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强辩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fú)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shè jì)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wù)夫佞(nìng)者!”
——《先进篇》
参考语译
子路让子羔去做费地的长官。孔子说:“这简直是害人子弟。”子路说:“在那里有百姓与各级官吏,也有土地、五谷和祭祀(jì sì)的社稷神庙,何必一定要读书才算求学呢?”孔子说:“所以我讨厌那种花言巧语狡辩的人。”
子路当过鲁国权臣季氏的家臣,一时相当得势。有人请他帮忙,他就发挥了老大哥的做派,曾经提携了许多人。他帮助子羔得到费邑宰的职位,也是这个时期。
费邑,在季氏的领地之中,曾经被公认为是最复杂又最难以治理的一邑。像闵子骞(mǐn zǐ qiān)那样优秀的人才,曾经当过费邑宰,也是难以治理得完善。然而,子羔是一个未谙(ān)世故的毛头小子,即使他的人品和修养都还不错,不过因为年纪太轻,学识、才能与经验都还很有欠缺,再加上他在识人断事上从来就比较迟钝,所以,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子羔都是难以胜任费邑宰的。
这事情一传开来,孔子比谁都恼火。“子路这人简直是个糊涂虫,鲁莽到了极点。如果在用人方面不慎重的话,无论如何,政治上是行不通的。而且,这对于本身就难以胜任的子羔来说,他的处境真是很难呐。子羔也许会因为做了官而感到高兴,但是他的前途可能就此毁于一旦了。安分守己才是明智的做法啊!”
可是,子路做梦也想不到孔子会批评他,相反地他还在为能够提携同门从政而沾沾自喜。他认为,自己这样做才是推广孔门教育的最有效办法,夫子也会对此表示赞赏的。于是,有一天,子路兴冲冲地去拜访孔子,向夫子报告保举子羔的原委。
出乎子路意料的是,孔子只说了一句:“误人子弟啊!”
然后,孔子就只是看着子路。
子路抹了把汗,脸色红白不定,狼狈不堪。虽然一直以来,在孔门众多弟子中,子路是经常被孔子叱责的大弟子,可是未曾想到今天孔子如此开门见山、语气严厉地责骂他。等孔子的情绪稍微稳定后,子路揉了揉眼睛,心想,也许老师误会他了。
“夫子,我是保举子羔为费邑宰了。”子路尽可能语气平和地再讲了一遍。
“我知道。”孔子连眉头也不动,面无表情,还是直视着子路,不多说一句。
这一下,子路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孔子的反应有点异乎寻常啊!子路根本就没想到提拔子羔为一方主官是不对的。因此,他垂下头,又说道:“夫子,又有一位同门能够主政一方,推广我们的主张——仁道,我想您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啊。”
“这就是害人子弟,还说是仁道?”孔子看着他,仍然不动。
这时候,子路才发觉情形是大大的不对劲了,终于发现了孔子对他所说的相当不满。但是,子路有一个缺点,就是不会一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就马上低头认错。而且,最让子路坐蜡的是,自己身为大师兄,不能判明子羔的资质,却保举了这么个鲁钝的家伙去主政一方,真是失察啊!
“我并不是没有识别人才的能力。子羔的人品和能力,我了解得很清楚。可是,明知他水平不够,我还予以提拔,是有原因的。”子路可不想让孔子知道他这一次的疏忽,想以狡辩来使孔子不再诘问他。
“我这样做反而害了子羔。夫子您的看法是这样吗?”子路有点受不了孔子的目光了,只好强装着镇静的样子,与孔子周旋。
“难道不是这样吗?”孔子的态度依然如故。
“当然,我也想过,可能担任一方主官对子羔有点儿吃力……”
“不是有点儿啊,他的学识简直是不值一提。”
“夫子,我了解,他的水平还不够。我这不是希望他从实践中积累经验、在做事中求得学问嘛!”
“从实践中求学?”
