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术
术谓筮术,是一种占断人事吉凶的方法,它是大易哲学的第二个化身。第一个化身“象”是伏羲氏所塑造,这个“术”则是周文王的制作。
命筮行术的主要工具是蓍策。蓍是一种植物的名称,丛生而有坚韧细长的茎,取蓍之茎修理成等长之策五十支,往复数计之而求得卦象,再依据卦象及卦辞之理论断吉凶。所以,如就卦象之被用于筮术而言,易学是被文王取来作为其筮术的役用了;但文王的用心实不在此,因为卦象中含有天人共通的道理,文王是要借筮术之推行而教化人依从易道行事(依从易道便是吉,违背易道便是凶),孔子后来称赞文王“以神道设教”,便是揭明了文王的真正用心。由于这种原因,文王的重八卦为六十四卦与作卦爻辞,虽然在发生上是为了创建筮术,但终于,筮术变成了易学借以扩大发扬的途径,人们通过筮术占断而了悟到大易哲学的道理。
筮术是一套非常庞大复杂的设计,有关它所以产生的历史因素以及详细的解说,请读者参阅拙著《先秦易学史》,在这里只拟作最简要的叙述。今设有一人行筮术以占断吉凶,其程序如下:
行筮开始。
问占者斋洁衣冠,向天地鬼神焚香祷告,表明心中疑难之事。
持已准备好之五十支蓍策,去一策不用(五十称“大衍之数”,即宇宙万物未生前先天易道之数。去一,象太极之动,宇宙万物乃自此一动而始生)。
两手分所余四十九策(象乾坤或阴阳或天地之分)。
置右手分持之策,而经营左手中之策。取其一,挂于左手小指间(象天、地之后有人,为三才)。
四揲(即四四数计之)左手余策,而归其奇(即余策)或一、或二、或三、或四,扐于左手无名指间(四揲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
取前右手所置之策,四揲之,而扐其余策于左手中指之间。
合左手一挂二扐之策,置于案。是为一变。
然后,取一变后之所有余策,依上述程序再得左手一挂二扐之策。是为二变。
复再取二变后之余策,如旧得左手一挂二扐之策。是为三变。
合三变一挂二扐之总策数,称“揲余”。而四揲后之策数,则称“过揲”。于是依据于过揲或揲余之策数,得出卦象之初爻(画卦次序由下而上,象物由下生)。
如此,反复行事,每三变得一爻象,“十有八变而成卦”。
(按:以上称为演蓍法,为筮术之前半过程,由问占者亲自行之。)
卦象既已求出,再由主筮人视卦象中老阳、老阴、少阳、少阴之爻为何,根据变占法则决定卦、爻辞,由之而论断吉凶。
筮毕。(以上详情请参阅拙著《先秦易学史》)
以上为筮术占断的全部过程大要,至于如何由“揲余”及“过揲”之策数而决定爻象之为老阳、老阴、少阳、少阴,则请阅第四节“数”。现在,我们不得不提出心中的疑问来:这种筮术占断的方法,算不算是迷信呢?大易哲学是纯粹的理性思考,现在看上面的演蓍,去一策象太极之动,二分蓍策象天地之剖判,挂一以象三才,四揲之以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等,显然都是附会,将大易哲学牵引到这些附会之说上去,大易哲学还有什么价值呢?这两个问题都是极重要的,以下分别来说。
首先谈筮术算不算是迷信的问题。有人说卦爻辞就如神庙中的签文,这话听起来虽有点像,但事实上却大不相同,签文只是标明某签是吉或凶的死文字,背后没有思想依据,问占者一经抽出某支签,吉凶立判。卦爻辞则不然,辞中之吉、凶、悔、吝,乃根据于卦爻象,而卦爻象上之理则依据于其变化之情状,而且,卦爻象及辞还只是客观的一面,辞中言吉,不一定便吉;辞中言凶,也不一定便凶。晋公子重耳筮得晋国,筮史皆曰不吉,司空季子以为吉;南蒯将叛,筮得“黄裳元吉”,子服惠伯以为不吉。所以在筮术中,除了客观的卦爻象及卦爻辞外,尚有主观条件的配合。而在这中间,更重要的尤在于主筮人是否明智,主筮人一方面研判卦爻象、卦爻辞,一方面审察问占者的情状,经过一连串的理智活动——推求、研析、综合、裁断,才有所决定。所以筮术占断是活的,不是死的,这在《易经·系辞传》中,古人已经很明白地说了出来:
极天下之赜者存乎卦,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化而裁之存乎变,推而行之存乎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便是特指主筮人之重要性。《易经·系辞传》又言为“圣人之道”,因为圣人是明智有深识的人,能够“极深而研几”,其文曰:
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
子曰:“夫《易》何为者也?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是故圣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是故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知,六爻之义易以贡,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神以知来,知以藏往,其孰能与于此哉。古之聪明睿知神武而不杀者夫!
