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拒绝!”夜月灿的剑刺破谢轻云的衣裳,已然见血。“今天谁敢动你,我就跟谁拼命!不怕死的尽管来!你也别再拦我,我这人也倔得很!我既认了你做兄弟,就一定会与你同生共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谁都别想伤害你!”
这一刻,方星翊明白了莫待为何会在雪凌寒面前维护夜月灿,还那般操心他和凌秋雁的婚事。夜月灿虽不成熟,却是一个正气在心间,胸中有大义的好儿郎。
“拼命?你有几条命可以拼?你拼得过来么?”莫待弹出一直捻在指间的鱼骨,击中夜月灿的穴位,击落他的长剑。“这是我的选择,你安静看着就好。你信我,我不会死。我还要帮你带回凌姑娘,让你们重归于好。”
林牧野快步上前,不由分说地将夜月灿带到一旁,低声道:“凭你我今日之力,连与方清歌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又能改变什么?好好看着吧,看看无权无势的人是如何被权势欺压得无法喘息的。”
“替我解穴!”夜月灿看着林牧野,哽咽着求道,“我夜月灿贱命一条,死就死了没什么可惜!可他不能死,还有人在等他回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受刑却什么也不做,我不能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林牧野,你我也是一起喝过酒的人!帮我!”
“抱歉,我不能。”林牧野硬着心肠拒绝了他的请求,声音越发低了,“你冷静点!谢三公子不是薄情的人,他这么做必定有他的思量。”
“不管他有怎样的思量,我都不许他对呆子动鞭子!”夜月灿流着泪道,“呆子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凭什么要受这奇耻大辱!凭什么!”
莫待将两人的对话听在耳里,眼里浮起一点奇异的笑。那日在凤来客栈,他用一条假消息骗光了夜月灿当月的零花钱。夜月灿生气自己总是掉进同一个坑里,发狠道,如果你将来被人欺负,我不但不会帮忙,还要趁乱踩几脚,以雪今日之耻。不料在一旁观战的谢轻云和雪凌寒丝毫不留情面,都忙着拆台。一个说,以他的本事,需要你帮忙?另一个则说,有我在,谁敢欺负他?现在想来,真讽刺啊!他看着夜月灿,轻声唤道:“夜月,等我下了屠魔台,我用我挣的钱给你买酒,咱们一醉方休。”
夜月灿远远地看着他,咬着牙擦干泪:“你说话要算话!要是你敢食言,追到阎魔殿我也要暴揍你一顿!”
莫待郑重道:“一言为定。买下酒菜的事就交给你了。”他看向已不耐烦的方清歌,笑得别有深意,“知道你酿的百香蜜为何那么容易醉人么?因为你用的酒引不对。若是将酒引换作另外一种,那百香蜜将会成为千金难求的佳酿,也会是名动三界的良药。可惜啊,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方清歌眉心一紧:“你知道那酒引是什么?”
“我不知道酒引是什么。但我知道除了酒引之外你加了哪些东西,也知道它们混在一起会怎样。”莫待晃了晃手,笑道,“扯远了。还是开始用刑吧。”
青白玉石雕刻的托盘里,放着一根婴儿手腕粗细、长满密密荆棘的青黑色鞭子。鞭子的一头开着一朵怒放的血红色蔷薇,细长的花蕊颤巍巍的,张开又合拢,宛如一张喝了人血的嘴,像要将面前的人生吞活剥了。
众人窃窃私语,不明白为何突然换了行刑工具。莫待皱了皱眉,随即了然。
夜月灿恨道:“从来都是他帮我,从来都是……轮到他了,我什么也帮不上。”
“记住他的好,然后努力成长为能帮他的人。”林牧野见谢轻云已与莫待对面而立,深深一声叹,“凡人要得到仙界的认可,太难了!”
方清歌道:“既然本宫答应饶莫待一命,便不会出尔反尔。他尚未成仙,用这条荆棘鞭受刑最合适。这鞭子可能会在他身上留下伤痕,却不会要他的命。”
谢轻云默默注视着莫待,一向随性散漫的目光变得坚毅无比。
莫待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眉眼温柔,软声低语:“谢谢!”
