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眼光!就那里。”阴魂深情地吻了春二娘,笑道,“二娘,我来了!”弥留间,他看见杨花飞舞的渡口,春二娘素衣衩裙坐在乌篷船上,对他招手。在她的脚边,堆着水淋淋的渔网。十几条翻着银白肚皮的鱼在船舱中乱蹦,那是她刚捕捞上来的。她说,卖了这些鱼,我给你做两身新衣裳,再给你买几壶好酒。若有剩余就存起来,到冬天给你置办厚棉衣。你的腿不好,不能冻着了……一缕笑凝固在他的嘴角,再也没散去。
莫待垂手而立,久久没有动弹。没来由地,他想起了梅染,想起他对月独奏时的孤寂。天长地久孤独地活着和轰轰烈烈相伴着死去,到底哪个比较幸福?
谢轻云和顾长风从树林中出来,也没有来时路上的欢跃。两人看着阴魂和春二娘相依相偎的身体,感慨之余又诸多羡慕。“谁能想到,谈之色变的阴魂夫妇,就这样死在了荒山野岭。”谢轻云叹道。
“死亡降临时从来不会提前打招呼。”莫待试了试灵犀变的铁锹,还挺好使。他让顾长风在选定的地方挖坑,越深越好。“世间的事就是这么没道理可讲。有的人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地过日子,总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有的人步步为营,谨言慎行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被一次疏忽弄丢了性命。时也,命也。”
“你如何得知李晚煕藏身此间?”
“揭他面具时,我放了微香虫在他脸上。微香虫只有主人才能看见,被它附体的人不管身在何处长风都能追踪到。本来我想借阴魂的手逼李晚煕说出幕后真相,结果反倒害了他夫妻二人的性命。”
“这么说,你知道阴魂就是李响?”
“当然。你很奇怪我为何会知道?”
“有点。不过我不打算刨根问底。”谢轻云见坑已挖好,便将阴魂和春二娘照原样搬到坑中,用土埋好。“愿你俩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生生世世,多美好的愿望啊!可有几人能有生生世世的缘分?莫待劈下一截木头,当作墓碑立在新起的坟前:“你二人在世时为恶名所累,不宜留名。就这样默默无名长眠于此吧。”他转身朝山下走去,步速轻缓,看样子今晚的事告一段落了。
“你好像很同情他俩?”谢轻云问。
“他们本身也不是罪恶滔天的人。春二娘是一位镖师的女儿,父母在押镖途中被人杀害,从此家门败落。她靠着拳脚功夫在街上卖艺挣钱,虽不宽裕但也能解决温饱。后来,一个有权有势的糟老头看中了她,强行将她纳为妾室。那老头的正妻彪悍歹毒,容不得她,没多久便将她发卖到烟花地,受尽了凌辱。她不愿被人践踏,逃跑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一次逃跑时跌落山崖,被李响所救。李响同情她的遭遇,将她带回无影门,征得石中堂同意后为她安排了一份差事。两人时常见面,慢慢就有了感情。石中堂看出了端倪,找理由把春二娘赶走了。李响知道后,与石中堂吵了起来。石中堂说,未来无影门的掌门人应该娶一个家世显赫,身世清白的女人为妻。春二娘非清白之躯,会玷污门楣,招人笑话。李响说,我宁愿不做掌门,也绝不负二娘。两人越吵越激烈,谁也不肯让谁。盛怒之下,石中堂撂下狠话:有春二娘没他,有他没春二娘。三天后,李响从无影门消失了。石中堂对外宣称,他在保护藏书阁的经书时被火烧死了。”
“原来如此。那这木兰策到底是石中堂让他带走的,还是他偷走的?”
“这个就只有他俩才知道了。”莫待叹了口气,又说,“看见李响眼睛的颜色了么?碧绿幽深,如鬼如魅。据说他是妖和人的后代,可能还有一部分魅的血脉。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刚出身就被父母抛弃了,是石中堂捡到了他,一口水一口饭亲自将他抚养成人。虽说石中堂待他有如亲生儿子,但异于常人的人无论在哪里遭受的待遇都差不多。从小到大,李响没少受冷眼和排斥,他太懂人情冷暖了。这大概也是他和春二娘相互吸引的原因吧,无依无靠的人总是彼此依靠,抱团取暖。”
“江湖传言,他夫妻俩喜欢食人心肝,究竟是真是假?”
