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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根溯源,我们中华民族经历三皇五帝的更替与繁衍,逐渐从母系氏族社会进入到父系氏族社会,由公有制氏族社会走向私有制的阶级社会,几千年积淀的社会伦理传统,男人是社会的栋梁,家族的主宰。排族谱,排男不排女;家族乃至家庭,一律以男人的姓氏冠盖。

偏史引霄和平楚的家不循规蹈矩,先是户口簿上的“户主”竟让女主人史引霄做了,左右邻居提起这户人家,便称“笃底洋房里的史家”。更有不合时宜处,家里的长女与长子都姓了母亲的姓。史青玉随史引霄姓倒是情有可原,她原是史引霄收养的义女,而大儿子史雪弓随母姓便有些令人费解。雪砚雪墨两姐妹也曾问过史引霄,大哥为什么跟青玉姐一样姓“史”不姓“平”?莫非大哥也是你收养的烈士遗孤?史引霄笑了,说:“你们三个站到镜子跟前照照,三张面孔像不像啊?特别是雪墨,跟你大哥一个模子出来的!”又道,“姓名只是个符号,我们共产党人生下的孩子,都是属于党的,属于祖国的。”

史引霄记得很清楚,一九四九年秋,平楚调往华东军区画报社工作,她也因此调华东局妇联工作。平楚随大部队先期已渡过长江抵达南京,引霄正怀着身孕,便随家属们搭乘后勤船过江。后勤船上有一些后勤部门的工作人员,大部分还是各部门领导同志的家属,单孕妇就有三四位,组织上特地安排了医疗小组随船行动。后勤船原计划午后即启程,不料阵阵朔风卷起了漫天大雪,江面上能见度仅几十米,船只根本无法离港。

史引霄的预产期还有十多天,原以为可以渡了江,到城里的医院里太太平平地生孩子。却不料孩子等不及了,在肚子里拳打脚踢闹腾起来。引霄痛得嗷嗷叫,医疗小组决定在船上为她接生。其他几位孕妇在边上为她打气,小青玉隔着布帘喊着:“霄妈妈,加油呀!”孩子终于落地了,大家都欢呼起来:“哦——是个胖儿子!”那时候,风停了,雪住了,一弯月牙儿清亮地挂在深蓝的天空,大江好像冻住了,银剑般稳稳地卧在白茫茫的原野上。后勤船扬帆起航了,船头剪破水面,泠泠作响。

次日,平楚赶到医院看望妻子和儿子,史引霄细细地向他描绘了儿子出生时的情景,平楚叹道:“牙月如弓,大雪满弓刀,我们的儿子就叫雪弓吧!”

引霄轻轻念道:“平、雪、弓……”

平楚笑道:“第一功臣当数你呀,儿子就随你姓史吧。”

引霄体会得平楚的妥帖之意,他是在抚慰他心中的伤痛——他俩的头一个孩子出世没过三天就夭折了!便道:“也好,跟青玉一样。”

平楚念了两遍“史雪弓”,笑道:“嗯,倒还顺口的。”平楚一笑就露出虎牙,这使他的笑容显得天真坦诚。

史引霄之所以爽快地接受了平楚的建议,还有另一层更深的意思。

“平楚”并不是平楚的真名字,“平”更不是他的族姓。当年民族危亡之际,大批城市青年抛家舍业,改名换姓,奔赴抗日前线。平楚是在一九三八年秋的一个寒意料峭的凌晨,辞别老母,由地下党交通员引领,从水路至浙西,再攀山越岭数日,抵达皖南新四军军部,参加了新四军战地服务团。赴浙西途中,但见远近山野秋色斑斓,风横过,草木摇落之声甚是豪迈。他往日最喜南朝两谢诗意,想起谢朓一联“寒域一以眺,平楚正苍然”,心忽有感。到达新四军军部,填报姓名,便改名“平楚”。

史引霄是在一九四三年初盐阜根据地反击日伪军大规模扫荡的战斗中认识平楚的,他们在炮火中恋爱,直至结为终身伴侣,引霄始终只晓得他姓平名楚,是新四军战地服务团美术组组长。直到一九四五年秋天,小鬼子投降,抗战胜利,平楚将孤寡老母从上海老城厢的一间低矮的披屋中接到根据地一起生活,她从婆婆口中才知晓平楚原名李

