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古今墨评

墨子及其创立的墨家学派和墨家学说,因其影响巨大,历代学者在研究墨家墨学的同时,对墨子、墨家、墨学给予了中肯的评价,其中也不乏尖锐的批评。

一 古代墨评

古代对墨子、墨家、墨学给予评价的名家很多,今选战国至清代数家之评,以窥其大略。

(一)孟子评价

孟子是战国时期儒家的代表人物,从维护儒家学派的角度出发,孟子对墨子及墨学的排斥显得尤为突出。《孟子·尽心上》篇中说:“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29]虽然后世将其视为对墨子的肯定,但实质上这是孟子对墨子的一种嘲讽。他又在《孟子·滕文公下》篇中说: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30]

在这段话中,孟子一改文质彬彬的风格,以近乎谩骂的语言来攻击墨子,将其视为阻碍儒家仁义之说发扬光大的绊脚石,这充分暴露了学派之间相互竞争和攻击的残酷性。总的来看,孟子出于竞争的需要,对墨子及墨家进行了带有明显偏见的评论,极大地影响了后世对墨子及墨学的看法。

(二)庄子评价

庄子作为战国时期道家的代表人物,在哲学思想和政治主张方面必然与墨子有明显的区别,但庄子与孟子不同,他并没有展开凌厉的攻势,而是相对客观地对墨子进行了评价。《庄子·天下》云: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大过,已之大顺。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之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屐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31]

庄子对墨子的这段评价,虽然带有一定的批评之意,但其中不乏钦佩之情,就像他在这段评价的最后所说:“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三)荀子评价

荀子同孟子一样,也是儒家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同样是出于维护本学派的需要,他给予墨子的批评也很多。首先,荀子认为墨子过于重视功利,而不知道有礼仪,只会导致“政令不施”而无法治理国家。《荀子·天论》云:“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有齐而无畸,则政令不施。”[32]《荀子·解蔽》又云:“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故由用谓之道,尽利矣。”[33]

其次,荀子认为墨子所提倡的“节用”“非乐”以及以身作则、亲力亲为等观点也不符合社会发展规律,不利于统治者对国家的治理,是造成天下混乱、贫穷的根源。《荀子·王霸》云:“以是悬天下,一四海,何故必自为之?为之者,役夫之道也,墨子之说也。”[34]《荀子·富国》篇更是用较长的篇幅来论述他的这种看法:

墨子之言,昭昭然为天下忧不足。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夫有余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

天下之公患,乱伤之也。胡不尝试相与求乱之者谁也?我以墨子之“非乐”也,则使天下乱;墨子之“节用”也,则使天下贫,非将堕之也,说不免焉。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蹙然衣粗食恶,忧戚而非乐。若是则瘠,瘠则不足欲;不足欲则赏不行。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少人徒,省官职,上功劳苦,与百姓均事业,齐功劳。若是则不威;不威则罚不行。赏不行,则贤者不可得而进也;罚不行,则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贤者不可得而进也,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则能不能不可得而官也。若是,则万物失宜,事变失应,上失天时,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天下敖然,若烧若焦,墨子虽为之衣褐带索,菽饮水,恶能足之乎?既以伐其本,竭其原,而焦天下矣。[35]

墨子“非乐”,将矛头指向了劳民伤财的礼乐制度,其出发点是想通过限制统治阶层过度的礼乐享受,从而避免不必要的开支以减轻劳动人民的负担。但礼乐制度是儒家的核心思想之一,因此必然会引起儒家的反击。荀子就是从这种立场出发,对墨子的“非乐”进行了全面而深入地批判,他在《乐论》篇中说:

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乐则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而人之道,声音动静,性术之变尽是矣。故人不能不乐,乐则不能无形,形而不为道,则不能无乱。先王恶其乱也,故制雅、颂之声以道之,使其声足以乐而不流,使其文足以辨而不諰,使其曲直、繁省、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使夫邪污之气无由得接焉。……先王之道,礼乐正其盛者也。而墨子非之。故曰:墨子之于道也,犹瞽之于白黑也,犹聋之于清浊也,犹欲之楚而北求之也。[36]

从中不难看出,荀子通过夸大“乐”的作用来抨击墨子的“非乐”,他巧妙地回避了制造乐器、表演乐舞给劳动人民所带来的额外负担以及统治阶层沉湎乐舞、荒于政务所带来的危害。在他的这种观点影响下,世人多以为墨子盲目排斥音乐,不重视人们的精神生活,这对墨学的发展是较为不利的。