由此看来,筮术只不过是一种方便法门,在当时神道思想时代,这种法门能够为人们所接受,故文王创此。通过这一方便法门的诱导,通过圣人的解说,人们认识到易道的深刻与普遍,从而明白了立身行事的法则。所以,筮术在外表上看来虽然是占断吉凶,而实质上却是一种教化方式;视其外貌似乎是迷信,察其精神乃是建立在理智活动上,不能诬为一般人心目中的迷信。
其次,说到以大易哲学的生命寄托在筮术的形体内,是否会影响到大易哲学的价值的问题。这里有一个基本的观念必须识明,便是大易哲学不是纯知识领域中的学问,它所提出的一切理论都同样是生活中的事情;也就是说,它是实用的哲学。站在这一基本认识上,它与筮术的大方向是不相违逆的,因为筮术是为人生服务、为人们解除疑难,大易正可以借筮术之推行以发挥其实用性。现在,我们不妨就实际情形来看大易哲学如何借筮术之途径以行其教化,试想:人类智力有限,投身在广漠无际、变化万端的宇宙中,免不掉有遭遇疑难之时,当一个人心有疑难,智穷才尽之时,总希望有个第三者提供解决疑难的意见,这是人心所同的。这个“第三者”,当然被希望具备两个条件:一是了解并同情当事人的遭遇,知道疑难之所在;二是立场要客观。具备前一条件才有资格提出意见,具备后一条件其意见才公正有价值。现在筮术所具备的便是这两个条件,它一方面假借天地鬼神使人相信神明之了解自己并同情自己,一方面又有绝对客观公正的立场。大易哲学便在这种有利情势下,被人所接受。但是这其中有个问题,说天地鬼神了解人的遭遇,系出于人心的信仰,其中包含着“期望如此”的心理,今付诸实行,要针对某一件事论断吉凶,如果论断错误时怎么办?对此,筮术是无虞的,因为卦爻象的变化多,神用无方,而易之道又是通于人心而遍在,问占者心中的疑难无论属于何类,大都可以推理涉及,只要有所涉及,便可由此得出趋吉避凶之方。举例言之,如南宋著名词家辛弃疾,在他年轻时,欲自金人占据之北方家乡南归宋朝,事前命筮占断,得离卦,离为南方,光明之卦,卦辞中又有“利贞,亨”之言,辛氏见此,遂毅然南归。可是我们想这件事,辛弃疾当时的欲南归来,必然经过长久的思考,是出于爱国心的驱使,绝非偶然动念,取决于筮术,即令当时占断的结果为不吉,也绝不会打消他南归的意志,至多使他再考虑一下自己的决定,更周详作策划,以后或者再来一次占断。但既占得吉,便增加了心理上的大信心,使其得到鼓舞。由此例看来,筮术占断对人的作用总是善的,如果占得吉,便增强了信心与勇气;如果占得不吉,使人退而再重新筹谋思考,实在是十分有深意且有利于人生行事的一种解决人心疑难的方法。
还有,筮术的示人吉凶之断是有范围的,那就是属于正道公理之事则可,属于私心欲求之事则不可。《礼记·少仪篇》对此说得非常明白:
问卜筮。曰:“义与?志与?义则可问,志则否。”
“义”指人人心中共通之道,“志”指一人之私意。由此我们已可看到有大易哲学的注入筮术,并未减损《易经》的哲学价值,反而使筮术哲学化了。
以上只是站在理论上提出一些必要的辩说,至于卦爻辞之如何依据卦爻象而立吉、凶、悔、吝之断,最好是举实例做说明。下面即以屯卦为例,先录其经、传之文(卦爻辞称“经”,出于文王;彖、象之辞称“传”,出于孔子),然后再予以必要之释义,读者睹此一卦,便可知古圣如何据象以立辞之状,其他各卦也都准此而知。
〔经〕
屯 元、亨、利、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
初九 磐桓。利居贞,利建侯。
六二 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
六三 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六四 乘马班如。求婚媾,往吉,无不利。
九五 屯其膏。小贞吉,大贞凶。
上六 乘马班如,泣血涟如。
〔传〕
彖曰:屯,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大亨贞。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
象曰:云雷,屯。君子以经纶。(按:此大象,以下则称小象)。
初九 虽磐桓,志行正也。以贵下贱,大得民也。
六二 六二之难,乘刚也。十年乃字,反常也。
六三 即鹿无虞,以从禽也。君子舍之,往吝穷也。
六四 求而往,明也。
九五 屯其膏,施未光也。
上六 泣血涟如,何可长也。
卦名释义:
屯卦象,内体震,外体坎。震为雷、为动。坎为水、为雨(在上体或为云)、为险、为难。故就内外体言,屯卦含两方面义:一为草木萌动于下,而上有雨水之润;一为物之始生于下,而外有险难阻碍。屯字初文为,象草木初生,芽始出土。此春之时,雪融雨润,草木发生,然初生体质弱小,而地面坚实,且春寒未退,乃冒险难而生,与卦象义合,文王乃以“屯”为卦名。
卦辞释义:
“元、亨、利、贞”,元义为大、为始,亨义为通,利义为宜、为和,贞义为正而固。此四字原为乾、坤二卦卦辞,赞乾、坤之作用具此四性,今屯为始生之卦,万物生机之初发,乘天地之大和,亨通而正固,故也取此四字为义。以屯秉天地动生之机,虽体质弱小,却势用无穷,险难终不足以阻绝之,因而《易经·屯卦·彖传》谓:“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大亨贞。”此示占者,前途虽有险阻,守正而行,终获大通。
“勿用有攸往”,屯之生机虽无限,终以初生故,体未坚实,不能急起与坎险抗触。示占者不宜冒进躁急,应如春草木之自然发生,与时偕行。
“利建侯”,此就草木之始生喻乱世之将治。天下大乱,群雄竞起,此险难之秋,然也正是志士开国创业之时,示占者宜把握时机,计谋筹划而行动,在动乱不安中建立功业。是以《易经·屯卦·彖传》言:“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
爻辞释义:
初九,“磐桓。利居贞,利建侯。”磐桓即徘徊,不进貌。初阳方生,二、三阴爻在上,虽上有六四之正应,然六四体坎险,初阳一阻于重阴,二畏于坎险,故磐桓。但屯为始生之卦,初九为阳居正位,得位乘时,终将排除险阻而进升,故言“利居贞,利建侯”。
六二,“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屯如”“邅如”“班如”均为难进之形容,六二阴爻居正位,为守正之女,上有九五之正应,欲往归之,奈九五在坎险之中,不能即往;而初九浸长之阳,则近而求婚媾于己。男女近而相悦,六二为所留难,故言“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坤为牝马,六二居阴正位,故以坤象言)。而初九为阳居正位,非寇匪之徒,其留难六二,乃为婚媾故,故言“匪寇,婚媾”。然而六二为守正之女,志在九五之正应,终不许嫁于初九而必归九五(“字”义为许嫁),暂虽不遂,后日终将达成心志,“十年”喻时久。此示占者,处此境况,当固执善道,坚定意志,不为威迫利诱所动摇,此乃非常人之操守,故《易经·屯卦·象传》云:“十年乃字,反常也。”
六三,“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六三以阴爻居震动之极,有任性躁进之象。三至五爻互体艮山,故曰“即鹿”(鹿同麓),上无正应,故曰“无虞”(虞人,掌山林之官)。明智之人,临此境,知坎险在前,便当知几而反;若必往,将致吝(吝近凶)。此戒占者,遇途穷之时,当知变通之道。
六四,“乘马班如。求婚媾,往吉,无不利。”六四阴爻居正位,为守正之女,且下有正应。然上比九五,虽二者俱正,终不免悦慕之情,故言“乘马班如”。但初九之正应,方浸长而来求己,正身而往迎之,自然“往吉,无不利”。《易经·屯卦·象传》云:“求而往,明也。”谓舍九五而迎来求之初九,为明智之见。
九五,“屯其膏。小贞吉,大贞凶。”“屯其膏”言膏润难施,此乃上对下之言,九五居尊位,故言。九五位居中正,下有六二之应,依理当大有作为,何以言“屯其膏”?因为卦为屯卦,全卦之重心在于初九之始生,时运不利于九五故。九五虽位尊而中正,此时则宜循坤道以顺势,不宜持乾阳以行权,如持乾阳之刚健,勉强为之,是为逆天,故凶。此示占者时义之重要,不得时不可强为。
上六,“乘马班如,泣血涟如。”上六虽居正位,下无正应,乘九五之刚,有私意,故“乘马班如”。然九五有正应在下,自不属意于己,己则居卦之穷,进无所归,故言“泣血涟如”。此为途穷之象,然易道穷则变,变则通,此境况不久即将流转变动,故《易经·屯卦·象传》云:“何可长也。”由《易经·屯卦·象传》之言,足见大易对于穷危者慰勉之意,而真正宇宙万物之理也正是如此。
以上只是就字面义顺做解释,而明智读者则可以引申感发,旁索而深求其理。无论如何,由上面的解说中,读者当已知筮术实非一般人心目中的迷信鬼神,它乃是哲学思想的化身,世界各国哲学之林中,也只有大易哲学有此一妙用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