“何为真?为何假?”莫待笑了笑道,“江湖传言,说你谢三公子贪恋美色,不务正业,请问是真是假?又说凤来客栈的大老板是皇亲国戚,人脉通天,请问是真是假?还说莫待那厮刻板迂腐,爱财如命,请问是真是假?”他摸着钱袋,自语,“我好像是挺爱钱的。这个不算冤枉我。”
谢轻云噗嗤笑了。难得啊!终于发现了自己的闪光点。
莫待狠狠瞪了他一眼,撇撇嘴没说话,只加快了速度。
谢轻云追着问:“我还有个问题,石中堂对李响好,到底是因为爱他,还是想利用他的特殊身份为无影门做事?”
“爱是真的,利用也是真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并不能切割得那么彻底,就像我和长风,你与你二哥。”
“你爱长风毋庸置疑,我爱我二哥也是真心实意的。”谢轻云暗中攥紧了拳头,装作没正行地问道,“那么,你爱我么?”
“滚!”莫待落后一步,陪在顾长风身旁。“滚远!”
谢轻云笑道:“打是亲骂是爱。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顾长风飞起一脚,朝他屁股踢去:“不许欺负公子!”
“我哪有欺负他?我只是说实话——说实话而已。对了,范家哥哥让你把我和长风都收了,你考虑好了没有?考虑好了就收了吧。我很听话,很好养活,也无需聘礼。以后长风主内我主外,你什么事也不用操心,等着我俩伺候就行了。”
顾长风的脚悬在半空,慢慢收了回来。见莫待没生气,他才放下心。
莫待深吸一口气,笑眯眯地道:“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谢轻云不但没过去,反而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你说,我听着呢!”
“刚才还说自己听话,转眼就原形毕露了。长风,替我揍这家伙。”
顾长风笑问:“打赢了公子可有奖赏?”
“有啊。明儿早上我替你梳头。”
谢轻云道:“那我赢了呢?你赏什么?”
莫待笑道:“明日的三餐都由你准备。”
“厚此薄彼。过分!”谢轻云切出一掌,接下了顾长风的拳头。“你能再偏心一点么?”
“能。如果你煮的饭长风不喜欢吃,你得重新做,直到他满意为止。”莫待见两人互不相让,乐道,“你俩快点分胜负,本公子等着分彩头呢!”
谢顾二人异口同声道:“小财迷!”两人边打边跑边斗嘴,莫待不时从旁指点,一路热热闹闹。
回到客栈,已是后半夜。谢轻云径直回房休息,顾长风陪莫待回逸梅园。刚进园子,莫待抓着顾长风弹身后退,喝道:“何方高人?”
一个从头捂到脚的男子从梅树的阴影里走到月光下,正是八月十五当晚出现在琅寰山的蒙面人。他静静地看着莫待,垂手不语。
莫待按住顾长风握剑的手,小心问道:“是你么?”
那人摘下面纱,竟然是木晚心!他温柔地注视着莫待,用很轻很轻,宛若草木的低语声说了四个字——和那晚一模一样的四个字:“是我,晚晚。”
泪如潮水,瞬间涌入了莫待的眼眶。他嘴唇翕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用一双泪眼望着木晚心。顾长风瞪了木晚心半晌,才恍然回神,忙跪地行礼。
木晚心顾不上扶他起身,忙着替莫待拭去眼角的泪水,不管自己也是泪落如雨:“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莫待的手伸向木晚心的脸,迟疑了片刻又往后缩。木晚心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含泪笑了:“终于,我真真切切抓着你的手感受到你的温度了,而不是只能年复一年在梦里想念!”
看着他满脸的伤痕,莫待的眼里都是惊痛:“是谁将你伤成这样?是谁?是谁那么狠心?竟下此毒手!”他解开木晚心手上的布,指尖划过那些交错的伤痕,颤抖不已,“都是我不好!”
“傻瓜!”木晚心拥莫待入怀,埋头在他发间,柔声道,“不关你的事!”他长长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地道,“谢谢你还活着,谢谢!”
顾长风看着相拥而泣的两人,也是热泪盈眶。
过了片刻,木晚心扶起顾长风,上下好一顿打量:“多年不见,你越发沉稳干练了!”