(四)司马谈评价

司马谈在他的《论六家之要旨》中概括出阴阳、儒、墨、名、法、道六家,并加以论述。其中,对墨家的表述为:

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彊本节用,不可废也。……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粝粱之食,藜霍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别也。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要曰彊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长,虽百长弗能废也。[37]

由于没有任何政治和思想的冲突,司马谈的这段评价就显得非常中肯,他既指出了墨家思想的不足之处,即“俭而难遵”,同时也认为“强本节用”是“墨子之所长,虽百长弗能废也”。

(五)班固评价

班固在作《汉书·艺文志》时,对汉代以前的各种著作及学术流派进行了归纳和总结。其中,对墨家的表述为:

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上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视天下,是以上同;此其所长也。及蔽者为之,见俭之利,因以非礼,推兼爱之意,而不知别亲疏。[38]

班固的评价较为全面,基本上肯定了墨子贵俭、兼爱、尚贤、尚同、明鬼、非命等主张,但也对墨家的功利主义以及不别亲疏进行了批评。

(六)韩愈评价

汉代以后,墨学几乎不为世人所知,但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却慧眼独具,他不仅对墨学有较为深入的研究,也有不同于其他儒者的理性评价:

儒讥墨以上同、兼爱、上贤、明鬼,而孔子畏大人、居是邦不非其大夫,《春秋》讥专臣,不“上同”哉?孔子泛爱亲仁,以博施济众为圣,不“兼爱”哉?孔子贤贤,以四科进褒弟子,疾殁世而名不称,不“上贤”哉?孔子祭如在,讥祭如不祭者,曰我祭则受福,不“明鬼”哉?儒墨同是尧舜,同非桀纣,同修身正心以治天下国家,奚不相悦如是哉?余以为辩生于未学,各务售其师之说,非二师之道本然也。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39]

韩愈是在真正理解了墨学理论的基础上做出了上述评价,他深刻认识到墨学思想的重要性,对补正儒学思想不足之处具有重要的价值,所以,他才会提出“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

(七)毕沅评价

毕沅对《墨子》的研究非常深入,对其治国理政之法也颇为了解,所以他对墨子本人的评价就显得比较客观公道。他在《墨子注》序言中说:

世之讥墨子,以其节葬非儒,说墨者既以节葬为夏法,特非周制,儒者弗用之,非儒则由墨氏弟子尊其师之过,其称孔子讳及诸毁词,是非翟之言也,案他篇亦称孔子,亦称仲尼,又以为孔子言亦当而不可易,是翟未尝非孔,孔子之言,多见论语家语,及他纬书传注,亦无斥墨词。至孟子始云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又云,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盖必当时为墨学流,为横议或类“非墨篇”所说,孟子始嫉之,故韩非子显学篇云,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韩愈云,辩生于宋学,各务售其师之说,非二师之道本然,其知此也。今惟亲士修身及经上经下疑翟自著,余篇称子墨子,耕柱篇并称子禽子,则是门人小子记录所闻,以是古书不可忽也。且其鲁问篇曰凡入国必择务而从事焉,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喜音湛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凌则语之兼爱。是亦通达经权不可訾议。又其备城门诸篇皆古兵家言,有寔用焉。[40]

(八)俞樾评价

俞樾在深入研读《墨子》的基础上给出了客观公正的一个评价,他在《墨子间诂》序中说:

孟子以杨墨并言,辞而辟之,然杨非墨匹也,杨子之书不传,略见于列子之书,自适其适而已,墨子则达于天人之理,熟于事物之情,又深察春秋战国百余年间时势之变,欲补弊扶偏,以复之于古,郑重其意,反复其言,以冀世主之一听,虽若有稍诡于正者,而实千古之有心人也。尸佼谓孔子贵公,墨子贵俭,其实则一。韩非以儒墨并为世之显学,至汉世犹以孔墨并称。尼山而外,其莫尚于此老乎……窃尝推而论之,墨子惟兼爱,是以尚同,惟尚同是以非攻,惟非攻是以讲求备御之法。近世西学中光学、重学,或言皆出于墨子,然则其备梯、备突、备穴诸法,或即泰西机器之权与乎?嗟乎,今天下一大战国也,以孟子反本一言为主,而以墨子之书辅之,倘足以安内而攘外乎![41]

