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她喜欢雨天

抵达建安乡后,还没来得及把包放回家中,安漓就让姚凤带她去看一眼陈函娇。那片埋着17岁女孩的土地,是陈函娇从前的家,离乡里热闹处大概有一个小时的脚程。她们去的时候,陈函娇父母已经回了桉桦城。家中独女,全部的希望,一朝覆灭,绝望和悲痛之情,外人难以揣度。

说是坟墓,不如说是土堆,连石头都没有放几块。如果不是姚凤在埋的当天就随看热闹的人一同去过,恐怕如今她们很难知道,眼前这块不起眼的土地下面,躺着曾经在她们眼中最粲然动人的女孩。

看一眼,也只是看一眼。心中唏嘘万千,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尤其是姚凤,她并不知道是什么把陈函娇变成了这样,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竟然会让人着魔般主动放弃原本鲜活的生命。

比起心碎,不解和困惑更多。

离开陈函娇睡着的地方,她们也没有和彼此说话。再拿起手机时,发现微信群里炸开了锅。不知道是谁把消息透露给了马美玲,她怎么会错过一个传播消息的机会。瞬间,群里的人都知道了陈函娇的自杀,多数人都曾是她同学,有要好的,自然也有关系一般的。那些从前上学时默不作声的人,此刻却亢奋不已,不断揣测着陈函娇自杀的原因。

有人说是她和父母吵架了;有人说她谈恋爱被甩了;还有人说她脾气臭,招惹了不该惹的人,被逼无奈才跳楼…

安漓和姚凤看得火大,正欲反驳。所有的八卦、议论、猜测,却都被张国培用“狗嘴能不能都刷了牙再张开!”给喝住了。

世事就是这样,那些说闲话的人也不一定多有底气,多笃信自己的话,只是大家都在说,也就跟着说了。只要没人阻止,信口开河的快感会麻痹他们的神经,越说越离谱,越离谱也就越快乐。而但凡有人站出来,他们也会比谁都心虚得快,不敢再多说一句。

第二天下午,张国培主动添加了姚凤和安漓的微信,邀请她们去学校见面。

三个人还是在三年前偶遇的地方碰了面,再一同进入了学校。建安的学校门卫管理不如城里严格,尤其是放假的时候,只要碰见了眼熟的人,都愿意放进去。

“你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吗?”

张国培直入主题,姚凤茫然地摇摇头。“她星期一给我发过消息,我回了一句,她就没再回我。我当时没多想。”

张国培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切,“她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跟我说认识我很开心,小时候一起玩的时光特别美好之类的。”

安漓这才开口,把那日在操场上的谈话、陈函娇发给自己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转述出来。姚凤惊得许久没合上嘴,张国培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痛心模样。

“你说的是我认识的陈函娇吗?从小到大,在我的记忆里,她都很自信,甚至还有点骄傲,怎么会因为觉得自己不好就…这不对啊!”

姚凤真的很不理解,她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陈函娇了,陈函娇在她的记忆里一直像个小公主,任性、聪明、善良,对自己也特别仗义,有时候竟然会为了姚凤在她父母面前抱不平。陈函娇去榆林中学后,她很不习惯,更不理解对方为什么刻意疏远自己。她甚至帮陈函娇找过很多借口,也生过气,但更多的,还是一直都想知道陈函娇过得好不好。不自信、恐惧、焦虑,这些词汇任她怎么想,也无法和记忆里那个噘着嘴和自己父母辩的小人儿联系在一起。

“她是不是,有个喜欢的人?”张国培试探着问安漓。

“你知道?不过应该是从前吧,好像早就不喜欢了。”

“我知道。她在榆林中学上学的时候,我经常看她发的东西,每一条都看,后来她不发了,也把从前的都删除了。虽然没明说,但我能感觉到,她喜欢别人。”

他们到了六年级的教室外面,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站在矮墙边。

“你那时候不是谈恋爱了吗,怎么还在关注娇娇?”

