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女子端立在地,傲然打量着厅堂,一双大眼明亮有神,穿一条玄丝旧褶裙,外面披一件褪色的墨绿锦褂,前襟敞开,紧束的黑色抹胸上方露出一痕雪脯,一张圆润的鹅蛋脸十分苍白,双唇微张,更显得丰满红艳,光亮的乌发从前额朝后梳去,在颈后随意绾成一个髻子。

马荣定定凝望,一时竟神魂颠倒,自忖平生还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虽说衣着寒素,却自有一种高贵的气度,细看那纤腰丰臀的曼妙身段,恍悟自己竟一反常态,非但不曾想入非非,反而油然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爱敬交织之情,不禁恼怒地自语道:“我定是真的老了!”

就在这时,小猴发出一声哀鸣。

“别出声!”老袁冲口斥道,不复方才娓娓道来时的饱满从容。

女子环顾四方后,大步走到柜台前,丝裙裹在腿上发出簌簌之声。只见她抓起酒壶,在木头台面上咚咚敲了几下。驼背掌柜旋即走出,看见来客,枯槁阴郁的面上立时露出喜色,斟满一杯酒水。女子举杯一口喝干,示意掌柜再度满上。

“这小娘子居然会喝酒!”马荣对老袁咧嘴笑道,说话时仍然注目凝望,不遑他瞬。女子分明注意到马荣正盯着自己,转身径直打量回去,似是毫无顾忌。马荣心想大可起身上前,与这天生尤物搭讪一番,然而观其意态,又自觉不可唐突行事。女子微蹙蛾眉,掉过头去,对掌柜说了几句。掌柜咧嘴一笑,从柜台下面端出一碟腌菜。女子执箸在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马荣从旁看觑,毫不掩饰一腔爱悦欣喜,半晌后冲老袁问道:“你可认得她?”

老袁捻着蓬乱的胡须,答道:“我倒也有意结识,只是未能十分如愿。”

马荣正想打趣一句,忽听外面街中有人粗声大嗓地叫嚷,门扇忽然开启,走入四个泼皮无赖。

“来四碗——”最前头的一人开口说了半句,一见那女子,立时瞠目结舌,抬手捻着油腻的络腮胡,两眼直勾勾盯住不放,全未留意马荣和老袁坐在一旁,歪嘴狞笑一下,对其他三人叫道,“我们要四大碗烈酒!外加这个俊俏的小娘儿们!兄弟们,都过来!”

四人上前团团围住。络腮胡伸出汗毛浓密的大手,搁在女子臂上,乜斜着眼说道:“美人儿,这下你可有四个相好了,都是精壮汉子哩!”

女子放下酒杯,注视着搁在自己左臂上的那只大手,镇定说道:“把这脏爪子拿开。”

四人一齐哄笑起来。一个大汉叫道:“咱们先稍稍教训她一下,这块鲜肉就会变得和软些!”

马荣一跃而起,非得给这些混账一点颜色看看不可!不料老袁伸脚使了个绊子,马荣正好中招,一头栽倒在地,不但压塌了两张酒桌之间的一张椅子,头盔也掉在地上,想要站起身来,脑袋又狠狠撞在桌角处,于是再度倒下,头晕目眩坐地片刻。只听一个男子叫道:“我的胳膊……这心狠手辣的女罗刹!”接着又是一串粗口咒骂,门扇砰然关闭,震落了梁上的白灰,店内随即重归静寂。

马荣连忙从地上爬起,眼前的景象令人实难置信。四个无赖已不见踪影,那女子却仍旧立在原地,举起酒杯示意,掌柜立时执壶再度斟满。她的右袖口处分明显出一大团鲜红印记。

马荣拣起铁盔,低头看了老袁一眼,怒道:“她挂彩了!都怪你这厮使阴招!若不是看你上了几岁年纪,我……”

“坐下!”老袁镇定说道,“我只是为了你好。两边厮打时,若是一方袖中藏有暗器,旁人绝不可上前相助,否则军爷怕是会受重伤哩。”