(九)孙诒让评价

清代研究墨学成就最突出的学者当属孙诒让,他对墨子及墨学的评价也最为中肯,他在《墨学通论》中说:

今观墨之非儒,固多诬妄,其于孔子,亦何伤于日月?而墨氏兼爱,固谆谆以孝慈为本,其书具在,可以勘验。而孟子斥之,至同之无父之科,则亦少过矣。自汉以后,治教嫥一,学者咸宗孔孟,而墨氏大绌。然讲学家剽窃孟荀之论,以自矜饰标识,缀文之士,习闻儒言,而莫之究察。其于墨也,多望而非之,以迄于今,习斥杨墨为异端,而未有读其书,深究其本者,是暧姝之说也,安足以论道术之流别哉![42]

二 民国时期墨评

鸦片战争打开了中国闭关锁国的大门,割地、赔款等屈辱接踵而至。各阶层知识分子纷纷探索救亡图存的思想和道路,儒学一家独尊的地位开始动摇,墨学重新受到学术界的重视。如果说清朝中后期出现了第一次研究墨学的热潮,那么,民国时期,研究墨子的学者越来越多,第二次研究墨学的热潮汹涌而来。这一时期的学者不但对墨子的思想及著作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与探讨,还对墨子的人格和伦理道德等给予了客观公正的评价。

(一)梁启超评价

梁启超对墨子思想及人格颇为敬佩,他在《墨子学案》第二自序中说:

本书既概述墨学之全体大用,而结论则太息于秦汉以后墨学之中绝。及细思之,而有以知其未尽然也。凡一切众生所造之共业不共业,其种子必持续于后而永不灭。虽极微细之事相且有然,况墨学者,战国二百余年间,其言盈天下;而谓易代之后,遂如饕风卷叶,一扫无迹;天下宁有是理?吾当谛观思惟:则墨学精神,深入人心,至今不坠,因以形成吾民族特性之一者,盖有之矣。墨教之根本义,在肯牺牲自己。墨经曰:“任:士损己而益所为(为读去声)也。”经说释之曰:“任:为身之所恶以成人之所急。”墨子之以言教以身教者,皆是道也。是道也,秦汉以后士大夫信奉者盖鲜,而其统乃存于匹夫匹妇。今试行穷乡下邑,辄见有弱嫠襁负呱呱之子褴褛而行乞者。吾人习见,莫之或奇,莫之或敬也。而不知此种行为之动机,乃纯出于“损己而益所为”,纯是“为身之所恶以成其子之所急”。其在文化与我殊系之民族,则妇女为葆其肤颜之美姣而弃子弗字者,比比然矣。又恒见有壮夫侍其老羸废疾之父母昆弟,因以废其固有之职业,虽有百艰而不肯舍去。亦有齿落发白垂尽之年,不肯稍自暇逸,汲汲为其子孙谋者。若此之类,就一方面论,或可谓为妨害个性之发展。就他方面论,则互助精神,圆满适用,而社会之所由密集而永续也。夫所谓“摩顶至踵利天下”者,质言之,则损己以利他而已。利亿万人因利他,利一二人亦利他也。泛爱无择固利他,专注于其所亲亦利他也。己与他之利不可得兼时,当置他于第一位而置己于第二位,是之谓“损己而益所为”,是之谓墨道。今之匹夫匹妇,曷当诵墨子书?曷当知有墨子其人者?然不知不识之中,其精神乃与墨子深相悬契。其在他国,岂曰无之?然在彼则为畸行,在我则为庸德。呜呼!我国民其念之:此庸德者非他,乃墨翟、禽滑厘、孟胜、田襄子诸圣哲,溅百余年之心力以莳其种于我先民之心识中,积久而成为国民性之一要素焉。我族能继继绳绳与天地长久,未始不赖是也。复次:我国人二千年来言军旅之事,其对于开边黩武,皆轻贱而厌恶之;对于守土捍难,则最所尊崇。若关羽、张巡、岳飞之流,千百年后妇人孺子犹仰之如天神者,皆损躯于所职以卫国土御外难者也。此种观念,皆出于墨子之非攻而尊守。故吾国之豪杰童话,与他国多异其撰。故吾国史迹中,对外虽无雄略,且往往受他族蹂躏;然始终能全其祖宗疆守勿失坠,虽百经挫挠而必光复旧物者,则亦墨子之怯于攻而勇于守,其教入人深也。而斯义者,则正今后全世界国际关系改造之枢机,而我族所当发挥其特性以易天下者也。吾覆校所讲,竟得此二义,辄写以为第二序。既以见学术之影响于国民性者至钜,且以见治古学者之当周于世用也。至墨子之经济理想,与今世最新之主义多吻合;我国民畴昔疑其不可行者,今他人行之而底厥绩焉;则吾书中既详哉言之矣。[43]

