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今之间的但丁(“经典与解释”第40期)
- 娄林
- 2109字
- 2021-09-24 18:35:28
解题
何谓“传”?“传”这个字甲骨文作,从人从專。“專”既是声旁,又兼表义。“專”就是,是一只手,手上有个转动的纺锤,所以这个字就有不停旋转的意思,也就是“转”字的来源。那么“传”,就是实物也好、信息也好,转来转去地从一个人交给另一个人、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所以,古代为了快速传递公文、使节而设的驿站,就叫“传舍”,驿站准备的供换乘的车马也叫“传”。
后来,这个意思被引申为转述、传授经典的内涵,跟“经”相对而言,比如《春秋》经有公羊、谷梁、左氏三传。在《史记》五种体例中,本纪是总纲,把整个历史的时间线索理出来,传就是对这个线索上某些特出的人物、事迹加以详细说明,它对本纪的关系,也可以比附三传对《春秋》的关系来理解。因为这个“传”以人为核心,所以后来就特指记叙人物事迹的一大类作品,就是后来“传记”这个文体。
《史记》里称“列传”,意即不是一篇两篇,而是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物的许多篇传,同时这些传又不是随便堆在一起,而有一定的序列,孰先孰后,作者有自己的考虑,比如这篇《伯夷列传》放在七十列传第一篇,就有他的深意。下面就要谈谈《伯夷列传》的特殊位置。
《伯夷列传》被置于七十列传之首,历来被认为有特别的深意,最显著的一点就是表彰“让德”。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里为所写各篇排定次序、概括主旨,写到《伯夷列传》时他说“末世争利,维彼奔义;让国饿死,天下称之。作《伯夷列传》第一”,就是表彰伯夷、叔齐兄弟不争利而以国相让的品德,所以给他们写这篇传。后代有人就看出来了:本纪首篇《五帝本纪》讲尧舜禅让,世家首篇《吴太伯世家》表彰让国给弟弟的吴太伯,列传首篇颂扬伯夷、叔齐,可见,司马迁是极力推崇“让德”的。尧舜是儒家的圣人,儒家“祖述尧舜”,吴太伯、伯夷、叔齐都是孔子赞扬过的贤人,从《史记》这样的篇章安排我们就能够看出司马迁背后的儒家背景。所谓“让德”,古代的人都不容易给它正确的评价(所以司马迁才如此精心撰写这篇《伯夷列传》),现代人普遍习惯用“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来评价事情,就更难明白它的价值了。让国隐居,不能说完全是一种消极的道德。春秋、战国直到秦汉之际的几百年里,持续不断的残酷、激烈的斗争催生出一大堆研究斗争的学派和许许多多文斗、武斗的专家,比如兵家、法家、纵横家、刺客什么的。但是要想结束这段漫长的动荡,光依赖这些专家的发明创造无论如何行不通——被利欲所激发的聪明才智,又会不断地促使利益的争夺翻新升级、激化扩散。要解决争夺的问题,还需要从克制欲望这个方面入手,我想孟子在纷争激烈的战国之世明确主张仁义而排斥利,是对这个问题有一定的认识的。司马迁的时代,是西汉王朝的前期,在它之前,是春秋、战国的长期混乱和秦帝国二世而亡的历史教训,所以,探索国家长治久安的道路,将一个长期纷争的乱世推上正轨,就是这个时代的特殊任务,也就是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说的“拨乱世反之正”的问题。司马迁没有把发展经济、富国强兵,而是把“让德”置于《史记》的显著位置,也是对这个问题深入思索的结果。有人指出,《伯夷列传》乃是七十列传的发凡起例之作,它表明了司马迁选取传主、判断是非的宗旨和原则,这是有道理的。
《伯夷列传》同时又是一篇行文奇特而又归趣难求的奇文。后来人所理解的列传本来是以叙事为主,而这篇传却以议论始、以议论终,全文七百多字,只有中间插了二百来字简要叙述伯夷、叔齐的身世经历,这篇传也因此被很多人视为《史记》列传中的变例。另外,在这篇七百多字的短文中,镶嵌了十多处明里暗里的引文和九次提问,这使文章显得异常曲折、隐晦,以至于很多读者无法把握其主旨所在。除了表彰伯夷、叔齐的“让德”之外,行文里面还深深浅浅、若隐若现地谈到了很多问题。后来的人,尤其是现代的读者,看不出来龙去脉,只好抓住一个两个细节说说。比如现在许多普及性质的书,谈到《伯夷列传》,总是一方面说,司马迁发出“倘所谓天道,是也非也”的疑问,这在那个大多数人相信天道的时代,是个进步的观点;另一方面又说,汤武革命是进步的、合乎历史潮流的,而司马迁却在《伯夷列传》里赞扬反对武王伐纣的伯夷、叔齐,体现了他的时代局限性。这种简单的“一分为二”观点,没有抓对重点,对我们理解司马迁这个文章几乎没有帮助。(毛泽东《别了,司徒雷登》里也说韩愈作《伯夷颂》歌颂伯夷、叔齐是“颂错了”,但他是革命家,革命家的学术观点,又与普通人的随声附和不同,需要另外认真对待,不在我们现在讨论的范围内。)还有些读者虽然没有完全读懂,但他们从司马迁的字里行间,从他的行文、章法里,看到了一种低回婉转的慨叹,他们指出,《伯夷列传》一文寄寓了司马迁深沉的人生感叹。这是非常对的,《伯夷列传》的确也是一篇倾注了丰富感情的作品,但与此同时也要注意:不能将抒发感慨理解为司马迁写作这篇传记的全部或主要目的,如果说他只是为了抒发自己内心的不平而写作,那就降低了《史记》这部书的格调,也降低了司马迁这个人的人格。
《伯夷列传》是一篇行文高妙、思想深邃而又感慨深沉的文章。在曲折往复的行文中,它包含着丰富的主旨和极其复杂的感情。它向那些具有跟作者同样情怀的人敞开,启发这样的人思索人生,做出严肃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