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狄公手捋长髯,在原地静立半晌。前方必会有大凶险,自己却是无可措手——除非离开此路钻入林中,不过想也不会有多少用处。若是有人当真想要除掉自己,定会挑选几个熟悉本地的刺客,如今他们定已埋伏在林间各处。首先应该弄清楚自己的担心究竟是不是空穴来风。莫非八仙夫人有所顾虑,不想用碧水宫的轿子将自己公然送回镇里去,故而命人如此行事?怕是不大可能。把守宫门的队正或许搜查过轿子,发觉凳下有一把宝剑,便将其收走,过后必得设法讨回不可。此剑出自古时一位著名的铸剑师之手,既是一件珍贵的古董,又是狄家世代相传的宝物。狄公将扁平漆匣塞入衣袍的前襟内,缓缓走向幽暗的松林,紧靠在道路一侧,免得成为弓箭手的活靶子。

每走一段,狄公便略停片刻,倾听周围的动静,似乎没人跟在后面,不过也听不出已接近河川镇,正要转弯时,前方忽然传来古怪的鼻息声。

狄公迅速俯身钻入灌木丛中,再次侧耳细听,前头不远处有树枝的轻响。狄公小心地拨开枝叶,移步向前,只见松树间有一个徘徊不定的硕大黑影,凑近一看,原来是一头老驴正在埋头吃草。

狄公走到近前,又见一对拐杖靠在路边一棵古松旁,树下有一块青苔密布的大石,葫芦先生正蜷坐在石上,仍穿着那件打有补丁的褐袍,头上未戴帽子,露出花白的长发,用一片黑布裹住顶髻,正是道家隐士的打扮,脚旁立着大葫芦。

葫芦先生抬头说道:“如此夜深时候,大夫居然还在四处走动。”

“晚生出门散步纳凉,不想却走迷了路。”

“你的宝剑何在?”

“我听说这里一向平安无事,不必带着刀剑出行。”

葫芦先生嗤笑一声,抬手摸索背后的拐杖:“你既是大夫,理应知道人言未可尽信。且罢,老夫就再为你引一次路。来来,跟上这头老驴的步子,对你来说想必不在话下。”说罢将葫芦系在腰间,骑上驴背。

狄公只觉松了一口气。有葫芦先生这么一位远近闻名的人物在旁,刺客应是不敢贸然动手。

二人走出一程,狄公微微笑道:“就在今日午后,晚生在镇子那边的树林里遇见先生时,着实吃了一惊!当时我两眼发酸,林中又十分幽暗,匆匆一瞥之下,还以为看见了自己的分身哩。”

葫芦先生勒住坐骑,责怪地说道:“兹事体大,怎可轻口薄舌、妄加议论。世人皆非纯然一体,实为多方杂糅而成,不过总会轻易忘却其中不尽人意之处。若是某一处设法离本体而逸去,你迟早会与它不期而遇,并将其认作是鬼魅之物,难免竦然心惊!”说到此处,忽然住口不语,听听周围的动静,“说鬼便见鬼,莫不是真有什么东西跟在后头?”

这时狄公也听出灌木丛中确有响动,迅速抓过一根拐杖,低声说道:“一旦我们遇劫,先生只管走开。晚生学过几手棍棒功夫,大可保全自己,先生不必担心!”

“老夫倒不担心,因为没人能伤到我。大夫有所不知,我只是一具空壳而已,很多年都是如此。”

只见三名男子跳到路中间,身着粗布衣裤,头上裹一块红巾。人人佩有长剑,其中两人手挥短矛,一个抓住毛驴的缰绳,另一个举起兵刃,冲狄公叫道:“你这鸟人老实听话!”

狄公正欲拿拐杖戳去,忽觉背上刺痛一下。

“狗娘养的,把家伙放下!”身后有人吼道。

葫芦先生说道:“大夫把那拐棍还给我吧,老夫非得用一对不可。”

持矛者发问道:“大哥,我们拿这怪老头子怎么办?”

身后那人骂了一声娘:“一起带上,只能怪他自己走背字。”说罢又将刀尖抵在狄公身后:“朝前走!”

狄公心想此时不可轻举妄动,这伙歹人全是收钱夺命的刺客,绝非平常拦路打劫,自己想必能对付得了,于是开口说道:“但愿我们不要遇到巡兵,只是为了你等着想。”

身后那人哈哈大笑:“你这傻瓜想得倒美,官兵们此时另有事情要忙活哩!”

