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艺术传统

我们祖国的艺术，是有伟大、悠久、健全、光荣的传统的。从很早的时候，就由我们的艺术家们产生了很好的陶器、玉器、铜器、石刻、雕牙等的艺术作品。殷代的铜器，其铸造的工致，花纹的复杂多样，显然是有专业的铸造师与设计师的，这又证明：不会是氏族社会的产物。曾见安阳、殷代大墓出土的两个铜盘，盘中有一转轴，轴的四方，各蟠曲着一条姿态生动的龙，拿手一拨，即能转动自如。这样的精巧的东西，即以现代的铜工也不一定能够铸得出来。可惜这两个铜器和无数的殷代出土文物都一股脑儿被国民党盗运到台湾去了。那时代的雕玉、雕牙、雕骨的技术也是很工细活泼的。梁思和先生告诉我：殷墟出土的玉器，数以千计。许多都是向来不曾见到的，且也未曾见之著述的。其中有一支十厘米长的玉管，最叫他不能忘记。管中空，似插着什么附属物。不知用什么技术，能够把那支细长的管子，中间挖空。还有一支碧玉雕的象，也是极为生动的。雕牙、雕骨的东西，像骨笄之类，也都是极精致的作品。用什么工具来雕刻，现在还不知道。但那手法是很高明的，宛曲匀称的图案却具有生动活泼的气象。西周的出土物，较之殷代，似失之浑朴。但到了春秋、战国时代，却有了极大的跃进。地方性非常的显著。齐与鲁，楚与秦，吴越与郑、卫，赵与韩，燕与虢，其作风均有一望即知的差别。青铜器还在用，但多半已成为礼器、祭器。铁器已经出现。随着生产工具的改进，生产力也大为发展了。随着经济情况的普遍发展，艺术、文化也达到了空前的灿烂光辉之境。百家竞起，诸子各立一说。在艺术上，则雕镂之术，已达到极精至美的境界。洛阳金村出土的嵌金银丝的铜制物，嵌金银与螺钿的镜子，整套的玉佩，朱与黑色的漆器；琉璃阁出土的青铜嵌红铜的水陆交战图鉴，以及在辉县固围村大墓出土的鎏金嵌玉的带钩，雕镂极细致的玉璜等，都是极为辉煌的艺术成就。秦的艺术品传世不多，但像嵌金字的虎符，和一部分的铜器、陶瓦等也还有其特色。两汉的艺术是向多方面发展的。陶器上涂了黑漆，有的则加上了各色的釉，特别是绿色的，经过了两千年的氧化作用，泛出一片灿灿的银光，极为美观。职工的技术是很高的。在绘画与雕刻，尤有了很大的发展。封建地主们的墓室、祠堂与石阙，都饰以彩色的壁画或大幅的浮雕。像辽阳汉墓的壁画与武氏祠、孝堂山、两城山的浮雕，虽略显浑重，而也有很生动的地方。陶制、木制的俑，最为特色。犬与马的俑，种类与姿态尤多。四川彭山县与陕西长安附近出土的男女俑，足以表现汉代的劳动人民的真面目。漆器大为流行，朝鲜古乐流郡遗址出土的漆案、漆盘等是出于四川漆工之手的。图案极为流动活泼。所绘的人物像和武氏祠的画像不是血脉相连的。三国、两晋的出土物不多，但带釉的陶器与砖瓦还流传得不少。 北朝的佛教艺术，带着新的面貌与我们相见。初期是深受印度犍陀罗艺术的影响的，但立刻便与我们的艺术相结合，更丰富了我们的艺术内容与技术。从敦煌的塑像、壁画，到云岗、龙门、天龙山、南北响堂山的石刻，都是皇皇巨制，不仅规模宏大，而且功力很深。南朝的遗物不多，栖霞山的石刻比之云岗和龙门是显得很渺小的。但萧梁的石兽却有其成就，那气势是雄猛的。最早的有作品流传于世的伟大画家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卷》和《洛神图卷》，虽是唐摹，而典型犹在，南朝的画风是足征的。隋统一了南北朝，为时虽短，在艺术史上却占了很重要的地位；敦煌的隋壁画，和隋的镀金佛像与雕刻都是很杰出的。相传为展子虔作的《游春图卷》，也可仿佛想象到这时代的伟大的绘画成就。唐代的艺术，达到了极高的境界。伟大、壮丽、健康、富于人间味，吸取了多方面的多种的外来影响而融合于本土的作风里。就在宗教壁画和雕刻里，人间的成分也是很浓厚的。被斯坦因劫去的敦煌绢画中，有一幅《接引菩萨图》，接引菩萨以旙引着一位盛装的妇女升天，那位妇女，头部微俯着，仿佛还在依恋着人世。敦煌壁画上的许多供养人像都是与被供养的佛、菩萨像同样地被慎重地处理着或表现着的。长安昭陵的六骏，四川乐山市凌云寺摩崖佛像是以宏伟和生动著称于世的。唐三彩的陶俑和陶器是陶瓷史和雕塑史里的珍异。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萧翼赚兰亭图》、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王维的《伏生授经图》、梁令瓒的《五星二十八宿真形图》也都是唐代绘画的代表作，正是和中国封建王朝的达到最高的统治阶段相配合的。