谢轻云睫毛轻颤,嘴角微微抽动。他解下流光,仔细系在莫待腰间,端着四平八稳的声音道:“我四海漂泊,身无长物,唯有流光和霜月长伴我左右。你我兄弟一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从此,你我恩怨两清,再无瓜葛。”
莫待闭上眼,眼角浸出一点小小的,小小的泪滴。
谢轻云接过侍卫递过的鞭子,试了试上面坚硬如铁的硬刺,朝莫待抽去。只听得一声脆响,屠魔台四周响起尖厉的风声。风声过处,蔷薇飘香,血肉横飞。方清歌以为她会看见一张扭曲变形,痛苦不堪的脸,结果只看见了不动声色的淡然与无所畏惧的冷漠。
“一鞭罚罪!”行刑官高声道。他跟随着鞭子的起落,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地喊着“二鞭除恶,三鞭驱邪……”他的喊声与鞭声交替着,在谢轻云淋漓的汗水与雪凌寒痛彻心扉的眼眸以及众人惊诧的猜测中渐渐势微。
抽完十鞭,一阵微弱的时断时续的啼哭声响起,仿佛濒临死亡的婴儿,随时有断气的可能。哭声过后是笑声,如同患了失心疯的女人,笑得不知所谓。众人不明就里,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哭笑声弄得形容无措。他们一边揣测是谁如此大胆,竟这般无状,一边四处寻找肇事者,最后发现那蔷薇滴落着血红色的汁水,宛若一滴滴血色的眼泪。
谢轻云松开手,将鞭子丢在地上。被血染红的鞭子蠕动着,像一条剥了皮的长蛇。它哭着笑着,在莫待脚下蜷成一团,那样子就越发像蛇了。蔷薇花朝向莫待,花蕊静止不动,有种朝圣者的庄严。片刻后,花瓣飘落,枯萎凋谢。青烟起,荆棘鞭寸寸断裂,灰飞烟灭。
执行屠魔令的鞭子竟自毁了?简直闻所未闻!是莫待所受的冤屈连神都看不下去了,还是说莫待是被神眷顾的人?众人议论纷纷,无不震撼动容。
季晓棠看向雪重楼,却见他的表情与之前一般无二,心中好生奇怪。转头又见雪凌寒双目阴沉而凌厉,想来内心承受了太多的痛苦与折磨,少不得又是一番感慨。
方清歌脱口道:“莫待,你究竟是何人?竟然能操控这蔷薇荆棘鞭!”
莫待吐出嘴里的血,笑道:“不愧是仙后,果然好见识!居然能认出这东西是黑暗之森的蔷薇荆棘鞭,想来平日没少见。不过,听闻这蔷薇荆棘鞭是个邪物,人间界的村庄发生的惨案就是拜它所赐。不知仙后为何会有?”他思索片瞬,恍然大悟:“是了!应该是仙后与魔族暗通款曲,互通有无。不然该作何解释?”说话间,血已顺着他的身体流下,染红了一大片地面。
“就凭一条蔷薇荆棘鞭,就想把勾连魔族的罪名扣到本宫头上?莫待,你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有力气在这里胡言乱语,不如想想该怎么度过接下来的七天,千万别渴死在屠魔台上。”
“仙后游历四方,没听过一句谚语么?命贱的人命硬。我应该没那么容易死。倒是仙后,养尊处优久了,小心被风吹弯了腿,吹折了腰,从高处跌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谢轻云提步下台,额头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蓦地,一个陌生的轻如微风的声音飘至他耳边:“轻云,是我,长安,顾长安。还记得暮云岭的那场大雪么?还记得我故意放走的雪雁么?还记得我跟你道歉时说过的话么?如果记得,便不必抱歉。”
暮云岭?顾长安?谢轻云脚步一滞,身体晃了两晃,差点栽倒。他稳住心神,双手成拳,稳步走下屠魔台,没有回头。季晓棠黑着脸,揪着他的耳朵离了众人的视线,来到一处荆棘丛生的园林:“你明明可以置身事外,为何要做这千夫所指的事。何苦来哉?”