渡江南下进城之后,干部们重新填写履历表。史引霄在根据地是隐了姓的,至此便写下“史引霄”全名。她劝平楚也恢复本来姓名,省得婆婆常常在她跟前抱怨,你们共产党都是不认祖宗的呀?莫名其妙去姓什么“平”,百年身后牌位都无处放!平楚偏是不愿,乜斜着引霄道:“四五年瓢城解放后,你在师部医院里,是不是和叫平楚的人结了婚?假如你现在丈夫一栏里填了个李,你岂不是改嫁了?”终究坚持用了“平楚”两字。

史引霄素来豁达大度不计小节,何况她认定的是这个人,至于他叫“李”还是叫“平楚”都无关紧要。后来两个女儿相继出世,都随了父亲姓了“平”,大的叫平雪砚,小的叫平雪墨。

婆婆在世时对这事情一直耿耿于怀的,她不敢对儿子发火,却常常训教她的孙子孙女,你们要记得呀,你们是李家的子孙,你们爷爷的爷爷头上是有顶戴花翎的哦!小孩子们自然要追问下去,奶奶,那为什么爸爸他不姓李呢?每每这种时候,老人家便神色黯然,嘴唇瘪叽瘪叽道:“去问你们老子去!”

平楚是个大孝子,对老母亲百依百顺,却极不愿提及自己的身世。孩子们也曾追问过他,他总是支吾其词,或者用“革命战士”啦,“人民的儿子”啦这些冠冕堂皇的词汇搪塞过去。

平楚的母亲生于光绪二十三年也就是一八九八年,至一九八〇年去世,享年八十有二,也算是寿终正寝了。孩子们帮助收拾奶奶的遗物,在奶奶一只陈旧的朱漆螺钿的梳妆盒中发现了一张脆而发黄的旧照片,六寸光景。居中一几两椅,右首坐着一位长衫马褂的长者,鹤发童颜,目光炯炯;左首坐着一位旗装妇人,虽非闭月羞花,却也端雅可人。长者一侧依偎着个水木清华的少女,妇人膝前盘腿坐着个齿白唇红的稚童,好一派温馨的合家欢!孩子们争相传阅着这张旧照片,啧啧称奇,看着眼热,却猜不出照片中是何方神圣?正合平楚凑过来检视母亲遗留之物,一见这照片,神色乍变,伸手夺了过去,刺啦一声将它撕成两半,又狠狠地捏作一团,厉声道:“这种封资修的东西,还留它做啥?”

除了老母亲,平楚跟自己家族没有纤毫联系。直到“文革”结束那年,翠姑妈陪同奶奶一起回家。若在以往,平楚必定在门檐底下便拦住翠姑妈,请她打道回府了。这一次却恭恭敬敬请翠姑妈进门,亲自奉上一杯当季的碧螺春茶。

“文革”最疯狂的那几年,平楚和引霄,一个是封资修文艺黑线人物,画黑画攻击群众革命运动的现行反革命;一个是顽固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妄图破坏和镇压红卫兵小将的刽子手。他们一家被扫地出门,困居低矮狭窄的三层阁。孩子们统统打地铺睡觉,一夜都无法关房门,因为儿子雪弓人高腿长,脚要伸到楼道里方能摆平身子。奶奶睡在老虎窗下的帆布行军床上,却哪里睡得安稳?某一天早晨,奶奶悄悄收拾了几件衣物,放在竹篮底下,声称去菜场兜兜,却一去再不复返了。当时平楚和引霄都被隔离审查,轮番参加各种批斗会,自顾不暇。青玉领着弟妹们找公安请求帮助寻人,那时公安也都被造反派夺了权,谁会在乎一个黑帮老太太的生死存亡?青玉他们几个无端被训斥了一番,只好私下里找熟人四处打听。半月后,奶奶托人捎来口信,关照孩子们不要寻她了,她现在有吃有住有人相伴,一切均好。又关照千万叫雪弓睡到她的行军床上去,脚有个搁处,好歹晚上关上门睡囫囵觉了。

次年,雪弓要上山下乡去苏北插队落户,奶奶闻讯赶回来帮她最器重的孙子打点行李,大家才知晓,原来这大半年,奶奶一直住在翠姑妈家中啊!