顾长风自然地后退一步,毕恭毕敬地道谢、行礼:“您和公子慢慢聊,我去门口守着。”
“不必了。我还有事,说几句话就走。”木晚心将一个小匣子交给莫待,“这是大嫂留给你的,我总算把它交到你手上了。”
匣子里是一根淡紫色的发带,乃天蚕丝编织,名为桑梓,水火不侵,刀枪难断。编织发带的人应该有一双世上最灵巧的手和最明亮的眼,还有一颗最有耐性的心。不然,如何能分开数十根拧在一起才有一根头发粗的蚕丝?又如何将这千丝万缕的蚕丝编成美丽的发带?
莫待想起苏恋雅的温柔与体贴,又是两眼含悲。
“大嫂临终时要我转告你,要心怀希望,向阳而生。以后你安心做你喜欢做的事,其它的就交给我负责。”
“本就是我该负的责任,我怎么能偷懒交给你?”
“你搅入江湖这滩浑水,为的就是我和长风。现在我们都没事,你可以放手了。”说话间,木晚心已戴好面纱,“有些事我去做更名正言顺。如果需要援手,我会来找你。”
莫待抓住他的手腕切脉,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后才道:“我随时听候差遣。”
木晚心捏了捏他的鼻子,笑道:“差什么遣?跟你说了上万遍了,我才是那个随时听你差遣,全心全意为你服务的人,你总是不信。”顿了顿,又道,“雪凌寒对你好么?我看他倒也不像传闻中的那么不好相处。”
莫待愣了一瞬:“那晚在巷道里的人是你?”
“对。我只是想看看私下里他都怎么待你。”见莫待红了脸,木晚心忙道,“我还要去追阴魂,改天再来看你。”
莫待心下微动:“阴魂?你找他有事?”
“木兰策可能在他身上,我势在必得。”
“赶早不如赶巧。”莫待拿出春二娘的肚兜,将使用方法说了,“木兰策的传说究竟有几分可信尚待证实,反正我听着像虚妄之词。那几句歌诀我研究过了,没发现有啥价值。可是天上地下有那么多高手为它舍命,也不像一点用处都没有。依我看,这东西就是祸害,落在好人手里还好说,要是落在坏人手里,不知道会引起怎样的风波。”
“我以生命向你保证,绝不让它旁落!”
“我信你!那日在无涯岭,是你救了长风?”
“是的,是我。当时我不知道你活着,更没有认出你来。我知道长风对你有多重要,便想替你护他周全。后来听说凤来客栈从不拔剑的顾掌柜不但拔剑了,还对一个病恹恹的小公子言听计从,我就知道你回来了。”木晚心将莫待的手交到顾长风手里,认真叮嘱道,“护好他,别再让他有闪失。”他又说了联络的方法,转身出了逸梅园,脚下没有一丝声响。
难捱的沉默后,莫待望着浮云飘游的天空,郁郁长叹:“可惜了!那个澄澈如水,不理红尘俗世,读遍天下好书,只与清风明月作伴的翩翩少年郎不见了!”
“沧海桑田,人世变幻,原本就充满了各种变化和变数。公子不必伤怀。”
“等我履行完与梅先生的约定,咱俩就归隐吧。你想去哪,咱们就去哪。”
顾长风没有立刻回话,过了一阵才柔声道:“既然放不下,就别勉强。只要能跟在公子身边,无论以何种方式生活我都是幸福的。公子不必为我考虑太多。”
莫待眼中泪花闪烁:“这世上没有谁比你更懂我了!有你在我身边真好!”
顾长风整理着他稍微起皱的衣摆,温柔笑道:“我会一直在,一直都在。”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后,饭团从树叶中探出脑袋左右瞧瞧,噌地就到了莫待肩上。它从不在莫待以外的人面前开口讲话。顾长风知道它傲娇的脾气,根本不介意。它打着哈欠拍拍莫待的脸,意思是该睡觉了。
“想吃点宵夜再睡么?”
“好啊!有蔬菜汤么?”
“有。还想吃点什么?”
“没了。就想跟你多待一会。”莫待缩着身子蜷着双腿,把自己当成人形挂件挂在了顾长风的胳膊上,“我饿得没力气了,你拎着我。”
顾长风低头看他,目光若浩渺春波。
风吹云散。地上暗影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