谢轻云捂着胸口,声音抖得不像话:“师父,我……”一句话没说完,他连着呕出两口血来。
“坏了!你的伤还未痊愈,这一来怕是伤了根本。我先替你护住心脉要紧。”季晓棠化出灵珠助谢轻云稳神定气。半盏茶的功夫后,谢轻云长长呼出一口气,呼吸顺畅了许多。他看着沾满血的手,泪落如雨:“师父,那是我最爱的人啊!”
季晓棠叹道:“小朋友慧达,他明白你的苦心,不会怪你的。”
谢轻云想起莫待那句发自肺腑的“谢谢”,越发心如刀绞。他咽得下涌到口中的血,却忍不住眼中的泪。他捂住眼,任泪水与手上的血融合在一起,化作淡淡的血水滴落在苍茫大地。
“别难过了。这不是你的错。”一段彩色的裙摆在园门口一晃而过。“谁?”季晓棠四下找寻一番,一无所获。他抓着谢轻云的肩膀重回屠魔台,依然没发现有谁的衣衫与那彩裙相似,只得作罢。
这会,余欢正与方清歌说话:“仙后执法严明,余欢佩服。既然该罚的已经罚了,该奖的要怎么奖,仙后可有说法?”
“等回了永安殿,本宫自然会论功行赏,上神不用操心。”
“莫公子救了众多仙门弟子,也救了上神凌寒,这奖励应该小不了,不加官进爵起码也得赏银钱无数。只是莫公子志不在名利,也不缺金银,仙后恐怕得考虑赏点别的。”
“依你的意思,本宫该赏他什么才合适?”
“莫公子刚才说了好几遍,他想知道蔷薇荆棘鞭是怎么到仙后手中的,我猜他是想要一个答案的。仙后一直不肯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莫不是有隐情?如果没有隐情,何不如坦白告知?一来可将此作为奖励,为琅寰山省下一大笔银钱,同时也解了我等心头疑惑。岂不是两全其美?”
莫待大笑:“知我者,余欢上神也。我就要这个作为奖赏。”
“疑惑?有何疑惑?本宫刚才没说清楚?本宫是在机缘巧合下得到了这蔷薇荆棘鞭。只要本宫没有坏心,就不必事无巨细在人前宣扬。”
“没有坏心就可以不用解释?莫公子之前也再三申述,说他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救人,没有害人之心。为何仙后还是不依不饶,执意在没有任何实证的情况下,实施屠魔之刑?该不会就像莫公子说的那样,因为他是俗家弟子,仙界就要双标待之?”
“不管是俗家弟子还是仙门嫡系,本宫都一视同仁,绝无偏私。”
“好一个一视同仁,绝无偏私!既无偏私,又无坏心,更无隐情,那仙后为何不能言明?”余欢玩着一对菩提子,笑看方清歌。“仙后责罚莫公子,我没有阻拦,是因为我不喜欢他多管闲事。临去骷髅山时,我百般叮嘱,只要自身不遭遇威胁,就别管自己管不了的事。他将我的话当作耳边风,惹是非上身,并因此而遭受刑罚。这是他自找的,他自己承担,我不想过问。但是,我更不喜欢有人刻意针对我姻缘殿的人。”
“本宫罚莫待是因为他有错,哪里来的针对?何况本宫已法外施恩,饶他不死。”
“是法外施恩,还是逼不得已,你我心知肚明。莫公子召唤会魔族术法的人救助仙门弟子和魔族的蔷薇荆棘鞭出现在仙后手中,这两件原本不能相提并论的事却有着无比奇妙的相通之处,还真是令人费解。”
“有何费解之处?说来本宫听听。”
“说不能相提并论,是因为无论怎么说,救人都是无量功德,而魔族的邪物被用作惩罚仙门弟子的刑具,怎么想都算不上好事,甚至有些奇怪。说两者有相通之处,是因为这两件事都是仙门中人牵扯上了魔族之物,一个是魔族术法,一个是蔷薇荆棘鞭。既然用以救人的魔族术法都被严厉追责,那么,用于惩罚的蔷薇荆棘鞭的来历就更要说清楚,讲明白。不然的话,何以服众?如果仙后说不出让人信服的理由,那我就只能认为,你是借芳菲林事件故意刁难莫公子,从而达到打压姻缘殿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