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风语203

“我恐怕……做不到了!”萧思源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将憋在心头多年的怨气都吐了出来,“父王,这一世,我们都过得太匆忙,太潦草,太悲伤,也太绝望了!下辈子,让我们做一对平平凡凡,真真正正的父子吧!到那个时候,还请父王真心实意疼源儿一回……父王,替我转告野烟姐姐,倦鸟……归巢了!”

“好!好……父王一定替你转达!你还有什么愿望?”

萧思源已说不出话了。他想起那日与莫待分别时的情景,遗憾涌上心头。早知再也不能相见,当时就该好好地告别。如果时光倒流,我想大声对他说:得友如君,我心安乐亦无惧!可惜,来不及了!他望向窗外,那里斜挂着一轮残月和两三点寒星。他想起初见野烟时,他还年少。那天晚上也有月亮,空气中也飘着淡淡的菊花香,还有小宫女们欢快甜美的笑声。野烟抱着花束踏月而来,灵动的身姿在月光下格外好看……他缓缓闭上眼,一丝血迹将他的笑容凝固在唇边,再也没有散去。

萧逸失声痛哭,一遍遍喊着萧思源的名字。他的眼泪滴落在萧思源的颈窝,汇聚成一汪小小的泪泉,他在泪泉中看见了自己那张眉俊目秀,英气勃勃,却沉郁寡欢,已有风霜的脸。他为什么要哭?他该笑的。从得知萧露蕊怀孕的那天起,他无时无刻不希望萧思源胎死腹中。萧思源出生后,他曾想过很多杀死他的方法,到最后都只能作罢。背负着太多人的身家性命,他不能为了一时痛快置他们不顾。不能杀,又不想养,他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捧杀。他严令王府上下,不许任何人违逆萧思源的心意,萧思源想干什么便干什么,惹了麻烦自有他兜底。不管多大的祸事,哪怕是苦主闹上门来,他都不以为然,从不批评萧思源,最多说一句“下次注意”便了事。时间久了,朝野上下没人不知道萧思源有个护犊子的爹,都不敢招惹。这远远不够,根本达不到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萧思源闯下杀头的弥天大祸,被萧尧下旨处死。这样才能解他心头之恨万一!

可惜,萧露蕊管得严,慕容瑶更是耳提面命,不许萧思源胡作非为。记得有一次,萧思源为了一条狗,打残了一位老人的腿,被萧露蕊罚鞭刑二十,直打得皮开肉绽,半个月都下不了床。他的伤还没痊愈,又被慕容瑶召进宫,赏了一顿板子。慕容瑶说,我不管宁王如何疼你宠你,只要我还没断气,我就不准你为非作歹。日后你胆敢再有欺压良善,残害无辜的行为,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出不了宁王府。你若不信,可以试试。他不敢试,他太知道慕容瑶说一不二的性子了。从那之后,他守着底线,再也没有伤人害命的事发生。再后来,野烟也管着他,他就很少闯祸了。

见捧杀短时间内行不通,萧逸一点也不着急。他有的是耐心,他要等一个借刀杀人的机会。在这个等待的过程,他也不是没想过放弃复仇,心平气和地看待萧思源。这么多年,萧思源为他做的点点滴滴他都看在眼里。即便他有十万个不情愿也无法不承认,这是一个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孩子。他曾试图说服自己,父母是没得选的,孩子是无辜的,没人愿意带着那样的耻辱出生。他也曾尝试把自己摆在父亲的位置,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排斥与萧思源相处,相反,他还有点喜欢那种被爱被需要的感觉。他慌了!他害怕自己心软,从而忘记被夺爱被羞辱的恨。从此,他整日泡在练兵场和书房,以军务繁忙为借口,避免与萧思源见面。

现在,萧思源死了,为救他而死。他本该高兴的,可他高兴不起来。不但不高兴,反而像有人在一刀一刀捅他的心,剔骨剜心地疼!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过来,其实他早就不恨萧思源了。他当他是自己的孩子,只是还过不去那道坎,嘴上不愿承认罢了。

他又想起萧思源那句“请父王真心实意疼源儿一回”,更加悲从中来。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他抱起萧思源,朝殿外走去,像失了魂一样喃喃自语:“源儿,晚上厨房做了一道山药鸽子汤,是你最喜欢的。父王留了大半罐给你,还煨在炉上呢!咱回家喝汤去!回家……咱们回家……回家喝汤……”

月光明亮,他的身影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黑影。

永昌殿重新陷入死寂。

素问打破沉默,问:“公子,萧逸还杀么?”

“暂时不用了。杀萧逸,是因为他一直是与魔界作战的主帅。当年昭阳国能获胜,他居功至伟。来日魔界起兵,他将是最强劲的对手。好在他与萧尧在兵力分派的问题上素来意见不合,又经此一事,他们的矛盾会越来越尖锐,越来越不可调和。只要萧尧不同意增兵边境,萧逸没兵可用,也就不足为惧了。”

“也是。即便现在杀了萧逸,谁知道萧尧又会使什么阴招?倒不如留着这个老对手,先看看情况再说。”过了一会,素问又问,“那万一萧尧回心转意,同意了萧逸的用兵之策怎么办?”

“回心转意?看来你对萧尧还了解得不够深。萧尧这个人刚愎自用,自尊心强到令人发指。他与萧逸闹成这样,你以为他还会回头?就算他回头也没关系,师父还有后招呢!”曲玲珑飞身下树,随即出了宫墙。“师父算准了每一个环节,独独没算到萧思源愿为萧逸赴死。人心可算计,却又如此深不可测,多奇妙啊!”

