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狄公深深一揖,退回到卧房中,镶板重又悄然关合。八仙夫人的手仍旧放在原处,狄公再度上前切脉时,忽听有人叩门。门旁的女子轻轻拔开插销,没有弄出一点声响。两名宫女进来,前者手举一只托盘,盘中皆是笔墨等物,后者提一只竹篮,内有一件干净的睡袍。

狄公松开那纤细的手腕,打开自带的扁平漆匣,取出一张空白药方,示意头一名宫女走到近前,从盘中拣出一支毛笔,迅速写下“麻黄少量,安神药少许”,又对八仙夫人的女儿说道:“立即将此药备好。夫人服过后,想必会舒服不少。”说罢合起匣子,出门而去。女子引着狄公默默穿过庭院,返回桥边,旋即转头离去,连一声道别也无。

胖太监仍在桥对面等候,满意地说道:“大夫这么快就出来了。”随后引路穿过主事太监住处的几道长廊,直至正门,已有一乘小轿停在那里。

狄公背靠软垫,回想着方才离奇的会面。三公主只道出了仅有的几桩事实,再无其他。这桩离奇窃案的背后,显然有些微妙之事,她或是不能细说,或是不愿细说。然而狄公莫名感到三公主不曾说出的事由,要比那些说出的更为重要。虽然她断言窃贼是个外来之人,但是在宫里必有内应,因为贼人必得事先知道三公主会在何时前去亭阁,又会如何摘下项链放在几案上。想是有人从宫内一个隐秘之处监视着三公主,等到时机恰当时,再朝等在亭阁下小船里的贼人发出暗号,示意他动手行窃。

狄公不觉皱起眉头。乍一看去,策划此案似是极其危险复杂。即使三公主真有夜间去阁中赏月的习惯,身边也必是常常有宫女跟随,策划者断不可能命人每逢月明之夜便驾船泊在亭阁下!碧水宫的外墙上有兵士日夜把守,若是有船只泊在附近,很快便会被人看见。狄公越往下想,越是心忧难平。所有这些情形似乎十分牵强,唯有一点确凿无疑,便是三公主为何要挑选自己来办案:只因她怀疑身边某个特殊人物与此事有涉,所以需要一个不但与碧水宫全无关联,而且宫中主持查案者皆不知晓的人物来勘查,也正是因此,才会要求自己严守秘密。三公主并未讲述其居处的格局如何,实为憾事一桩。眼下的首要之务,显然是渡河过去看一看北墙,并研究一番亭阁的位置与周围情形。

如今不必再担心自己假充他人入宫,或是对主事太监说过谎话了。狄公想到此处,不禁长吁一口气。藏在衣领中的文书,无疑会言明自己是受三公主直接委派而行事。至于修百长的企图,也不必再为之忧心忡忡。那圆滑的家伙定是知晓这一窃案,可能通过其上司御林军统领康把总之口。康把总必会参与勘案,修百长将自己举荐上去,作为秘密查访的适宜人选。狄公不禁苦笑一下,居然被这厮堂而皇之地摆了一道!

这时小轿落地,门帘被人掀起,已来到曾与八仙夫人的女儿一同换乘轿子的庭院中。一名副官粗声粗气地说道:“上头有令,命你去见宫内总管。且随我来。”

狄公咬住口唇。若是此时身份败露,未免辜负了三公主的信任,她交托给自己的重任,甚至还没来得及着手。狄公被引入一间阔大的厅堂中,正中央摆着一张华美的桌案,案上堆满文书,后方坐着一名瘦削男子,面容峻厉,留着灰白的髭须和一绺山羊胡,越发显得冰冷可畏,头戴一顶镶有金边的乌纱帽,双肩平直,套着一袭硬挺的褐色锦袍,正埋头细看一份公文。一个身着蓝袍、头戴师爷帽的矮胖男子立在座椅背后,也正伸头同看。桌案前还有十来个侍从,有人捧着卷箱,有人抱着大叠文书。狄公低头恭敬行礼时,只觉众人全都在身后紧盯着自己。

副官开口说道:“启禀总管,梁大夫来了。”

总管抬眼一瞧,朝后靠坐在椅背上。狄公迅速一瞥案上的公文,不禁心中一沉。总管与师爷一同细看的,正是自己的身份官文。总管用一双锐利的小眼直直盯着狄公,说话时语声清晰,带有金石之音:“八仙夫人的情形如何?”

“回总管,小民开了药方,相信夫人很快便会康复。”

“在何处看的病?”

“据小民想来,应是在夫人的卧房中。夫人的女儿一直在旁,还有两名宫女。”

“明白了。梁大夫,但愿你药到病除,首先是为了夫人,其次也为了你自己。既然你前来诊治,从此刻起,就得对她负有责任。”总管说罢,将文书推给狄公,“未经我的许可,你不得离开河川镇,如今可以走了。”

副官领着狄公出去。二人途经庭院时,副官忽然止步,又立正敬礼。只见一名军官大步走过,身量极高,披有金甲,戴一顶把总的镶羽头盔,铁靴踩在汉白玉石板地上锵锵作响。狄公只在一瞥之间,瞧见一张白皙英俊的面容,留着漆黑的短须。

“那位莫非是康把总?”狄公对副官问道。

“正是。”副官说罢,引路走到前庭。狄公看见从渔王客栈接自己前来的轿子仍停在原处,于是坐入轿中,穿过重门,一路出宫而去。

经过护城河上的汉白玉石桥后,狄公拉开窗帘,让清凉的夜风吹到热辣辣的面上。此时总算放下心来,自己所持的假公文终于不曾露馅。不过这些人的态度颇为古怪,先是主事太监,后是宫中总管,又该如何解释?莫非这些高官一向对入宫的外人深怀敌意?抑或他们与失窃案不无干系?不不,自己未免想得太不着边际了!要说朝廷命官包庇纵容一个窃贼,自是绝无可能!他们从不缺少银钱,为何非要冒险……狄公忽然坐直起来,莫非那项链是什么宫廷阴谋的重要之物,互相敌对的势力会借此而明争暗斗?正是因此,三公主才会掩人耳目将自己召来,甚至连身边的亲近侍从,即主事太监和总管也要瞒过。不过,若是这二人或其中某一个对项链有着特殊兴趣,怀疑自己见过了三公主并知晓窃案的话,为何又没有仔细盘问便放人出宫?对于此问,倒是有个显而易见的答案,之所以将自己放走,只是因为不敢与三公主公然作对。他们打算出宫后再除掉自己,便可以顺理成章地说成是意外事故。狄公伸手一摸凳下,发现宝剑已没了踪影,心中陡然一紧。

就在此时,轿子停在地上。一个身穿黑衣的高大男子拉开门帘:“大夫请出来。只要顺着这条路下去,不消片刻便可进城。”

狄公一看,说话者并不是接自己入宫的那人,于是出了轿门,迅速朝四下打量。此处似是在松林之中,众轿夫皆是一副冷脸相对。

“既然离镇子不远,你们不妨送我到客栈去,如今已颇觉疲累。”狄公断然说罢,意欲再度入轿,却被那头领挡住了去路。

“实在对不住大夫,不过我等只能听命行事。”

众人抬起轿子,转身沿原路匆匆折回,头领走在最后。寂静的松林中,只剩下狄公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