“是的,为何只有读书才算是学问呢?您教导过我们说,那个地方有老百姓,有祭祀的社稷,治理百姓和祭祀神灵都是学习,难道一定要读书才算学习吗?”子路趁这个机会,背诵了孔子时常教诲弟子的这么一句话。
孔子听了,很快把视线从子路身上移开了,但还是皱着眉头。而子路哪敢与夫子对视,没有仔细观察孔子的表情,好不容易才避开孔子锋利的眼神,感到比先前轻松多了。接下来,他来精神了,口才又变得非常流畅了。
“费邑有正在等着治理的老百姓和正常祭祀的社稷。治理人民、祭祀诸神的实际经验,更是比啥都还要活生生的学问。我们常常听到夫子您说,真正的学问应该和实践的经验相结合。尤其是像子羔这类人,反正在读书方面也不行,最好还是能早点让他们从实务方面开始学习。担任官职的人,每天都有文件要批示,职责所在,都是不得不去处理的,就逼着他必须去从实务方面学习咋做了。”
子路侃侃(kǎn kǎn)而谈,一气呵成,自认为很好地发挥了孔子的主张,作为自己强辩的依据,阐述自己的见解,这使他感到很得意。他等待着孔子的称赞。
没有想到的是,孔子都懒得看他,一句话也没说,闭目凝神似乎在想着别的什么。
可是,在子路的心里,却以为孔子是不好意思了。子路认为自己的滔滔雄辩,击中了要害,使孔子也感到理屈词穷。这时,子路觉得自己应该设法补救一下这种场面,可惜这种安慰手段不是他所能做到的,于是,他只好木木然地站着不说话。
不一会儿,孔子的沉默使得子路又忍不住了。因为,孔子沉默不语的时候,会让人感到巨大的压力,子路偷偷地从侧面看了孔子一眼,又开始了自我反省。
“我刚才对夫子说的话是不是对的呢?也许我仅仅是因为不服气,只不过为了争强好胜而强辩呢?”似乎是有点儿不甘心,子路不得不这样自问自答。
“我害人子弟,对子羔的将来没有一点儿好处,这个不用夫子指责我,我也知道得很清楚。那么,既然如此,我到底是为了谁而保举他呢?很显然,也不是为费邑的人民。既然不是为了子羔本人,也不是为了费邑群众的话……”想到这里,子路感到惶恐,再也不好意思和孔子对坐了,就在想无论如何也要找个机会溜了。然而,子路天性刚毅,一旦反省起来,就会惭愧得无地自容。
这时,孔子的眼光落在了他身上。对子路而言,仿若是电光一闪。孔子说话了,但语调依然平缓而沉重。
“只看人的言论笃实(dǔ shí),我也不会立刻相信他的。因为只听他说得来劲、活灵活现、老老实实,仍然不能立刻断定,他是真正有道德的人呢,还是假装正经的伪君子呢?我们平时应该注意到,有些人表面高谈着堂皇的大理论,而暗地里却隐藏着许多不可饶恕的恶行。为了一己之私利而害了他人的前途,就是明显的例子。像这一类人,做了错事,还时常准备一套漂亮的理由来掩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所以,我……”说到这里,孔子语气变得更加严厉起来,“我最痛恨这一种貌似正经而狡猾强辩的人。”
子路一听,霎时(shà shí)脸都白了,内心如打鼓一般,再也坐不住了,于是在恍恍惚惚中拜辞孔子而去。
听说,自从这件事情之后,子路进步了不少,他学会了如何从实践中获得道理的真谛(zhēn dì)。
子疾病,子路请祷
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lěi)》曰:‘祷尔于上下神祇(shén qí)。’”子曰:“丘之祷久矣!”
——《述而篇》
参考语译
孔子病得很重,子路要求为他做祷告。孔子说:“这样做有效吗?”子路说:“有啊!《诔》文上说:‘为你向天神地祇祷告。’”孔子说:“我很久以来就一直在祷告呢。”
一向神采奕奕的子路,这几天却无精打采的,独自倚靠着坐榻闷头沉思。
自从孔子生病卧床以来,子路一直陪伴着孔子,不分昼夜看护着。孔子生病将近一个月了,可是病情不见好转,还在加重,尤其是这两三天,衰弱的迹象更加明显。像昨天晚上,病势显得特别危急。
“恐怕……”子路不敢再往下想,怅然若失地呆坐着,一点儿精神也没有。
子路起身退到隔壁房间,茫茫然地望着天花板上的一隅,好像被折磨着,坐立不安。病室那边不时传来同门弟子们轻轻的低语。子路感到自己的精神快要崩溃了,好像要从那疲乏烦忧的身体里虚脱而出似的。
“我要永远追随夫子。”子路暗暗下了决心。想到生死,他的感触如新。子路记得,有一次向孔子请教生死问题的时候,孔子是这样回答的:“未知生,焉知死。(还没活明白,谈什么死呢。)”
“什么叫作死?这个问题,我不必去探求它。只要死后还有个世界,永远能够跟随在夫子身边就好了。说不定明天就要陪伴着夫子到那遥远苍茫的世界去了。”子路一直在想着这事情,现在内心里充满了忻悦。
但是这种念头转瞬间就消失了,子路蓦地(mò de)站起来:“咋整的啊?我竟然在想夫子的死?”
像是要赶走了心中的恶念似的,子路把双手放在胸前,然后纹丝不动地侧耳倾听着病室里的动静。
病室里很安静,听不到任何声音。子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绕着坐榻踱起了方步,一边责备自己的无能为力,恍惚里又陷入思绪纷纭之中。
“一定要让夫子康复过来!”子路生来激烈的个性重又燃起了斗志,他急促地来回踱步,脚步声也越加响亮了。然而,子路想遍了各种医治夫子的办法,再怎样挖空心思地苦想,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人力无法救治了!”想着想着,子路一边深深地叹息着,一边颓然(tuí rán)地坐了下来。子路觉得,无论怎样自责也无补于事,况且,连自责的气力都在逐渐消失。
但子路认为,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能够医治夫子的病,还是要去尝试一下。
“到这个地步了,看来只有向鬼神祈祷了。”这样想着,子路的内心充满了悲痛。他想起了孔子经常教诲他们应该坚定地履行人之道。有一次,他问孔子关于生死的问题及祭祀鬼神时,孔子也说:“只要专心事奉人就好了。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从此以后,子路就严守这个教诲,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去祈求鬼神的庇佑。现在却要祷告鬼神,求夫子早日康复!可这是多么愚昧的行为呀!
