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柱开着别克轿车,在华颜高速上以100公里的时速飞驰。孟强头靠在副驾驶椅背上响起了微微的鼾声。张新阳看着漆黑的窗外时而划过的某个小村庄的点点灯火,不由得想起了刚刚离开的那个小村子吴家堡。一次次回家,又一次次离开,时间不仅仅让自己成长了,也无情地令父母老去了。岁月的脚步是停不住的,总有一天他会不再这么频繁地回这个小村庄,在遥远的将来,他所熟悉的村庄、院落会慢慢变得荒芜,而在他后代的心中,这个村庄以及这个村庄发生的一切,都会被一个叫老家的名词所取代。
手机的振动把张新阳从漆黑而又漫无边际的遐想中带回了现实。蓝色的手机屏幕上闪出了刘成功的短信:明天能回来吗?张新阳这才意识到出发后,竟然忘了给刘成功回话了,在自言自语不应该的同时,他快速地输入了一行字:已出发,明天早晨5点左右到达。很快刘成功就回了信息:到了别回单位,直接来新世纪。张新阳回复:收到。
早晨4点50分,孟强把车子停在了新世纪大酒店门前的广场上。张新阳给刘成功发了信息,不多时便收到回信:来吧。
张新阳和孟强、江玉柱道别,进了酒店。
1025房间的门半开着,张新阳像往常一样,轻轻地敲了敲便走了进去。刘成功如同在办公室一样穿着正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房间内也干净整齐,但烟灰缸中满满的烟头和小桌上留着茶梗的两三个茶杯,不难让人猜测,这个晚上曾经有几个人彻夜未眠。
刘成功指了指小桌边的藤椅对张新阳说道:“新阳,坐吧,辛苦你了。”
张新阳把笨重的大衣脱掉,搭在藤椅的靠背上,瞬间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待刘成功坐到左边藤椅上后,张新阳才大方地在右边的藤椅上坐了下来。
刘成功点着一根烟,深吸一口,又吐出了一个大大的烟圈。张新阳知道,他要布置任务了。刘成功脸上略微显得有些疲惫,他微微地笑着,却又语气严肃地说道:“新阳,事情有些急,这才把你叫回来。是这样,昨天上午得到消息,我们上报国资委的改革方案已经上会了,据我掌握的情况,主要领导基本认可我们的方案,曹副市长也要亲自带队来公司座谈调研,一切都在朝着我们预想的方向发展……”
张新阳听说曹副市长要来,他的脑子开始飞快地思考,这是需要写汇报材料了,如果这样,满打满算只有三四个小时了,这个材料又该如何写呢?紧接着又听刘成功说:“可就在昨天下午,我收到一个不太确定的消息,曹副市长此行可能不仅仅是简单的调研。曹副市长有让顾阳焦煤拿两套方案,市里再组织评审论证,然后二选一的想法。这件事情有些蹊跷,你听懂了吗?”
张新阳思考了一会儿,有些不解地问道:“既然主要领导都认可我们的方案了,那我们就再出一个方案备选,不就行了?”
刘成功弹了一下烟灰又说道:“新阳,看问题还是浅啊。如果上面绝对认可我们的方案,更准确地说,曹副市长绝对认可我们的方案,他就不会再多此一举。既然要搞两套方案,那就说明领导手上已经有了另一套方案了,而且准备否决我们的这套方案。这下明白了吧?”
张新阳恍然大悟,与此同时,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了郭志明不阴不阳的神情,于是脱口而出:“您是指乱石滩东矿区?”
这次刘成功很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对。”
张新阳有些沮丧地说:“董事长,那我们怎么办?要是把这个方案否定了,我们这几个月的辛苦不就白费了吗?”
刘成功严肃地说:“这就是我让你回来的原因。”
说着刘成功起身从床边拿起一个手提袋,掂了掂,放到张新阳旁边,继续说道:“这是我们方案的所有资料,你的任务是去趟秦州,把资料交给老领导,再把你所知道的情况和现在面临的问题一五一十地和老领导讲清楚,我想老领导会帮我们的。”
张新阳有些出乎意外地说:“董事长,我去一趟绝对没问题。只是,只是我怕我完不成任务……”
刘成功不容置疑地说道:“新阳,曹副市长要来,我和赖总都必须在。现在能找到老领导且最有发言权的人就只有你了,我相信老领导,也相信你的能力,拜托了。”
张新阳赶忙起身说道:“新阳一定尽全力!”
刘成功又问道:“新阳会开车吗?”