众匪押着狄公与葫芦先生走上一条狭窄的小径。一人牵驴在前,一人持矛跟随,另有二人跟在狄公身后。

小径通向一片开阔地,林间有一座低矮的砖房。众人直朝第二座走去,似是废弃不用的货仓。前头那人放开毛驴的缰绳,一脚踹开大门,房内现出一星亮光。

“进去!”身后之人喝道,并用剑尖轻推狄公。

货仓内空空荡荡,唯见墙角处堆有几只包裹,右边的几根大柱前摆着一张木头条凳,亮光来自壁龛中一支点燃的蜡烛。狄公转身回望,这才看清那匪首是何模样,身量与自己不相上下,膀大腰圆,面相粗鄙,留着一圈硬硬的短须,手持一柄长剑,另外二人各握长剑与短矛,看去亦是凶神恶煞一般。狄公缓缓走到屋子正中,想伺机从对方手中抢过一件兵器来,但是这伙人显然十分老到,小心地站在几步之外,拉开架势预备随时动手,并无一丝懈怠。

葫芦先生蹒跚踱入房内,后面跟着另一个持矛的歹人。只见他直朝条凳走去,自顾坐下,将一副拐杖搁在两膝之间,对狄公说道:“大夫,你也过来坐下!好歹舒服一些。”

狄公依言落座,心想若是做出听天由命之态,更有利于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匪首站在狄公与葫芦先生面前,两名手下分立于条凳左右,剩下一个持剑站在狄公身后。匪首伸出拇指,擦拭一下利刃,正色说道:“俺们兄弟几个与你二人无冤无仇,只是有人出钱要俺们下手,全为混口饭吃罢了。”

狄公心知已到了生死关头。下层无赖们十分迷信,在行凶杀人之前总要说这番话,免得将来被死者的冤魂缠住而霉运当头。

“这个我们自然懂得,”葫芦先生和缓说道,举起一根拐杖,颤颤巍巍正对着匪首,“不过老夫有一事不明,那主家为何要找个像你这般丑陋的畜牲!”

“老混账,这就叫你闭嘴!”匪首怒喝一声,直朝葫芦先生走去,“老子先来……”

就在此时,杖头忽然不再颤抖,猛地朝前刺去,深深扎入匪首的左眼窝中,只听他痛得一声怪叫,手中的兵器掉到地上。狄公立时跳下地来,抓剑在手,肩头却被身后的歹人扫了一下。狄公站稳后迅疾转身,见他正要从背后攻向葫芦先生,于是抢先一步刺中对方胸口,那人立时瘫软下去。狄公拔出长剑,只见匪首朝葫芦先生扑去,口中咒骂连连,葫芦先生的拐杖再度刺出,疾如闪电,正中匪首的小腹。这时另一人持剑兜头劈来,狄公无暇再看,朝后跳开,挡住了这一击。还有一人举起短矛,欲朝狄公掷去,却被葫芦先生用拐杖的曲柄勾住了脚踝,旋即跌倒在地,短矛也掉在地上,葫芦先生一挥拐杖,将短矛拨到自己身边,动作十分轻巧。匪首抱着肚子满地打滚,口中发出喑哑的嘶叫。

狄公发觉自己的对手武艺高强,非得拼尽全力才能抵挡,这把夺来的长剑,毕竟不如自己的雨龙剑使起来称手,不过一旦惯熟,很快便将对方逼到一处地方,使得自己能同时看到另外二匪的举动。不料对手左砍右杀,使出一连串凌厉的招式,狄公不得不全力应对。

狄公重又占据上风时,迅速瞥了一眼葫芦先生那边。只见他仍坐在条凳上,不过手中握着一把长剑,不停推挡对方的进招,身手敏捷令人惊叹。这时匪首踉跄爬起,想要靠墙站住,对手见狄公略一分神,立时转守为攻,直朝胸口刺来。狄公躲闪不及,被剑尖刺中了前臂,幸亏有塞在衣襟内的漆匣挡在胸前,这才逃过一劫。

狄公退后几步,挺剑虚晃几招,再度攻上前去,奈何手臂受伤后鲜血直流,平日里又少有时间习武,未免有些心跳气喘,心想非得速战速决不可。

正如许多武艺高超的剑客一样,狄公也会左右开弓。转瞬之间,他将长剑换到左手,对方忽逢此变,一时乱了阵脚,不免露出破绽来。狄公挺剑直刺入对方喉头,见那人仰面倒地后,急忙奔去为葫芦先生助阵,冲歹人大喝一声,命其回头应战,不料竟目睹到一桩奇事,一时惊得呆立在地。