梁启超将墨家思想视为“则正今后全世界国际关系改造之枢机,而我族所当发挥其特性以易天下者也”,足见其对墨学的推崇。正是在他的影响下,诸多学者展开了对墨学的研究,并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

(二)张纯一评价

张纯一对墨学的研究非常深入,他充分认识到墨学对于当时中国社会的重要性,他在《墨子集解》自序中说:

墨学集成于墨子,与道儒鼎峙。立说多与孔老符,而又独鸣其异。如尚劳贱,务平等,宛尔农家,学兼名家兵技巧家。有今远西所谓形学、光学、重学等不胜书。……嗟嗟墨子,祖夏禹之俭勤,恢张显学。本史佚之捷给,精创语经。为人重而自为轻,亟称晏子知道。于神厚而于体薄,无殊老氏存身。谊恉至深远也。是书据前贤诸说,择善从长,拾遗义,振玄纲,冀转世闲有漏之道学,为世出世闲无漏之至仁。庶冥符墨圣贵兼之真,先民而后身。凡有血气者,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而交相尊亲矣。副墨止此,吾思渺矣,吾才竭矣。窃叹墨道之大,一兼无外,泯楚越之畛域,尽心力以利爱。钧天地之有,夷生人之等。诚神州文化之秘藏,世界大同之扃鐍也。愿读是书者,张皇幽眇,明贞日月,无欲恶而备世之急。则墨家心传,终古不绝矣。[44]

(三)唐敬杲评价

唐敬杲对墨学的研究也相当深入,其评价也比较客观公正,他在《墨子选注》中评价道:

墨子之学,在我国古代学术中,实最多科学实验之精神者,其经上下诸篇,既为名学之先导与欧洲之逻辑,印度之因明,相为辉映,故其学说之立论,无不取首尾一贯之论理形式……墨子全书之论证,殆无不出于此方式,墨子斥空想,崇实行,其所以重视论理之应用者,盖非偶然也……墨子之根本主义,厥惟兼爱。彼此为天下之祸乱,皆起于不相爱,不相爱,则思亏人以自利,人各思亏人以自利,则攻杀篡夺,社会不可以一日安矣。墨子非攻之说,即自此兼爱主义直接衍出,而上同、天志、明鬼等说,则为所以遂行此兼爱主义之必要方法。实利主义亦为墨子根本观念之一。彼以为人类不能不有利欲之冲动,必示之以利,方能使行之终身不厌,殁世而不倦,故其所提出之教义,无不以有利与否为标准。墨子之所谓利,乃利于最大多数人之利,而非少数人之私利。墨子所谓利即犹西洋乐利派之所为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也。墨子又主张极端之勤劳主义,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45]

(四)方授楚评价

方授楚在他的《墨学源流》一书中说:

夫自乾嘉以迄今日,关于墨学之著作,多矣。吾今别为一目录,以附于左。然则此即墨学之复活耶?曰否,否此抱残守缺之功夫,非墨家所重也。若墨子复生于今日,见此在蟫编蠹简中讨生活之情形,其必嗤之以鼻,而谓吾辈不可教矣。但非墨学有复活之机,何为墨子之书,又独显于此时耶?故此可谓墨学之声影而非所谓墨学之精神也。惟自清季以来,至于今日,彼抱一信仰,努力实行,“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赴汤蹈火,死不旋踵”此有名无名为革命而牺牲之志士,期真墨子之精神复活哉![46]

(五)叶玉麟评价

叶玉麟在他的《白话译解墨子》一书序言中说:

夫墨子洵古怪特之魁也哉!甚为书博辩周浃,务为恢诡奇谲,以餍人心,兼爱故尚同,尚同故非攻,非攻必求备御。兼士别士之说,兼君别君之目,皆与杨子相攻击。既本其偏执之性,穷究事物之情,深颦夫是非利害,日夜相磨,机阱变,相代而横溢,于是就求其兼爱齐一之方,以为是可以熄天下之争夺,平物类之搏噬也,用心亦良苦矣哉![47]

(六)胡适评价

胡适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主要领袖人物,对中国古代哲学的研究功力深厚,在墨子学术思想研究方面颇有心得,他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说:

墨子在哲学史上的重要,只在于他的应用主义,他处处把人生行为的应用,作为一切是非善恶的标准。兼爱、非攻、节用、非乐、节葬、非命,都不过是几种特别的应用,他又知道天下能真知道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的,不过是少数人,其余的人,都只顾眼前的小利,都只明小物而不明大物,所以他主张一种贤人政治,更使人上同而不下比,他又恐怕这还不够,他又是一个很有宗教根性的人,所以他主张把天的意志,作为天下之明法,要使天下的人都上同于天。因此哲学家的墨子,便变成了墨教的教主了。[48]

三 当代墨评

在民国时期研究的基础上,随着研究条件的改善和学术思想的发展,当代墨学研究又上了一个新高度,出现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所研究的领域也越来越广泛,一大批学术成果相继问世,对墨学思想有不少知名学者都有自己独到的心得体会,并给予了高度评价。例如:

(一)钱穆评价

钱穆在《中国思想史》中说:

近代有人说,墨学很像耶稣教,但墨子从未想像过人生世界以外的另一个人生,他从未提供过死后天堂与乐园来作现实人生的补偿,他刻苦了人生,没有鼓舞着人死。在这上,墨子依然在东方思想里,他只能做东方一圣人,不配做西方一教主。[49]

(二)李渔叔评价

李渔叔在他的《墨子今注今译》中评价说:

最近几十年来,学人多喜研究墨子,原因是墨子中除兼爱非攻等主要学说外,比较重要的还有两部分:第一是墨经,包含着许多关于科学上的问题,如数学、光学、力学、天文学等。最先还很少人注意,等到清末海禁大开,外来的科学,多与墨经相合,于是引起不少前辈学者的注意,著书发其旨趣,以后即循此途径,加深研讨,而治墨学者亦愈多。其次是墨家的论理学,即从前所称的“墨辩”,它是印度因明三段论的先驱,西方穆勒名学的前奏,二十世纪逻辑的滥觞,它在那一个时代,就懂得如何立辞,如何归类,如何推理,这些艰深奥博的理论,亦甚能吸引许多学人,发生兴趣,相继钻研。以上应该即是多年来,群起治墨的缘故……因此,我们今日整理墨学,一方面应该接受前辈学人许多精密的治学方法与创见,及其收获,加以发扬光大;一方面也应该把那些诐辞谬说,从慎思明辨上,予以廓清。使真正的墨家思想体系,及墨子本人孤怀宏识,得以重新显示于今日,这一点,应当是当今治墨的学人们所应当加倍努力的。[50]

(三)严灵峰评价

严灵峰在他的《墨子简编》中自序说:

晋人鲁胜虽注《辩经》,惟其书失传,难以稽考。迄于中唐,昌黎文起百代之衰,力辟佛、老,以道统自承,其于墨子却独具只眼,曰:“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韩氏之用心良苦,无如曲高和寡,历两百载,墨学竟无传人,亦可悲也已![51]

(四)孙广德评价

孙广德在他的《墨子政治思想之研究》中说:

至明末,西学东渐,思想界渐起变化。逮乎有清乾、嘉、道光之间,墨学渐次复兴,嗣经鸦片战争,历天平天国,以至于民国二十余年,中国发生前所未有之巨变,墨学亦较往昔任何时期为发达。考其原因,当是墨子富救世精神,其实利主义,非命之说,以及逻辑、科学等,合于图强之要求,又足与西学相较之故也。吾人立于当今之世,以观墨子之政治思想,以为平等、尚贤诸义,与民主精神一致,实利、非命之说,与科学精神相符,均宜提倡。而其中最宜倡导鼓吹者,则是兼爱、非攻主义,盖当今列国纷争,几与战国无异,复加种族之歧视、仇恨,其情形较诸战国尤为恶劣,且今日核子武器发达,战争之毁灭性较诸昔日远为严重,欲避免人类同趋灭亡,能不倡导兼爱鼓吹非攻也哉?[52]