“去年刚考了驾照,只是平时不怎么开,不是很熟练。”
刘成功说:“会开就行,我让吴师傅5点40开车过来,你俩一会儿就出发。他要开车开累了,你就替他一会儿,务必尽快见到老领导。等天亮了,我会给老领导去电话的。”
张新阳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指针已经指向5点30分。他十分了解这个叫吴昊的吴师傅,作为跟随刘成功十余年的司机,他每次都是准时准点,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么多年,任凭谁也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过任何关于刘成功的任何消息。这位两耳不闻车内事,只是一心一意开车的吴昊,深受刘成功的器重。刘成功多少次要提拔他,却被他拒绝了,吴昊给出的理由只有一条,自己没文化,也不是当官的料,只要把车开好就心满意足了。刘成功是个很高傲的人,却也为这个执着的汉子所折服,无论什么场合都很尊重地称呼他为吴师傅。
5点40分,刘成功的手机准时响起随后又挂断。刘成功对张新阳说:“去吧,吴师傅来了。”
张新阳应了一声便穿了大衣,拿起手提袋朝门外走去。正要出门,刘成功又说:“先和吴师傅找个地方吃了早饭,不差一顿饭的时间。”
张新阳回头说:“嗯,谢谢董事长。”
刘成功微笑着摆了摆手说:“好了,去吧,拜托你了。”
张新阳看着鬓角花白的刘成功,眼圈一热,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他赶紧扭过头去,轻轻带上了门,大步走向电梯。
从顾阳出发,走了近10个小时的高速,吴昊才把车停在老领导王诚楼前。就在拔掉钥匙的瞬间,吴昊突然一动不动地趴在了方向盘上。这个举动着实把坐在副驾驶上的张新阳吓了一跳,他赶快拍着吴昊的肩膀轻声地问:“吴师傅,您怎么了?”
连叫了几声,吴昊才长长地喘了口气说:“太他妈累了!”
张新阳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说道:“您吓死我了。”
吴昊坐直了身子,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笑道:“怎了,以为我挂了?”
张新阳笑而不语。吴昊又说道:“老哥没那么容易挂,只是这趟车既赶时间又操心,虽然你替我开了两个小时,其实看你开车比我自己开车还累。张部长,恕我直言,你的水平很一般。”
张新阳笑道:“不瞒您说,自从学了驾照,我还是第一次开这么长时间呢。就这两个小时的车程,浑身都湿透了。”
吴昊说:“开车就是个熟练活,等你有了自己的车,开几天就习惯了。张部长,你上去吧,我找个安静的地方停了车,就在车里睡会儿,你下来前给我打电话。”
张新阳答应了一声,拿起公文包下了车,转身进了老领导家的楼。满头白发的王诚很热情地把张新阳让进了客厅。刚退休那年,王诚还没有从党委书记和董事长的角色中退出来,总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搞得在老干部活动中心的人都离他远远的。但退了就是退了,平时从早到晚响个不停的电话,一夜之间就鸦雀无声了,渐渐地他也习惯了这种生活,他自嘲道:难得清闲,看来清闲也是不那么简单的。只有当刘成功、赖峰等人来向他“汇报”工作的时候,他才隐约找到一些当年的感觉,于是又感叹岁月易逝,一辈子也就是在转眼之间。
上午接到刘成功的电话说张新阳要来找他汇报工作,王诚就知道刘成功遇到麻烦了。此时看着眼前这个给他留下过很深印象的年轻人,王诚便问道:“小张,来得这么匆忙,成功那儿遇到什么事了吧?”
张新阳稍稍捋了捋头绪,然后镇定地说:“老领导,是这样的,津州市政府把顾阳焦煤当作了深化国有企业改革的试点单位,让公司先行制定改革方案。董事长计划并购一家民营焦化厂,通过资产投资和产能优化,实现经济总量的快速增长。对这家私营企业的调研我是参与过的,绝对是优良资产,一年半收回投资,两年实现盈利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这个方案呢,董事会已经通过了,并上报了国资委和主管曹副市长。据前期掌握的消息,上面一直是很认可的,但是昨天曹副市长忽然提出再准备一套方案,市里有优中选优的意向。”
王诚稍稍沉思了一下说道:“这是有人做文章了。公司还有什么别的方案吗?”
张新阳十分佩服王诚的判断能力,他有些崇拜地说:“公司进行了调研的就这一个方案。不过过年前是有传言说要搞一个关于乱石滩矿东矿区的改制,不过这个提法也只是个小道消息,并没有正式提上日程。”
王诚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拧着眉头问道:“那你们觉得有谁可能是推动这个改革方案的人呢?”
“郭志明!”张新阳毫不犹豫地答道。
“还有呢?”
“还有就是关峡!”张新阳又坚决地答道。
王诚听到了关峡二字,眉头舒展开了,他已经知道为什么曹副市长会忽然提出个优选的方案来了。刘成功这次是真遇到了坎,这个事情不是那么好办啊。
王诚问道:“小张,你能给我说说那个关于东矿区改制方案的大概传闻吗?”
张新阳想不通老领导为什么不问万顺焦化厂的情况,反而要问那个捕风捉影的传言。他想了想说道:“大概是引进社会资本和政府资本,把东矿区从乱石滩剥离出去,改制成股份制厂矿。”
王诚又问:“一个方案是花钱买厂子,一个方案赚钱推包袱,你觉得领导会支持哪个?”
张新阳急忙说道:“我们的并购方案看似要花钱,但见效也是相当快的,三年以后的产值足以保证职工的收入翻一番。那个改制方案看似在做减法,可对职工来说,减了又如何?退一万步说,就算给干部职工点儿股份,又能咋样,见不了效益,那张纸又不能当饭吃。”
王诚听到给职工股份几个字,脸上的肌肉微微跳了一下,这变化如闪电般一闪而过、稍瞬即逝,但张新阳还是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