五代军阀专横，政治混乱，而艺术却承继着唐的传统，不曾堕落下去。但大气魄的制作，却少见了。成都王建墓的雕刻，还保存着唐代的典型。绘画却在山水画和花鸟画上着力，给后人以不大好的影响，关仝、滕昌祐、黄筌、徐熙都是以其精巧的技术自喜的。被封建主所赏识的是业余的画家的作品。而职业画家的制作，却成为人民大众的喜见的对象，被压抑在下层去了。宋代的绘画，受五代的影响最深，同时还有些文人，在“写”着即兴的“竹”“石”一类的东西。但大的制作，并不是没有。好些职业的画家们仍在继续着伟大的艺术传统，像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我们今日虽仅能见其摹本，也还为其所描写的人民生活的逼真所吸引。大画家李成的作品，已不易见。但范宽、董源、巨然、郭忠恕、燕文贵、许道宁、易元吉、郭熙、崔白、李公麟、王诜、赵令穰、赵佶（徽宗）、米友仁、赵伯驹、马和之、李唐、李迪、苏汉臣、刘松年、李嵩、马远、夏珪、陈居中、梁楷、陈容、郑思肖、龚开诸画家的画还有在人间流传着。其中，也有很伟大的人物画，但主要的是以山水画为主。瓷器在这时代成为主要的艺术品，巨鹿出土的大量民间窑的作品和易县山中发现的瓷制罗汉像，是有很高的成就的。刺绣缂丝的技术也达到很高点。但在雕刻方面却显著地堕落了，衰颓了。开封的铁人，是不大高明的。大规模的摩崖造像也不见了。只有木雕的或漆塑的佛像还足以夸耀。这也正和那个国境日蹙的衰落下去的宋帝国的全般形势相合的，他们再也不会有唐代那么伟大的气魄的制作了。蒙古人的占领中国全土，又掀起了佛教艺术的高潮。但那是属于西藏的密宗系统的。而所谓“正统”的绘画，仍在中国本土继续五代、宋的作风而发展着。赵孟、管道升、赵雍的一家，钱选、高克恭、王振鹏、郭畀、柯九思、王渊、任仁发、颜辉、盛懋、陆广、方从义、陈汝言、王冕，和四大家的黄公望、吴镇、倪瓒、王蒙，代表着各方面的成就。人物画在这时代开始显得退步。明代的艺术，在雕塑方面成就不大，而沉溺于小型艺术，像雕竹、雕黄杨木、雕牙等的技巧的成绩。瓷器有了更大的进步。景德镇的作品是光芒万丈的。漆器、刺绣、缂丝、景泰蓝都有其杰出的制作，雕漆与填漆的艺术更是空前的。在绘画方面，也还承继着五代、宋、元的传统，以山水画为正宗。马琬、王绂、戴进、夏昶、刘珏、姚绶、吴伟、张路、沈周、吕纪、周臣、唐寅、仇英、文徵明、陈道复、居节、王谷祥、陆治、谢时臣、文嘉、文伯仁、钱谷、徐渭、项元汴、周天球、宋旭、周之冕、丁云鹏、文从简、董其昌、吴彬、赵左、陈元素、程嘉燧、魏之璜、李流芳、卞文瑜、杨友骢、蓝瑛、陈洪绶诸家，也各有成就，唐寅、仇英二人在人物画方面是杰出的。民间的艺人，则仍在为庙宇作壁画及塑像，并作着些为人民所喜爱的流行的画幅。在明代中叶以后，书籍的插图和单幅的木刻画，大为发展。新安黄氏、刘氏等，父子相承，成为专业的木刻家。环翠堂汪氏的传奇和《程氏墨苑》等插图，精工秀丽，有类盛唐的人物画。胡曰从亦是徽人，流寓金陵，创作彩色版画，是中国版画史上空前的最高的作品；他的《十竹斋画谱》和《十竹斋笺谱》足以代表晚明封建地主的艺术欣赏力的最高峰。满洲人的入关，并没有打乱了这个悠久的艺术传统。项圣谟、张风、程邃、张学曾、萧云从、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恽寿平、禹之鼎、黄鼎、陈书、高凤翰、张宗苍、李鱓、沈铨、黄慎、上官周、华喦、邹一桂、金农、郑燮、钱载、董邦达、金廷标、袁江、袁耀、罗聘、钱维城、钱杜、改琦、汤贻汾、费丹旭、戴熙、任熊、任薰、赵之谦诸人，或为皇家供奉，或自写性灵，都还逃不出宋、元、明的传统。但明末遗民像弘仁、傅山、龚贤、髡残、道济、朱耷等，却寄悲愤于画幅，自有其枯瘦奔放的作风。吴历则吸收了西洋的画风到中国来，郎世宁则以西洋人而为中国作画，都与传统有别。雕塑艺术仍陷在小型作品的泥塘里不能自拔。瓷器却有了更好的发展，珐琅彩的出现，是把过去的制瓷技术更提高了一步。画珐琅的制作，也突破了明代景泰蓝的繁琐的作风。其他漆器、刺绣、缂丝等等，都还保持着相当的水准。但木刻画除了清初的作品之外，渐渐地成为庸俗的东西。只有乾隆时苏州桃花坞所刻的，有着特殊的西洋画的趣味，道光及以后广东的木刻家还有着较好的作品。