“我真无能!”反复想啊想,想到这里,子路不禁咬紧了牙根。
不过,子路找到了宽解的理由——这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夫子的生命才去求鬼神保佑的——减轻了心里的负罪感。子路认为,如果孔子的生命由此获救,因为祈求鬼神而蒙受的耻辱,也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儿了,即使被孔子责怪或赶走,那也不会感到遗憾了。
怀着这种复杂的情感,子路又在屋内踱步徘徊。终于,他下定了决心,也不和任何人打个招呼,就悄没声息地走了。
当别的弟子惊奇不安地发现,向来最热心守护夫子的子路,竟然好几个时辰都没了人影儿,不知去向,大家对此迷惑又不安。等终于再次看到子路时,大家都感到出乎意料的奇怪——只见子路手拿着一卷书,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走近孔子的病榻,喘着粗气说道:“夫子,求您允许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孔子紧闭的眼睛,微微睁开。
“我想拜拜鬼神,祈求夫子的病能够早一点康复。”
“你说啥!先王之道并无祈祷鬼神之事。”
“有,有啊!夫子所编辑修订的《周礼》也有这样的记载,那就是:‘《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祇。’’”
说着,子路马上把竹简摊开,指给孔子看。
孔子微微笑了笑,然后又静静地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说。
“夫子啊!”子路有点急了,“老实说,我明明知道您会骂我,我还是决心自己一个人偷偷去做祷告。可是,我不知道怎样祷告,刚才离开这里去研究,最后我发现了这句话。古时候既然有这种做法,我又何必偷偷祷告呢?所以,我特地再回来求夫子准许我。夫子,请让我为您的病祈祷好吗?为了您的健康,为了门人弟子们,并且为了天下的人。”
孔子睁大了眼睛,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神,几乎使人难以相信他是位垂危的病人。他凝视着子路的脸庞,片刻后说:“我用不着你替我祈祷啦,我早就为自己祷告着呢。”
“您自己?”子路吃了一惊,把脸靠近了孔子。别的弟子也惊讶地看着孔子。
“是啊,我已接连祈祷了几十年了。”
“几十年?”
“还不懂吗?你们至今不知道我在做祷告吗?”
弟子们不禁面面相觑(qù)。孔子叹息似的深深地吐了一口气,闭上双眼;沉默了一会儿后,孔子仍闭着眼睛,问子路说:“我问你,祈祷要做些什么事?”
“就是,向诸鬼神把自己的祈愿……”
孔子止住了子路,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又睁开眼睛说:“祈愿?嗯,是什么祈愿?”
“……”子路踌躇(chóu chú)着,不敢马上答出心中所想的话。他开始发觉了,孔子的问话带有深意。
孔子说:“祈愿本身,应该是超越私情私欲的。克服了私情和欲念,符合于天地神明之心的祈愿,这才是真正的祈愿。对吧?”
子路傻傻地站着,一句话也接不上。
“我再提醒你们,大家要相信我,我绝不否认天地神明,也不轻视它们。就是因为崇拜诸神,为了要遵照神明的指引,我才一直持续不断地修身,我这一生都在持续不断地祷告。你手上书中记载的关于祈祷的那句话,也只能这样解释,才有深刻的意义。”
“夫子,我很惭愧,由于我的浅薄,竟使您又增加不少的烦恼……”
“不,不,活到老,学到老。尤其是你这样地关心我,我多么高兴呢!你的这种苦心,也可以说是近乎道了。对了,你这样的心,也可以说是求道的原动力吧。可是,千万不要为了想救治我的肉身,却伤害了我的心灵。我希望我的思想永远活着哩,希望由于宣扬万古不灭的先王之道而永生哩!”
孔子说着话,他那深邃(shēn suì)的眼神好像在追忆着遥远的过去,同时又凝视着那无穷的未来似的。子路和其他弟子都受到了未曾经历过的感动,他们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下都合上了眼睛,静静地跪了下来。
“哦!就是现在,大家也真正地拥有了祈祷的心。要为我而祷告,应该有现在这样清净纯洁的心境……好了,我有点儿累了,想睡一会儿。你们去休息休息吧。”
说来奇怪,过了一天,孔子的病就开始转好了。
几年之后,在卫国的内乱中,子路不幸遇难,死于非命;孔子那时已是七十高龄,年迈的孔子为子路流下了不少眼泪。真是世事不可测度,命运不可先知,让人没有想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