马荣复又落座,直听得目瞪口呆。

老袁接着又道:“那女子轻轻松松便赶走了歹人。她打断了络腮胡的胳膊,其他人见势不妙,立时撒腿跑了。”

马荣手抚前额肿起的大包,默默沉思。听说江湖女子有时在袖中揣有铁弹,如同鸡子一般大小。只因官府有令,严禁百姓随身携带匕首或其他凶器,违者将会被处以笞刑,故此女侠们创制出一手袖藏暗器的独门功夫。她们将衣袖的前半截攥在手中,内中自有令人生畏的利器,练成之后,出手便可打到对方的要害处,几乎百发百中,令其折臂断肩都不在话下,若是动起真格来,还会直击对方的太阳穴或脖颈,使其当场毙命。

“你理应说明原委,何必绊我一跤。”马荣低声怒道。

“谁叫军爷急不可耐就要上前相救!”老袁淡淡说道。

女子已从右袖中取出铁弹,放在柜台上,正欲在一盆洗碗水中涤清衣袖上的血迹。此时掌柜又消失不见。

马荣站起身来,缓步上前,开口率然说道:“我来帮你一把。”

女子扫了马荣一眼,耸耸肩头,将手臂直伸过去。马荣揉搓袖口时,本想说脱下外褂会更易洗净,又见女子凛然相望,于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只见她生得格外高挑,面颊正及自己的下颏处,发髻虽然散乱,却是乌亮浓密,竟似有些潮湿。如今才看清她身上只穿着外褂、抹胸与长裙,透过旧玄丝,隐隐可见白皙圆润的双峰。

马荣拧干衣袖,女子说了一声“多谢”,依旧立在原地。二人近在咫尺,马荣心中生出一股热望,极想将她拥入怀中,转念一想,这姑娘必是素来脱略,与男人不拘礼数、平起平坐惯了,眼见她拿起铁弹纳入袖中,不禁说道:“你定是抬手一掷,便赶走了那伙歹人,只用了这一边的家伙!”说罢指着她空荡荡的左袖,又道:“我还以为两条衣袖内都会藏有家伙哩。”

女子明眸一闪,瞥了马荣一眼,冷冷说道:“我倒是觉得一之为甚。”

马荣一心全在女子身上,竟未听见门扇开启。背后传来沉重的铁靴声,女子转头看去,只听有人粗声粗气地说道:“小姐无须逃走,本应留下告发那个大夫才是。”

乔泰走到近前,抬手敲敲柜台,马荣不禁愕然相望。

“兄弟有所不知,就在寺卿官衙下面的街中,我正巧听见她大声叫唤。有个姓柳的家伙正在纠缠她,竟是个大夫哩!”

此时掌柜重又回到柜台后方,乔泰要了一杯酒,对那女子问道:“小姐要不要也来上一杯?”

“不必了,多谢美意。”女子说罢,对掌柜又道,“记在我的账上如何?”随即整整外褂,冲马荣乔泰略略点头致意,转身快步离去。

“军爷在哪里遇见过她?”说话的却是老袁,此时已走到近前,直直盯着乔泰,面露忧色。乔泰扬起双眉,对着他上下打量。老袁又问道:“那柳大夫做下何事?”

“他是个走江湖串木偶戏的,却是无妨。”马荣对乔泰说道。

乔泰对老袁说道:“我在京畿道节度使府外的街中遇见那女子。她正弹着月琴哼唱小曲,柳大夫上前非礼,等我赶到时,她却急忙溜走了。”

老袁低声咕哝一句,生硬地躬身一揖,随即快步走回桌旁,将镜箱扛在肩头,待小猴跃上箱顶坐定,便提起竹篮,匆匆出门走入街中。

乔泰说道:“既已无事,你我不妨喝上一碗好酒,然后再离开此处。下城中事务极多,你我非得去查看所有该死的下水道口不可。”

马荣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见掌柜正往自己的碗里倒酒,随口问道:“那小娘子是谁?”

“你老竟会不知?正是老袁的女儿,名叫蓝白。”

“见鬼!她要是老袁的女儿,为何对老袁不理不睬?”