张国培无奈地看了姚凤一眼,“你应该也是听说的吧?当时只是跟那个女生关系比较好,一起玩很开心,不知道怎么大家都说我们谈恋爱了。”

“后来有一段时间看见她特别不开心,我还以为是分手了。”

“她不知道听谁说我喜欢陈函娇,跑来问我,我就承认了。”说完,张国培转头看了看旁边的操场,满眼遗憾。

“你来榆林中学,也是因为她吗?”安漓将双小臂合拢,身体的重心全都和小臂一起落在了矮墙上。

“嗯…算是吧,不然我可能去松杉了,和樊军一起。”紧接着,他又补充,“只是也没什么意义,这两年我们碰见过几次,每次我都只敢远远地跟她打招呼,不敢上前和她聊几句,不敢刻意去找她,更不敢告诉她,我到榆林中学有她的原因。”

“我记得你俩从前总斗嘴,听说你喜欢她的时候,我还觉得不敢相信。”

张国培好像怀念起来了什么似的,眼睛盯住一处,嘴角却勾起一个笑容。“你是说打乒乓球吧?我后来才知道,其实她根本不会打球,每次跟我们这帮男生抢破头,转身就把球桌让给了其他女生。用小说里的话来说,像一个小侠女。”

话音刚落,他重新站直了身体,脚在地上交换着猛地踩了两下,仿佛这样才能抖擞精神。

“继续往前走吧,带你们去看个有趣的。”

两人狐疑地跟着张国培继续往前走,一直到了从前的小学宿舍楼。

“看见那棵树了吗?”张国培多此一问。

这棵榕树在宿舍楼建成以前就有了,后来修宿舍的时候,为了不破坏树的根,还特意先用砖头在四周围了一圈,并慢慢填了些土和碎石子在里面。这棵树如今已有三分之二的楼高,甚是雄壮。

“以前你们走读的不用上晚自习,也没什么人来宿舍楼这边。

但有一天晚上,我们几个男生提前了几分钟从教室溜出来。到宿舍楼下,就看见陈函娇拿了把小刀,周围摆满了光滑的石头,她一个一个地在那些石头上刻什么东西。

当时李勇文就想去捣乱,拿了块石头拔腿就跑进我们宿舍了。

陈函娇一开始气势汹汹地一直踢我们宿舍的门,特别倔,后来可能是踢不开,着急了,突然就哭了。我本来觉得平时没见她哭过,就想多看一会儿,谁让她之前老跟我们作对。但苏强当时有点慌,就让李勇文把石头还给她了。

然后她就一边抹眼泪一边跟我们说,自己是偷偷溜到学校来的,听别人说这棵树是许愿树,所以才想到把心愿刻在石头上,然后埋进土里。

我们当时都觉得她挺好玩的。主要是,那个时候我们都不信这些,没想到她平时看着挺聪明,又这么天真。

你们现在找找,说不定能找到一两块当时的石头。”

姚凤和安漓昨天在那个土堆周围站了那么久,离陈函娇那么近,都没掉眼泪,此刻却因为张国培描绘出来的一件往事,不由得有些动容了。

“你们当时没人看她写了什么吗?”姚凤问。

“没有,可能是李勇文抢她石头,她吓着了。后来埋的时候,我远远看着她用一个木棍杵得特别深,埋得也很严实。后来我们宿舍的那几个可能都忘了这件事,我虽然记得,但也没看过。”

“不找了吧,不管是什么心愿,从过去到现在,只有她和树知道就好。”

三个人在树下静静地站着,阴沉闷热的天气里,却忽然拂过一阵阵清爽的风,头顶的树叶小声地沙沙作响,似一阵低语,似故人的诉说。

“快下雨了吧?”

“她喜欢雨天。”

雨后的建安乡,空气里都弥漫了泥土和青草的清新味。蜗牛贪湿,在房前屋后缓缓地爬着,庄稼人忙赶路,一不小心就会伤害一条脆弱的性命。蓑衣,斗笠,放牛人,从远处的山坡上闯入眼前的画卷中,大雾将散未散,掩映青山,似是酝酿着一场更剧烈的滂沱。

安漓小的时候,常在这种天气里去山上寻些木耳。她不喜欢吃,但喜欢在湿润的林子里发现惊喜的感觉,虽常有蚊子叮咬,依然乐此不疲。如今,却只是坐在屋檐下,看远方,思故人。大自然的一切都留给大自然,她只想负责人世间的哀乐。

陈函娇到离开也不知道,在她跟在别人身后亦步亦趋,痛苦到自我怀疑时,也有人悄悄守候她左右,道不明缘由。

那天,三个人从学校走的时候,安漓也问了问苏强的事。张国培说自己和他也失去联络了,了解不多,只知道是带着他妈妈在某个沿海城市打工。

“大家都过着不同的生活了,从前的日子反倒像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