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一物一太极

太极“”之要义,可以大分为二:其一,总宇宙万物为一大太极义,即前所述者;其二,则为一物一太极义,今述于后。

一物一太极之义,为东方中、印哲学所同揭,西方古希腊哲学则对此义未予注意。古希腊哲学之兴,与几何学关系极密切,因而“全体”与“部分”之观念鲜明,“全体”大,“部分”小,“全体”为完全,“部分”为不完全,这种观念对西方人来说,成了必然而不必置疑之事。自古希腊下贯中古,到了近代莱布尼兹(Leibniz)的单子论(Monadologie),唱“每一单子均反映全宇宙”之说,才有类似“一物一太极”的思想。然莱氏之说毕竟与一物一太极之思想不同,莱氏之单子论,谓诸单子各不相交通,无限多的单子,如恒河沙数,是离散的。单子总上统于上帝,而各单子所以有一致的反应,若相互有影响者,乃由于“预定的和谐”(Pre-established Harmony)使然(上帝在创造各单子之初,即注入各单子以一致相应的因素)。大易哲学的“一物一太极”义则不然,宇宙间任何一物不但反映宇宙之全体,且物与物有心性上之互通交感。由此,横而言,物物各为一太极之外,又有在互通交感之结合下而成之太极;纵而言,任一太极都在许多重重叠叠的其他太极之中。这纵、横两方面的关系,便是宇宙现象所呈现的太极图。以下即依此两方面分述:曰“广观物篇”,乃就横的一面言;曰“深观物篇”,乃就纵的一面言。

一、广观物篇

北宋程灏曾留下一联名句:


万物静观皆自得,

四时佳兴与人同。


这是十分耐人寻味的话,我们可以在一个心情轻松、精神畅快的日子里,在山岭上坐着广览河川林原也好,在花草丛中俯身细寻虫蚁游走也好;或者就今日的时代环境来说,透过天文台望远镜看夜空无极中星球的悠悠运转,架起显微镜看生物体内众细胞的生动活泼,都会体味出大程子此联的意味。

同样,也自然使我们想起庄子与惠施辩鱼乐之事: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女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庄子·秋水》。


广宇长宙之内,夫物芸芸,各自有其情趣,各自有其性分,观察万物之动静变化,可见各在其性分内之圆满自足。

那么,现在出现了两个问题:

第一,大程子何以知道万物皆自得及庄子何以知道鱼乐?

第二,万物及鱼异类殊种,何故都能同样地自得其乐?

前一问题自然是由于物与物相感通,大程子及庄子都是人,人是万物之一,故能由感通而知万物之“自得”及“乐”,大易哲学称此为“应”。根据大易,太极之生化万物,乾道变化生性命,坤道顺承而益以形体(见本书第三讲),万物乃现;故万物形体之差别是坤道变化中事,至于性命则同出于乾元。乾道变化之发生性命,因时因位,时、位均为流行义,故因其流行而生差别,是以人、马、犬、牛、草、木均有灵知,而灵知之高低不同,实由性分之不同。同理,人与人之性分也各不相同,乃有才智庸愚之分。但性之“分”不同,性之“质”则一,以同出于乾元之故。因为性之“质”一如,故人与物或物与物间可以互相感通;因为性之“分”不同,故万物感通之程度或敏或钝,视其灵知之高低以别。大程子知万物之“皆自得”,乃大程子与万物性命相应故;庄子知“鱼乐”,乃庄子与鱼在性命上相应故。一个“应”字将宇宙万物之离散个别体联结在一起,便是大易哲学。记得前文笔者曾说过,两仪、四象、八卦均为太极之“化身”,所谓“化身”者,非别有所生,乃即其本身而分化,换句话说,太极之性即阴阳之性,即万物之性,在此一“性”之下建立起万物的“平等”义。儒家说“人皆可以为尧舜”,佛家说“狗子也有佛性”,都是在此同一道理下展开来。

关于后一问题:万物异类殊种,何故都能同样地自得其乐呢?这一问题与上面所述是相关的,万物在乾道变化中已定其所受之“性分”,经坤道变化益以形体之后,其性分更分离为个别体,然以万物性分之“质”同出于一如之大太极故,无论性分之差别如何,各有其“质性”之圆满自足之状态。质性圆满自足,形体随之而乐,是即此一问题之答案。然而,又因万物之性可相互感通故,个别体之一物固有其圆满自足,物物相感通后所成之结合体,更为一太极,也圆满自足。举例言之,一粒微尘,可与其他微尘结合而成一土块石块之太极,或与再多微尘结合而成一堵墙一座山之太极,或与更多微尘结合而成一地球一其他星球之太极。一滴水,可与其他滴水结合而成一冰一雹之太极,或与再多滴水结合而成一池塘一湖泊之太极,或与更多滴水结合而成一江河一海洋之太极。微尘与滴水也可以彼此结合而成大大小小之太极。尽管如是,当一微尘之为一微尘或一滴水之为一滴水之际,其所具备之太极“”之性,就“质”上言,同于一土块石块、一堵墙一座山、一地球一其他星球所具之性,同于一冰一雹、一池塘一湖泊、一江河一海洋所具之性。这就是说,一微尘或一滴水,尽管在性分的“量”上十分小,而在“质”上却是活泼生动地圆满自足。君不闻击壤老人之歌?一介小民,其乐也,尧有天下何以过之?君不见林间鸟雀之噪舞?其自得也,万里鹏飞何以过之?宇宙万物,恢恑憰怪,各以其不同形态不同方式表现其圆满自足之性,各自得其乐,庄子与大程子是明于此道者。那么,再从卦象上看,便更为分明了,六十四卦总而言为一大太极,分而言为六十四太极,每卦六爻又各为一太极。如乾卦初九爻辞为“潜龙,勿用”。知“潜龙”之时位,行其“勿用”,即为得乾初爻之圆满自足;整个乾卦之用在于用九:“见群龙无首,吉。”做到了“见群龙无首”,便是得整个乾道的圆满自足。其他各卦均如此,卦卦爻爻各有自性,而性性是平等的。