掌柜耸耸肩头:“没准儿在家里刚刚口角过。那姑娘性子十分刚强,生起气来如同疯猫一般,且又身怀绝技,父女二人常在下城的街角处卖艺。她还有个孪生姊妹,名叫珊瑚,着实是个温顺可人的小妮子!珊瑚不但擅长歌舞,还会弹奏月琴。”

“大哥,你遇见的定是珊瑚。”马荣对乔泰说道。

“是又怎样?这酒账由我来付。掌柜的,该给你多少钱?”

乔泰掏钱付账时,马荣问道:“你可知道他们住在何处?”

掌柜狡黠地瞥了马荣一眼:“这可没个准定。哪里有生意,就去哪里。”

“走吧!”乔泰不耐烦地说道。

二人行至街中,乔泰抬头看看阴暗的天色,愤愤说道:“连一丝风也没有!”

“下城中只会更热,上面府里有什么消息?”

“只有坏消息。死的人越来越多。方才柳大夫去过,讲了一通梅亮如何意外身亡。梅亮倒是个好心肠的老头儿,那柳大夫却是个下作的畜牲。”

六名黑衣人拖着一辆板车转过街角,脸面被兜帽的前帘完全遮蔽,只开了两道狭缝露出双眼。车上堆满了一条条物事,皆用白布裹起。马荣乔泰连忙拉起项巾,掩住口鼻。等板车嘎吱吱经过后,乔泰忧心说道:“寺卿本应与朝中大臣一道离京才是。对他那样的大好人来说,此地太过凶险了!”

“你去跟他讲吧!”马荣淡淡说道。

二人一路默默无语,沿着运河边的大街,从东往西穿城而过,很快便望见了著名的半月桥,弯弯横跨于运河之上。此桥由于三孔桥洞而得名,用砖石筑成,不但饱受风雨剥蚀,且又经历了三百多年的战乱浩劫。若是平常时候,桥上总是车水马龙,昼夜不绝,然而此时却阒寂无人,冷冷清清。

马荣忽然在桥头止步,抓住乔泰的胳膊,一字一顿地说道:“乔大哥,我要娶那姑娘做老婆!”

乔泰索然应道:“大哥实指望你哪天能编派出个新花样来。”

“这回可不一样。”

“还不是一样的车轱辘话。你说的就是酒店里那个小妮子?兄弟,她可是年齿太幼!顶多不过十六七岁。事事你都得从头教她,就是说一点一点学着通情达理,你又不是教书先生,对不对?劝老弟一句,最好找个已然明白事理、知情识趣的女人!会替你省去不知多少麻烦和工夫。慢着,你要跑去做甚?”

只见一个年轻后生迎面飞奔下桥,乔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来人穿一身蓝布衣裤,未戴帽子,一头新近剪过的乱发露在外面,喘息说道:“侯爷死了!被人杀死了!放开我,我得赶紧去官府,叫衙役来……”

马荣问道:“侯爷是谁?你这厮又是谁?”

“小人是个看门的,就住在易府。我娘是易夫人的女仆,看见侯爷躺在长廊里。如今府内只剩下她和夫人。”

“你是说运河对面那座堡垒一样的大宅子?”乔泰说罢,见后生连连点头,又问道,“你可知道是谁干的?”

“不知道!小人不明白怎会出这等事,侯爷今晚明明一人在家。我得赶紧去官府——”

“去什么官府,如今大小命案全由我家寺卿主管。”乔泰说罢,转头对马荣又道,“兄弟,你回去禀报寺卿,我刚从府里出来,寺卿与陶干在四楼平台上。我随这小子即刻便去易家,看看是何情形。”遥望着对岸黑黢黢的一大片宅院,闷声说道,“我的天,姓易的也已丧命!”

“你说什么?莫非你认识那老家伙?”马荣怒道。

“不认识,不过你总该听过那首歌谣,‘三二一,梅胡易’云云。如今只剩下胡家。旧族三大户的老爷们接连死去,未免来得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