翠姑妈大名李翠,是平楚同父异母的姐姐。李翠的男人从前是在银行里做高级职员的,“文革”风暴初起时也遭到红卫兵小将的冲击,后来几年时兴斗走资派了,他们这类人倒像屋角旮旯里陈年的灰屑被忽视被遗忘,对外仍是下气怡色,做小伏低,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太平日子。

那日,奶奶拎着放置零星衣物的竹篮站在李翠家大门口时,心里早拿定了主意,自己可以相帮她做娘姨,不取半分工钿,只要吃饱肚子,有张床好睡觉。李翠家在陕西南路陕南村里,花园洋房排列的新式里弄,考究的柚木大门旁却高高低低安了靠十只形状各异的门铃。奶奶从没上过学,年轻时喜欢看戏,听唱词看戏考,竟然识别不少字。奶奶晓得李翠的男人姓郑,便在一堆门铃中寻得一只贴了个“郑”字的,鼓足勇气摁了下去。隔了一歇,但听得门里有人喊:“两楼郑师母——有人寻啊——”又有一声稍带宁波腔硬撬撬的回答:“晓得啦——啥人寻啊——”

奶奶糙糙地捋了把脸,堆起一掬笑容,候着。待门咣啷一声打开,一霎间竟有些惶恐,笑容收不是,不收不是,僵得像蹩脚的面具。她印象中李翠是一个妩媚俏丽的少妇,眼前门框里的女人,皮肤白还是白的,不晓得是胖还是肿,两颊的肉将原先的鹅蛋脸撑成了柿饼脸,原先秋波撩人的美目亦被厚厚的眼皮挤兑成一条线。奶奶张口想喊她一声“阿翠”,无论如何出不了声音。对方薄削削的嘴唇却突然撑成了椭圆状,“哦——”地叫道:“小姆妈呀!你怎么寻到我这里来了呀?”

一声“小姆妈”把奶奶喊得眼泪汪汪的,李翠仅比自己年轻了七八岁,到底是李家门里调教出来的人,规矩是一笔一画不好弄错的。

李翠兴奋得殷勤过度,拉着奶奶进了房,在窗前的八仙桌边上坐定。奶奶眼乌珠团圈一睃,心忽地悬吊起来。这间前厅原本是洋房中最气派最宽舒的,当年李翠出嫁时,就在这里宴请双方内亲。奶奶过来相帮厨师打下手,端盘递盏洗刷碗筷,见识过这里的精致和铺排。眼面前却是一派凌乱陈旧,柚木护墙板斑驳落离,一袭灰不落脱的布帘将房间拦腰截开,布帘里隐约有张床。外半间除了两张包皮绽破的沙发,就是这张油腻咯叽的八仙桌了。看来阿翠的处境也不妙呀!

李翠别转身为奶奶倒茶时,奶奶瞥见了她左鬓耳后灰白的发丛中别了朵白绒花!愈是心惊肉跳,老爷太太都已故几十年了,阿翠是替谁戴孝呢?李翠回身,看懂了奶奶眼乌珠里的疑问,抬手将那朵白绒花扯了下来,苦笑道:“老浮尸,去年底走掉了,是被造反派吓死的,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到底把只胆吓破了!”又将白绒花别到耳后。

奶奶知道李翠嫁得并不称心,夫家虽是富硕,男人却比她年长了二十多岁,是死了原配后再娶的,李翠也是做人家的填房,在这点上奶奶对她常有惺惺相惜的情愫。何况李翠没有生养,前妻的孩子跟她又不走动,奶奶反倒可怜她了。

