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听见一位中年妇女,用庄重的女中音介绍:
“各位伯伯叔叔哥哥,你们都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大人,今天能赏光迈进我家小院里喝几杯茶,也是我这个妇道人家惶恐不尽的事。
按照陈氏家族的老规矩,今年的茶事仍要经过三课六问的陈式,能通过这套陈式的,自然是这届天山真香的得主。
只是今年的这场茶事起了变化:我想让小女纤纤来主事。各位叔叔伯伯也都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哦,今天只来了一位新人,也算是在纤纤主事时加入桃园茶寮的,更是有缘人。
纤纤她是乡里的麻雀,只见过一片园子大的天地,没有见过外面的花花大世界,比不得她的父亲走过千山万水,那样有眼光和见识。纤纤如若在主事各场次中,有什么闪失和疏漏之处,还望各位叔叔伯伯哥哥们多多海涵。”
素素这是替女儿接班发表就职演説,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能耐能考住全国的茶叶巨贾?
不要説是老客户,连吴雪豪都轻轻一笑,觉得这户人家真是想把女儿推到前台,也不知道是何目的,难道是公开亮相,比茶招亲?
他又开始想入非非了。
纤纤走进场中,用一双俊美的秀目将四周上下,都照应一遍,毫不怯场地说起了一篇开场词:
“各位长辈好。
方才桃园茶寮的原主事,也就是我娘已经介绍了今天的主事,也就是我纤纤,我是个新手,又没有见过大市面,就是妈妈説的乡下的麻雀。
麻雀目光虽短浅,但却不像金丝雀那样能被关在笼子里,它必死也要挣脱,再小的天地,也有一双自由飞翔的翅膀。
叔叔伯伯哥哥们都是熟人,也是我的长辈,所以我也就不怕得罪了长辈,不怕你们笑话我了,我也就不用客套了。
桃园茶寮的茶事规矩,老客都知道,方才我瞅了一眼,也还真有一位是新来的客人,所以我还是要罗嗦一下桃源茶寮的茶事:
第一课还是鉴茗,只有通过这一课的长辈们,方可进入第二课。”
纤纤娘给女儿当起了配角,她用茶托,将一盏盏景德镇薄胎白瓷盏,放在众人面前。
茶商们端起茶盏子,先闻后看,了然于心的,就放下,拿不定主义的,还交头接耳,纤纤也不打断。场面有点自由散漫,倒很是应景她説的乡下的麻雀特点。
纤纤已拎起壶,开始给每位茶商斟茶。
吴公子紧盯着她的动作,他才不相信一个山野的小丫头,能把个风雅之至的茶事办成个什么样子。
只见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目不它视,只注视眼前的壶身,壶嘴紧贴着壶面,均匀倾注,一如朝霞入潭,有形无声,看似轻巧的这套高冲低斟的功夫,只因美人的收放自如,便如鹤飞云间,凤落梧桐,即温情脉脉洒脱无尘,不带一丝脂粉气。
吴公子心中暗赞:难得脱俗。
一帮老客更是不放过讨好美丽姑娘的机会,齐声喝采:
“纤纤姑娘又长进了,”
纤纤只是微微一笑,算是给长辈们回礼。
吴公子再看盏内:
根根似雀舌般的细扁的银针,渐渐地舒展开来,那银毫似雪,汤色清澈略带杏黄,茶商们嗅了一下,就已是满颊留香,轻轻滑进一口,轻香袭人,心窍大开,有的心中早已猜出了这道茶的产地。
上届的真香得主是山东茶商,他撑着虎背熊腰一抱拳道:
“纤纤妹子,俺这是顾渚紫笋。”
纤纤点点头表示通过一课,东边福建的客人也道他的是“天台云雾。”
纤纤摇头:
“天台云雾外形虽然也细紧弯曲,芽壮毫显,香味高醇,也要经过凉摊、杀青、炒、烘等多道工序,但伯伯这盏茶,实在是蒙顶甘露。”接着他把对应着座位,条案上的茶罐转过身来,上面正写着蒙顶甘露。
众人听说是这道希罕的名茶,啧啧惊叹。
福建商客并不服气:
“听说这款茶只产于四川的蒙顶,正品的一年只采三百六十五叶,这盏中就有数十叶,难道桃园茶寮里的蒙顶茶,竟比州府衙门里的还多?”
这好比説,世上只有十粒稻米,你家就有两粒,那天下人怎么分?
纤纤反问:
“天山真香只采550颗叶芽,暗合陈氏家族落户在桃源五百余年,不是和比蒙顶茶同样希罕的话,各位今天为何不远千里来到桃源?求得真香得主呢?”
吴公子见纤纤虽然是初当茶博士,倒也侃侃而论,并不怯场,把鉴茗这第一道课目考得有板有眼,颇有大将风度,节奏把握得恰到好处,忙起身道:
“我这是黄山毛峰。”
纤纤早就见他是位眼生的客人,不温不火的,周身收拾得尘土不染,不似长年在外奔波得面焦皮糙的老客,而且也不会像老客们那样讨她的欢心,心中就有意欺他手生嘴拙:
“你这是庐山云雾。”
吴公子知道这女孩有意在刁难他,忙拱手道:
“黄山有泰岳之壮美,武夷之秀逸,华岳之峻险、恒山之磅礴、匡庐之飞瀑,名动天下,只是黄山近年才有名头,但黄山毛峰它采云雾之清洌,山石之精华,在色、香、韵三方面,远胜与其它之峰,吴某认为如此。”
这一口气连贯下来,连一个磕巴都没有,好口才。
纤纤反问:
“那您能品出这是黄山哪一峰所产的茶吗?黄山七十二峰,桃花峰、紫云峰、慈光阁、云谷寺、半山寺一带都产茶呢。”
这一问是个极其刁专的问题。茶叶是一个大的地域概念,但名茶绝对又是一个小范围的精准的地理概念。
吴雪豪又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回味过了半晌道:
“许方城的《黄山游记》中曾有记载:
莲花庵产的茶多轻香冷韵,袭人齿腭不去,这茶十分切题,定是产自莲花庵。”
纤纤满意地点点头,转出了案几上茶叶罐上的字,脸却如酒后泛出了微微酡红。
她本想压一压新客,却没有想到碰到了一位软刀子一样的厉害的对手。
吴公子缓缓落座后,才发现手掌心都因为紧张而沁出汗珠。他也通过了第一课,回答了二问。
这般严肃的茶事,却老事主却偏让一位清纯得能够掐出水的小女子来操作,让你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悬涯的边上,好险才过了第一课。
难怪父亲每每说起这桃源茶事都是满脸恐慌。就像是去进京科考一样的紧张
天山真香,你今天会进入谁家的囊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