二、深观物篇

广观物篇乃放眼四顾,做平面的观察万物,所见者为森然并列的相错相结的无数的太极。深观物篇则是做立体的观察万物,所见者为任一物之太极均在重重叠叠之许多连环相套结之太极中。今就一人之身为一单位之太极言,《大学》上说:“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一身固为一太极,一家也是一太极,而身在家中;国与天下也各是一太极,身与家在国中,而身与家与国之太极在天下之太极中,是身、家、国、天下为环环相套结之太极图。更推天下而上,假使天下指此一整个地球言,则地球一太极之上有太阳系之太极,太阳系之上有银河系之太极,银河系之上更有统若干银河系之宇宙之太极,其外更有大宇宙之太极,尚非今日人智所能知。复推人身而下,身之一太极之内有无数个细胞之太极,每一细胞之内有许多分子、原子之太极,原子之内又有电子、质子之太极,而更趋微妙则尚非人智所能知。

从人事上看,同样真切,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福之事与祸之事各为一太极,而互相倚伏;即从福中可展开祸,从祸中可滋生福。太史公作《史记》成,名垂千古,推其坚定成该书之志,自受腐刑一事中展开;唐玄宗天宝之岁,宴游终日,乐尽人寰,而安禄山叛乱,天下乱离之灾,由之展出。邯郸道中,黄粱一梦之顷罢了,而卢生历尽一生富贵;大好山河,六朝繁华,到头来全付一江东流。再就眼前时代而言,西亚国家石油禁运,欧美之主妇炊爨为难;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成,炮灰蚁民尸横战场。近世以来,大小太极相套结关联之义,更为人类所深切领悟到,个人的太极的作为,莫不与由之推展出的无数太极的休咎息息相关。此一太极图可以无尽的事例举证,却难以图示。

虽如此,我们在这里所要说的,却非止于上述环环相套结之太极图,重要的是各太极均有其圆满自足之性,而纵贯于各圆满自足之性中,尚有上趋于大太极之“向道”之倾向与下趋于小太极之“向欲”之倾向。

“向道”与“向欲”二词,乃据我国传统思想撰立,含义指上行与下行的两种趋势。如前面所述,宇宙是无穷多的太极重叠错综而成,任一太极均在上下之中,而上下两无穷。然而我们不能忘却,括宇宙一切太极之大作用是圆道周流的,所谓无穷多之太极者,只是此大作用在流行中的现象;此等现象一方面做如是如是之呈现,一方面又不息地做如彼如彼之流行,而流行之势用表现在错综复杂之物物太极上则或上或下。“上”“下”的立名,当然是以人为立场而言,依大易哲学的宇宙生成论,太极生阴阳,阴阳生万物,由一大太极到万物之一的人,是下行化生之流行;而人以其灵智,自觉而反,逆溯而上,精神回于一大太极之本,是为上行反本之流行。于是站在“人”的立场,因灵智之不齐,便有了“上行”与“下行”之分。儒家思想于此特别着力,孔子谓:“君子上达,小人下达。”《论语·宪问篇》。孟子谓:“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孟子·告子上》。即“向道”与“向欲”之分,孟子谓:“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孟子·梁惠王下》。也是勉人上行“向道”。关于儒家这一部分的思想,后文将详述。

总之,一物一太极之义,是一方面物物各有其圆满自足之性,一方面又极尽其活泼生动,做上下左右的感应、结合、流行。从性之“质”上言,性性平等互通;从性之“分”上言,有小大晦明之别。而人之处身于如是之太极图中,贵在通一己太极之性,与其他纵横大小之太极之性合。通乎此,则可各随其性而得其圆满自足:


夫子抚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论语·微子篇》。


是孔子通一己之太极于人类之太极,于此求得其圆满自足。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老子》四十七章。


是老子收天下之太极于一己之太极,于此求得其圆满自足。关于一物一太极及其交感互通、重叠错综之义,繁复难描,笔者才思不逮,言者少而遗者多,甚望慧识读者,来日有以唱发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