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的时候,父母原先的卧室门紧闭着,听声音是安海林还在呼呼大睡,安梓文踩着小碎步自己在堂屋里推着个球跑来跑去地玩,胡艳则蹲在角落里收拾行李。是安梓文先发现她的。
“你是谁?”他偏着脑袋问。
胡艳闻声抬起头,“小漓回来了!文文,快,叫姐姐。”
安梓文又看了安漓一眼,推着球跑出了屋子。安漓对胡艳点了点头,以示打招呼,将行李和书包一起送进了自己的房间。
“你这会儿需要休息一下吗,不需要的话我带你去看看你奶奶,我们下午就走了。”胡艳倚在门上,对安漓说道。
“这么着急,有什么事吗?”这是安漓第一次心平气和地面对面和胡艳说话。
“本来我们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但你爸昨晚接了个厂里的电话,说突然多了笔订单,人手不够。”
安漓将书包从肩膀上脱下来,放到了床上。“带我去看看奶奶吧。”
老人的坟就在离奶奶的老屋不远的一块田地上,那里原本是奶奶从前用来种些葱花蒜苗的地方,平日里没有别人路过。说是一座坟,却没有墓碑,只有几块垒得半人高的石头,石头缝里塞了些黄纸和晃眼的金箔,后面则是一个拱形土堆。
安漓将装着贡香和纸钱的塑料袋放在地上,自己则红着眼睛跪了下去。点燃贡香后安漓拜了拜,再磕了几个头,就将香插入了坟边的土里,随后开始蹲下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
才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前她还坐在奶奶的床边,牵着一只干皱的手,说等考完试回来,和奶奶一起过生日,今天却只能对着一堆土流泪。世事无常,不给人一点时间做心理准备。
回去的路上,胡艳牵着安梓文跟在安漓后面,问了问中考的事情。
“这次考试感觉怎么样啊?有把握吗?”
“不知道,有一些不会的。”
“差点也没事,我跟别人打听过了,只要分数不是特别低,多交点钱也能上高中。”
这话说得寻常,却令安漓感到一阵意外。
“可以交高价让我上学吗?”
“是啊,钱不用在孩子身上留着干嘛,只要你愿意读,我跟你爸就尽我们的力量供你。原来听你爸说你想去什么榆林中学,我们就特别支持。后来又听说你不去了,到了现在的学校,当时我还觉得可惜,榆林中学比这个学校还是好不少的,读书的环境…。”
安漓停下往前走的步伐,转过身打断了她的话,“你当时没有阻止我爸给我交择校费吗?”
胡艳瞪大了眼睛,情绪也激动了起来,好像受到了天大的冤枉。“这话怎么说的,我一个反对的字都没说。后来听你爸说你不去了还以为是没考上,这种事我也不方便问。”
“你那时候,不是怀着他吗?”安漓看了一眼也正盯着自己的安梓文。
“是啊,可这跟你上学有什么关系?我压根就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我爸打电话说,你怀孕了,用钱的地方多,所以才让我去柏杨中学。他说那里离城里也不远,比建安的学校好。”直到今天,安海林三年前的那通电话,安漓都记得清清楚楚。
胡艳显然是不知情的,听完这一番话,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来的复杂:茫然,尴尬,愧疚,惊讶…她此刻对安漓从前对自己的敌意更能理解些许了,也有些埋怨安海林的自作主张。
余下的路,她们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有安梓文,对路上碰见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小嘴不停地问东问西,但各有心事的两个年长者,都不肯为他答疑解惑。
安海林见一同归来的三个人,觉得意外又奇怪。意外的是安漓竟愿意和胡艳母子同行,奇怪的则是,连一向愿意调节气氛的胡艳看见自己,也和安漓一样不同自己说一句话。
安漓回到卧室,打开手机上新下载的游戏,将声音调到了最大,闷闷地玩了起来。她无法接受这个赤裸裸的事实,无法原谅父亲对自己的残忍,无法理解他的自私,更不明白为什么安梓文就能被他万般宠爱。游戏也一直通不了关,安漓觉得心里憋屈得厉害,索性打开了房门,没头没尾地冲安海林发起脾气来。
“不是急着回去吗,怎么还不走,是二叔没给你分收回来的人情账吗?”
安海林被这莫名其妙的怒气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又发什么疯?这是跟你老子说话的态度吗?没家教的东西!”
“是,我当然没家教,我连家都没有,说什么家教,你教过我吗?你不是我的老子,你是钱的老子,你眼里只有钱!”
“读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我的眼里没有钱,你拿什么活,去要饭吗?”
“要饭也不用你管,我妈会管我,你就抱着你的好儿子过吧!”
“你妈?你以为你妈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不是她嫌我赚不到钱,你以为我们会离婚吗?说老子眼里只有钱,你以后也好不到哪儿去!”
安漓“砰”地将门锁上了。安海林还在外面骂骂咧咧的,“跟她妈简直一个德行,平时不做声,看来老话说得没错,会叫的狗不咬人!”
愤怒、难过、无助...瞬间,这些情绪尽数涌上心头,压得人喘不上气。安漓将头死死地埋在了枕头中间,直到鼻子再也无法吸进一点氧气。十多秒后,本能再促使她抬起头来,枕头却被浸湿了一大片。
同样的结果,做出选择的人不一样,伤害就会不同。她可以试图去接受胡艳的阻拦,但不能接受父亲的权衡。
“奶奶,您说得不对。他不是身不由己才骗我的,他就是自己不想在我身上花钱,他就是不在意我这个女儿...”在心里默默想着,心上却仿佛有千万根针在刺痛着她。奶奶再也不知道这些了,再也没人为自己说公道话了。
胡艳实在看不下去,把安海林扯进了另一间卧室。
“你之前为什么不给她在榆林中学报名,不就是交点择校费吗,咱那时候又不是没有存款。”
安海林这才明白撒在自己身上的无名火从何处来,“不是,你跟她说这个干嘛?现在初中都读完了,还想以前有什么意义。”
“我也不知道你是拿我怀孕的事做的挡箭牌,难怪她一开始就那么讨厌我。你觉得事情过去了,可对人家孩子来说指不定就是个过不去的疙瘩呢!”
安海林一屁股坐在床上,“管她的,她妈不也没管过吗,要恨也不是恨我一个。我以后也不指望她,反正咱还有个儿子。”
胡艳见说不通,就转身回堂屋继续收拾东西。行李箱还铺在地上,安海林向来不肯在这种事上帮忙。
午饭安漓也没出去吃,胡艳敲了好几次她的房门,她都没有反应。最后安海林粗着嗓子嚷嚷了一句“别管她,饿不死!”胡艳才无奈地坐到了饭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