(五)高亨评价

高亨在他的《墨经校诠·自序》中说:

墨经约计一百八十余条,五千七百余字。它的内容:大部分是晚周时代墨家的名学,就是墨家的逻辑学,还有少许墨家的政治观点和论理观点,如论功、罪、赏、罚、仁、义、忠、孝等是;还有少许自然科学,如几何学、力学、光学;还有两条经济理论。总之,它的内容是相当丰富的,反映出我们祖先当晚周时代,在几个方面的光辉创造。这是祖国文化遗产中很珍贵的一种史料。研究祖国的思想史、逻辑学史及自然科学史等,都必须细读墨经;就是一般人士愿意知道我们祖先在晚周时代的学术成就,也不能不略看一看墨经。……总之,在墨经里时时看到墨家反驳当时各家的说法,其中论点,大部分是“有的放矢”,但是因为晚周古书多所残亡,诸子遗说有些湮没,墨家反驳的对象,有的可以明确指出,有的不能明确指出了。无论如何,我们细读墨经,便可以认识到墨经是墨家与其他家辩论的根据,是墨家在学术上与其他各家斗争的武器,其中有些理论是比较单纯,有些理论是深刻而细致,足以启发我们的智慧的。[53]

(六)冯成荣评价

冯成荣在他的《墨子思想体系研究》自序中说:

今天正是复兴中华文化高唱入云之时,除孔孟学说之外,墨子学说很少过问,实为憾事。吾国文化历史悠久,经五千年先圣先贤的创见,始汇为巨流,不论就其学术思想史、逻辑学史、自然科学史而言,墨子都应该得到崇高之学术地位。再如墨子智德并修,兼爱救世的思想;创造发明,逻辑论辩的倡导;知行并用,利人牺牲的见解;克难实践,自苦为极的主张;尚同尚贤,民主政治的作风;生产节约。消费分配的理论;防御非攻,抵抗侵略的战术;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诲人不倦的精神;都是极高明而切实际,实值吾人予以尊崇与敬仰。同时我们要想医治媚外西化病,墨书中的经上下及经说上下就可以对症下药。要想洗刷外国人给我们“中国人是一盘散沙”的耻辱,就要发挥墨子的团结号召。要想得到个人成功立业的基础,墨子就是我们做人的好榜样。[54]

(七)任继愈评价

任继愈在他的《墨子与墨家》中说:

墨子是公元前5世纪末中国具有独创精神的伟大思想家。他对劳动者有着深切的关怀,对那些不顾人民死活、穷奢极欲的王公大人的腐朽享乐生活提出了严正地抗议。他对于破坏生产、残杀百姓、掠夺民财的兼并战争深恶痛绝,并提出了兼爱、非攻的主张。他一生为改善小生产者和劳动者的物质生活,提高他们的社会政治地位而斗争。他提出极有价值的认识论和思想方法。他还创立了艰苦力行、求真理、爱和平、有组织、有纪律的学派。在墨子的影响下,形成了后期墨家。后期墨家进一步发展了墨子哲学的精粹,完善了中国古代的逻辑科学,并且在自然科学领域取得了一些突出成果,代表了那个时代最高的科学认识水平,成为鼎盛于战国中后期影响最大的学派之一。特别是有关科学技术方面的成果闪耀着其他学派难以企及的光彩。[55]

(八)杨向奎评价

杨向奎在他的《墨经数理研究》中说:

一部《墨经》无论在自然科学哪一方面,都超过整个希腊,至少等于整个希腊。……墨子是中国古代的大哲学家,更是伟大的科学家,他的光学成就已经有人注意到并加以论述、阐释,其实他在数学和力学上的贡献尤其突出,这牵涉时间和空间问题,他也许是世界上最早对此加以科学解释的人。……我们以有墨家而自豪,西方人艳称古希腊,以为后来西方文明的正统,我们亦艳称先秦时代之百家争鸣,这种争鸣推动了中国自然科学的发展,我们的四大发明,我们的张衡、祖冲之及僧一行不是没有光辉背景的,墨家是这光辉背景中最光辉的一组,他们是伟大的科学家,他们知己知彼,他们并不骄傲,但有自豪感,他们曾经说:“天下无人,子墨子之言也犹在!”的确一直到现在,子墨子之言的“墨经”仍然闪烁着灿烂的光辉。[56]