素问暗暗撇嘴:奇妙吗?我只觉得复杂,心累。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两道奔驰的黑影,小声道:“不知是敌是友。”

“跟过去看看。”曲玲珑笑道,“深更半夜的,我不许有人比我玲珑公子还忙。”

不消说,那两道黑影是秋嫣然和洛闻。秋嫣然目睹了永昌殿的一切,颇为伤感。她与萧思源有过一面之缘,印象并不深刻,只记得他是个爱说爱闹的富家公子,心肠不坏,有些怵莫待。她想着刚才一路跟踪萧尧的所见所闻,不由得失了神……

出了永昌殿,萧尧让太监退下,只留颜槐玉一人伺候。他已经不生气了,和颜悦色,一团和气,只是一个被世情磨平棱角的中年男人。“老颜,宁王的事你怎么看?朕这一路上思来想去,觉得他被人算计的可能性非常大,他没有撒谎,他确实是奉诏入宫。”

“宁王的脾气宁折不弯,最不屑撒谎骗人。圣上对他了解颇深,圣上说他没撒谎,那他肯定就没撒谎。可是这诏书到底是谁发的呢?目的又是什么呢?”

“是谁发的肯定是查不出来了,那传诏的人早就骨头渣子都不剩了。至于目的嘛,恐怕是想一石二鸟。你想啊,宁王在朝中和谁的关系最亲最铁?瑶儿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以瑶儿的性子,她若知道朕与宁王起了冲突,必定前来劝和。朕在盛怒之下,保不齐就连她一起发落了。”

“那为何淑妃娘娘到现在也没动静?”

“没动静有两种可能,一是宁王进宫的消息被人封死了,瑶儿目前还不知道这件事。比如野烟那丫头,朕相信她有这个能力。二是瑶儿知道了这件事,她想来面圣,但被人拦下了。这个人可能是野烟,更有可能是一个朕想不到的人。”

“淑妃娘娘从不争宠,也不结党营私,哪个没心肝的这么狠心害她?”

“老东西,又跟朕装糊涂!”萧逸笑骂一声,“还能是谁?多半是凤藻宫的手笔,想着连宁王和瑶儿一起算计了。”

颜槐玉干笑两声:“算计清和宫有可能,算计宁王又是为哪般?他有什么好算计的?”

“人老了就是不好。瞧你这脑子!凤藻宫杀了朕那么多皇子,现在就剩下思源和几个尚未成年的毛头小子了。宁王获罪,思源也就有了污点,自然不可能继承大统。那获利的人会是谁?”

“嗨,老奴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还是圣上英明!这么一看,小王爷死得也太冤了!”

“屁的小王爷!这竖子为维护宁王,不惜顶撞朕,死得一点不冤!本来朕留着他是有大用处的,竟没来得及派上用场,真是浪费了朕的一番苦心安排!罢了,他死了,朕也就不追究宁王的擅闯之罪了。只不过,招上来的兵马必须驻守在霓凰城,这一点朕不允许任何人更改!”萧逸摩挲着凤血石上的纹路,开始琢磨要如何物尽其用。

“宽心吧!这就是一道圣旨的事,用不着您劳心费神。”颜槐玉替萧尧重新束发,又将乱了的衣衫一层层理顺。“圣上,老奴问句僭越的话,您既然知道凤藻宫残害皇子,为何从不问责?”

“问责了又如何?废后?赐死?然后再选一个新皇后继续干这些事?意义何在?只要这皇位代表着天下至尊,只要这皇位上只能坐一个人,后宫的争斗与杀戮就不会停止。你不争别人会争,你不争会有人逼着你争,因为不争就意味着可能被杀。你愿意被杀么?当然不愿意。不愿意被杀就只能杀人,这是后宫的生存法则,残酷得泯灭人性。朕当年就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对深陷其中的身不由己最是清楚不过,也就不想太苛责于她。不过,杀人者的心胸与境界决定了她们杀人的动机和目的。比如,瑶儿若当了皇后,就只会为自保杀人,不会滥杀无辜。上官媃当了皇后,朕的后宫就是如今这幅惨状,有罪的无罪的,该死的不该死的,只要是她认为可能会碍事的,就会寸草不留。”

“那圣上为什么不让淑妃娘娘当皇后?”

“朕先问你,朕的婚姻与普通百姓的婚姻有何不同?”

颜槐玉翘着兰花指,笑得尴尬:“老奴一个阉货,连个囫囵人都算不上,哪懂得这些高深的道理?还请圣上说分明。”

“别认为朕是皇帝,婚姻就有所不同。其实天下的婚姻都一样,都是一种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这种关系想要长久,除了男女双方要性情相投,知己知彼,还须得进退有度才能各取所需。朕不是好皇帝,自然也就不需要像瑶儿那样的好女人当皇后,因为朕不想名垂青史。朕需要的是上官媃,我俩都自私自利,狠毒没人性,又深谙对方的心理和需求,合作起来朕轻松愉快,她心满意足,彼此相安无事。”萧尧十年难得一闻地叹了口气,“母仪天下说起来是天大的荣耀,实际上是砸不烂的枷锁。朕做得不好的地方,皇后不但会跟着背负骂名,还会承受很多本不该她承受的重负。慕容一族为守护江山大多没能善终,瑶儿也是半生戎马,不能到了最后还得陪朕挨骂。朕实在是不忍心哪!”

颜槐玉被萧尧的这番话吓着了:“圣……圣上!您这是……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