那歹人手持长剑,在葫芦先生面前狂怒地跳来跳去,左劈右砍,动作极快。葫芦先生坐在原处,背靠柱子,不慌不乱地从容挡开招招击刺,无论对方冲头还是冲脚,总能及时接住、不差分毫。忽见他放低兵刃,两手握住剑柄,对方猛冲上来时,再度扬起剑尖,将剑柄抵在两腿之间的凳面上。那人来不及收脚,身子倒向前方,小腹被利剑深深刺中。

狄公转身回顾,匪首正扑将上来,只剩下一只右眼,看去几近疯癫,方才已拣起一支短矛,此时直冲狄公头上横扫过来。狄公矮身躲过,回剑刺入对方的胸口。匪首栽倒在地,狄公俯身喝问道:“何人派你前来?”

匪首用一只右眼盯着狄公,骨碌碌转了几下,口唇歪斜:“好……”刚说出一个字,嘴里涌出一股鲜血,全身抽搐几下,随即一动不动。

狄公站起身来,揩揩汗湿的面颊,转头喘息说道:“实在感激不尽!多亏先生机智出手,一举重创了匪首,今日方能死里逃生!”

葫芦先生将长剑抛到墙角处:“老夫讨厌这些兵器。”

“不过先生使得真是出神入化!每次接招都极其精准,两把剑看去好似被一条无形的链子拴在一起!”

“老夫明明对你说过,我只是个空壳而已。”葫芦先生恼怒说道,“自身为空,对手的实便会自然流到我这边来,我就变成了对手,于是他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与我相斗,就如同和镜中的自己对打一般,根本全无意义。过来,你的手臂挂了彩,看见大夫受伤,令人好不难过。”

葫芦先生从匪首的外袍上撕下一片布来,替狄公裹住前臂的伤口,手法十分熟练,又说道:“大夫最好出去瞧瞧,看我们身在何处,那几个刚刚断气的家伙是不是还在等什么人来!”

狄公手持长剑,出门而去。

清冷的月光下,毛驴正在开阔地中悠闲地吃草,四周不见一人。狄公查看过对面的房舍,发觉后面还有几座货仓,转过最后一处屋角时,河流出现在眼前,可知此处定是在码头的最东端,于是提剑一路转回。

狄公正要走进货仓时,却见门上有一块铭牌,书有“郎记绸庄私仓”几个大字,不禁手捋长髯,沉思片刻。在客栈浴房中遇见的那人,在镇上开着一家绸庄,既然郎姓颇为少见,这货仓必是归他所有。这时葫芦先生拄着拐杖蹒跚走出。

“此处正在码头的尽头,如今并无一人。”狄公说道。

“老夫好生疲乏,这便回家去了。”

“先生路过鱼市一角的铁匠铺时,烦劳让他派个人将我的坐骑送来。我得再查看一番那几具尸体,然后去兵营里报知此事。”

“好好。若是有人需要老夫作证,想应知道我的住处。”葫芦先生说罢,骑上毛驴悠悠离去。

狄公走入屋内,地上横陈着四具尸首,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不免令人心中作恶。狄公先细看屋角处的包裹,用剑尖划开一个小口,发觉里面确实装有生丝,又见方才与葫芦先生坐过的条凳上有些深色污斑,颇似溅落的血迹,看去为时不久。凳下有几根细绳,同样沾有凝血。狄公再去查看死尸,发觉众人身上只装有几枚铜板,别无他物,又从壁龛中取下蜡烛,细看各人脸面,似是城里来的恶棍,并非拦路劫匪。这一群身手上佳的刺客,究竟是由谁出重金请来?狄公将蜡烛放回原处,想起三公主赐予的纸卷,便从衣领中缓缓拈出,在烛光下展开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只见上方有当今圣上用玉玺盖的朱印,大约三寸见方,下面是一笔台阁体的工楷,写着此人受命临时担任钦差之职,被授予全权理事,日期与自己的姓名则是后来添加上去,那娟秀的小楷正是女子笔迹。下方盖有当朝宰相的大印,三公主的私印亦盖在一角。

狄公将文书小心折起,收回原处。圣上将如此要紧的空白委任书交给三公主,正是无限信任与宠爱的明证,由此可知,果然发生了比皇家珠宝被窃更加危急之事。狄公走出门去,坐在一根树干上,不停思前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