(九)孙中原评价

孙中原在他的《墨学通论》中说:

墨子及其后学所创立和发展的墨学,是包含多学科的综合性学术思想体系,如对经济、政治、伦理、教育、哲学、逻辑、自然科学技术、军事等,都有精深独到的创见,在中国文化史和世界文化史上占有极重要的地位。……墨学研究是跟中国学术文化的现代化同步进行的。随着研究的深入,就愈能发现墨学的重要历史价值和巨大的现代意义。如墨家崇尚自然科学技术和逻辑的精神,墨子后学感性和理性并重的认识论等,都是值得我们继承和发扬的。墨家阐发积极防御军事思想的著作,与《孙子兵法》相配,恰似中国古代军事经典宝库中的双璧,在以和平为主题的现时代,越发显示出其重要价值和意义。[57]


[1] (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69年版,第1938页。

[2] 何宁:《淮南子集释》,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406页。

[3] (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073-1074页。

[4] (清)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720页。

[5] 梁启超:《墨子学案》,商务印书馆1923年版,第173页。

[6] 陈奇猷校释:《吕氏春秋新校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266页。

[7] (清)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70页。

[8] (清)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476-477页。

[9] 陈奇猷校释:《吕氏春秋新校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266页。

[10] (清)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457页。

[11] 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商务印书馆1919年版,第185页。

[12] (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69年版,第3116页。

[13] (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览》,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270页。

[14] 王天海:《意林校注》,贵州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69页。

[15] 郭成智:《墨子鲁阳人考论》,黄山书社1999年版,第231、234页。

[16] 郭成智:《墨子鲁阳人考论》,黄山书社1999年版,第61页。

[17] 陈金展:《墨子在鲁山的史料及传说》,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3-34页。

[18] 萧鲁阳:《墨子元典校理与方言研究》,西安地图出版社2003年版,第467-468页。

[19] 陈金展:《墨子在鲁山的史料及传说》,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6-37页。

[20] (清)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457页。

[21] (汉)司马迁撰:《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290-3291页。

[22] (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071页。

[23] 何宁:《淮南子集释》,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459页。

[24] (唐)韩愈撰,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0页。

[25] 薛柏成:《墨家思想新探》,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6页。

[26] 薛柏成:《墨家思想新探》,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8页。

[27] 薛柏成:《墨家思想新探》,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7-54页。

[28] 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158-3159页。

[29] (清)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916页。

[30] (清)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56-457页。

[31] (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067-1071页。

[32] (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77-378页。

[33] (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463-464页。

[34] (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52-253页。

[35] (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18-220页。

[36] (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448-450页。

[37] (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289-3291页。

[38] (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38页。

[39] (唐)韩愈撰,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0页。

[40] (清)毕沅撰,戴望校并跋,谭仪校:《墨子注》,任继愈主编:《墨子大全》第11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版,第2-3页。

[41] (清)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中华书局2001年版,俞序,第1-2页。

[42] (清)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中华书局2001年版,俞序,第733-734页。

[43] 梁启超:《墨子学案》,商务印书馆1923年版,第1-4页。

[44] 张纯一:《墨子集解》,成都古籍书店1988年版,第1-2页。

[45] 唐敬杲:《墨子选注》,《墨子大全》第35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版,第291-295页。

[46] 方授楚:《墨学源流》,《墨子大全》第43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版,第295页。

[47] 叶玉麟:《白话译解墨子》,《墨子大全》第41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版,第197页。

[48] 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53-154页。

[49] 钱穆:《中国思想史》,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版,第25页。

[50] 李渔叔:《墨子今注今译》,台湾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2页。

[51] 严灵峰:《墨子简编》,《墨子大全》第53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版,第1页。

[52] 孙广德:《墨子政治思想之研究》,《墨子大全》第51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版,第232页。

[53] 高亨:《墨经校诠》,科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5页。

[54] 冯成荣:《墨子思想体系研究》,《墨子大全》第54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版,第1-2页。

[55] 任继愈:《墨子与墨家》,《墨子大全》第85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版,第124页。

[56] 杨向奎:《墨经数理研究》,《墨子大全》第73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版,第31、45、141页。

[57] 孙中原:《墨学通论》,《墨子大全》第75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版,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