烧了,还说是为大家着想,怕惹上不干净的东西。”
“是不干净!您可见过死尸会开美丽的蔷薇花?”
顾长风道:“官府明文公示,说那些是谣传。老板不怕被抓?”
“话不是我传出来的,抓不到我头上。”老板朝门外看了看,又道,“那几个村子只是偏僻了些,又不是与世隔绝,真假如何大家心里明镜似的。官府想遮掩得天衣无缝,难!”
“倒也是。可之前只是传村子里的人都死了,没听说尸体开花。”
“有几具尸体掉进了深沟,被野草和杂物挡住了,没及时烧掉,过了两天被发现时才看见开花了。有人说是蔷薇妖化了,有人说是尸体妖化了,还有人说那些人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妖化了,听得瘆人!”
小暖插话道:“大人就知道吓唬小孩。尸体开花?诈尸还差不多!”
老板忙陪笑道:“可不是嘛!这话就只能吓唬没见识的小孩子,像小公子您这样的当然是不怕的。”她跟顾长风约好取衣服的时间,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回凤来客栈的路上,小暖揪着顾长风说东道西,问长问短,问得最多的当数莫待。无论他问什么,顾长风翻来翻去就那几个答案:不知道,不清楚,可能是,也许吧,说不好,谁知道。小暖烦了,嘲笑他连随从都不会当。顾长风也不生气,全盘接受,随口撂出两句“一个不合格的随从的话不可信。如果你想知道公子的事,不如明天直接去问他”,噎得小暖到家了也不愿和他说话。
月上中天,圆如银盘。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眨着明亮的眼睛,为夜行人送去一点清冷的微光。稻田干涸,不见蛙鸣,只有秋虫在为它们所剩不多的生命有气无力地吟唱。
名剑山庄的巡夜人已睡下多时,柳宸锋依旧在练剑。他正练得兴起,麻衣人提着竹篮子现身了。“不错,风息十三剑已再无瑕疵,只是我那套剑法还差火候。算了,看在那谁谁谁的面子上,今天我就免费给你当一次陪练。”
柳宸锋大喜:“多谢公子!”
麻衣人用剑敲敲竹篮子:“这树上的石榴就算你的谢礼。”他突然刺出一剑,直取柳宸锋的双目。柳宸锋后退一步,使出的依然是他最熟悉的剑法。麻衣人道:“从现在起,不准你使用柳家剑法。”
柳宸锋道:“好,我就来试试这套新剑法。”
麻衣人的剑招看似普通但速度极快,一招之后还藏有后招,常逼得柳宸锋手忙脚乱。他边出招边指点拆招之法,直到柳宸锋应对自如。
两人你来我往对阵了两个多时辰,就又到了天快亮的时候了。麻衣人收剑入鞘,开始挑选石榴。柳宸锋边帮忙摘边道:“我还没想出破解之法,我输了。”
麻衣人玩着一个红透了的石榴道:“日子还长,你慢慢悟吧。”
柳宸锋毕恭毕敬地道:“按照约定,我要替公子做三件事情。”
“第一,这套剑法与我无关,它姓柳,你可以按照你的心意命名。”
“公子大恩,在下没齿难忘!又岂敢贪天之功,做沽名钓誉之徒!”
“少废话,你输了就得按照我说的做。第二,我只是闲来无事,一时兴起找乐子打发时间。你不必对我心存感激,也永远不能对旁人提及此事,更不准追问我是谁。将来有一天你发现了我的身份,也要装作与我不识。无论我陷入怎样的生死困局,你都不必以此为念,更无需出手相帮。”
“公子于我有授业之恩,无异于师父。我岂能如此薄情寡义?”
“不是你薄情,是我执意如此。”麻衣人玩着一个石榴,声音仿佛染上了独属于秋夜的凉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与命运。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我们得自己承担。”
“话虽如此,有人相帮总好过孤军作战。即便对方帮不上大忙,知道自己身后不是空无一人,起码是个安慰,心里也会暖和些。不是么?”
“说你废话多还真没冤枉你。第三条我还没想出来,先记账,回头再收。”麻衣人捡了树叶,射落一个石榴,“我教你剑法,你请我吃石榴。两清。”
柳宸锋不好再说,只得依从,帮着摘了满满一篮子最好的石榴:“公子,这套剑法就叫琉璃剑,如何?”
“琉璃剑?是个好名字。”麻衣人似乎笑了笑,拿出一枚暗色的香囊来,“这东西不能沾水,不能沾油腻之物,更不能靠近火焰。你要时刻佩戴,切勿拆开,更不许将里面的东西示人。武林大会结束后,必须及时将它置于火中烧毁。要当心白婉姝,那是个头发丝都沾有剧毒的女人。”
“公子也要参加武林大会?”
“心情好的话可能会去看热闹。”麻衣人提起篮子,朝桂花树走去,“我用香囊换你两枝桂花,从此你我再无瓜葛。”
柳宸锋对着他的背影深深一揖:“宸锋恭送公子。愿公子一生喜乐无恙!”
麻衣人在桂树上稍作停留,转眼间消失在白蒙蒙的晨光中。
清风过,桂花馥郁的香气夹杂着瓜果的香甜扑面而来,将心中的浊气涤荡干净,只剩清明。两只早起的鸟儿盘旋在高空,追逐嬉闹,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