这里只有简略的叙述着我们伟大的艺术传统的历史。底下想大致地依照着年代的先后、地域的不同，或种类的分别，作比较详细些的评介，主要的是附入若干“插图”。用文字来说明，往往不如以图片来说明，可以更直接、更容易地令人了解。图、文互相发明，是必要的。

只是一部极简略的“入门”的东西，只是粗枝大叶地介绍若干最重要的伟大的祖国艺术传统，但已足够说明我们祖国的艺术是有着怎样伟大、悠久、健全、光荣的传统了。

所不能不痛切地感到的是过去的“艺术”是被封建帝王和地主们、买办资本家们，以及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学者们所封锁的。无数的最可夸耀、最可宝贵的艺术品永远不能给一般人民所见到。它们被禁锢于深宫大宅之中，被尘封于学者们的书斋之中。它们只是被特定的一部分人所摩挲、玩赏。再者，我们过去的学者们只是注重“文字”，很少想到用实物来说明问题，这个“文字障”，便也把无数的艺术品埋没了，使之不见天日。等到人民政权建立，人民可以有权利享受祖国的伟大的艺术传统的作品的时候，而大部分的艺术品却已为国民党所盗运，或为各帝国主义者所掠夺而去了！幸而在晚清之季，因为新印刷术的发展，有一部分实物曾被介绍出来，被保留在图谱里。这些图谱，有的是很谨慎小心的著作，有的却泥沙杂下，真赝不分的要不得的东西，甚至像上海施某所印的瓷器谱，香港某人所印的玉器谱，全书所收，无一不是赝品，阅之令人气塞！这里所引用的图片，是经过慎重的选择的。去伪存真，才能见出我们伟大的艺术传统的真实面貌。

说到这里，我们更不能不心痛欲裂，悲愤万分！在这里印出的大部分的图片，其实物是藏在各帝国主义者的博物院里的呢！五十多年来，全国各地出土的许多艺术品，以及私家所收藏的绘画，其中最为精美的、最重要的胥为帝国主义者们所掠取。新疆的文物，成为英、德、日和帝俄的劫夺的目标。勒柯克（Lo Coq）和古伦魏特尔（Grünwedel）所运走的高昌、库车的壁画，斯坦因（Stein）所取去的木简及其他文物，橘瑞超所盗窃的壁画、文书等，都是惊心动魄的东西。敦煌千佛洞被王道士盗卖给斯坦因、伯希和（Pelliót）的古代刺绣和绘画，是赫赫有名的我国中古艺术的珍品。《女史箴图卷》是英国在英法联军之役从圆明园掠劫而去的。长沙出土的中国最古的“缯书”是被美帝国主义者的文化间谍柯克斯（Cox）以欺骗的手段夺走的。端方的所藏，差不多都入了美帝国主义者的博物院里。河南、平原、陕西各省所出土的最精美的最重要的铜器、玉器以及三彩陶俑等等，也都入了美、日、英、法帝国主义者的公私库藏里去。河北巨鹿出土的最好的北宋时代的民间瓷器也在他们的公私库房里，是他们博物院里的可夸耀的收藏品，但却是我们不可磨灭的耻辱的纪念物！我们选印着这些文物或艺术作品的图片的时候，不能不心痛欲裂，悲愤万分！

我们叙述这样的一部中国艺术的简史的时候，时时双眼都涌现着泪珠，不由得不更增强了对帝国主义者侵略的反抗与憎怒，不由得不更加深了对祖国的热爱。读者们读着这书的时候，也一定会有同样的感情的。

热爱祖国的伟大的艺术传统，也就是热爱祖国，也就在进行着爱国主义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