奶奶暗忖,来都来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于是她长吁短叹地讲述儿子媳妇被游街被批斗被隔离的遭遇,讲到一家人挤在三层阁中,孙子睡觉脚都伸不直,不禁悲从中来,饮泣淹涕。李翠陪着擤鼻涕擦眼泪,她猜出奶奶的心思,不等奶奶开口,便慷慨道:“小姆妈,你就住下吧。唉,我这里也是乱糟糟的,不过楼下厨房后头有间储藏室倒还没被人家占去,收拾收拾正好搭张铺。吃得消你就相帮我买买菜汰汰衣裳,歇下来我们娘俩也好讲讲闲话,解解厌气。”

李翠在奶奶最无助的时候伸出了援手,于是,她便俨然以恩人的姿态经常出入这个家了。翠姑妈快嘴快舌,倚老卖老,最喜欢跟小辈们回忆陈年老古董的事情,讲述李家当年在宁波城里的显赫与排场,还精雕细镂地描绘了李家掌门人也就是她父亲不同凡响的相貌仪表和风度,并且十分肯定道:“喏喏喏,雪弓的眉眼和身量就跟你们的爷爷很像,只不过少了一点威势。”

奶奶那辈人,历经朝代更替,饱尝悲欢离合,看透世情人心。便由李翠花说柳说,信口开河。如此一来,平楚许久以来刻意回避和隐瞒的身世便再也不是秘密了。

平楚的父亲是一家拥有十几条货轮的船运公司的董事,当年在宁波城里也算是排得上号的体面人家。翠姑妈神秘兮兮地告诉侄儿侄女,你们爷爷六十岁那年,竟在上海四马路一座“长三堂子”[1]里用几根“黄鱼”收纳了一个未及梳拢的“小先生”,年仅十七岁,虽是面黄肌瘦,细挑的身形和搭配妥当的五官让老人家很称心。翠姑妈更压低了声音道:“这个小先生就是你们的奶奶呀!”看到侄儿侄女都惊愕地瞪圆了眼睛,有的还使劲捂住嘴巴,翠姑妈就像戏台上的角儿,听到观众席间戏迷的喝彩声似的,愈发劲头足了,兜底说了下去。

宁波城里老宅中的正房太太,也就是翠姑妈的生母,当然是不会容忍男人带一个“长三”回家的,于是李老爷索性在上海老城厢淘沙场顶下一幢石库门两层小楼,另筑了一座温柔乡。

翠姑妈说,她姆妈为李家生了三个能长能大的儿子,已是功勋卓著,末了又添了她这个女儿,深得她父亲的宠爱。十五六岁光景,父亲做主,送她到上海务本中学读书。但凡父亲在上海,便瞒着姆妈,带她住到淘沙场小姆妈家里去了。

讲到这里,翠姑妈便点起了一支烟,她实在是没有烟瘾的,只是讲究一种派头。翠姑妈缓缓地吐出螺旋形的一串烟环,她的声音便毛糙起来,真像是凿穿了几十年岁月的阻隔:“那时候阿有六七岁了吧?阿爸让他在弄堂口过街楼里的私塾开蒙,他能把千字文背得像珠子落盘一样顺畅。阿爸其实是额外宝贝他的,还请了美专一个学生来教他画画。他长得像阿爸呀!翎妹妹长得像小姆妈,一根黑油油的辫子拖在腰间,走起路来一步三扭,招人心痒。阿爸要带我们去戏院听戏,去跑马场看赛马,她总是不去,整天伏在一张绣架上行针运线。翎妹妹做的绣品图案别致,色彩清雅,阿爸常拿它们当重礼送人呢。只可惜呀……”翠姑妈说到此,每每刹了车,眼乌珠骨碌滚入被厚厚眼睑包裹住的眼眶,像落进一口深井。过去的日子就是一口深井。

翠姑妈口中的“翎妹妹”是平楚同母所生的姐姐,大名李翎。奶奶极少在家人跟前提起这个女儿,奶奶爱听戏,却害怕听越剧《红楼梦》,贾宝玉一声“林妹妹”,奶奶便涕泗滂沱。

翠姑妈的好处在于,她把从前的日脚当故事讲,不加选择,不管对她有利还是不利,也许有些添油加醋,却一定没有隐瞒遮盖,更不会杜撰捏造。

翠姑妈说,“翎妹妹”没有活过二十一岁的生日,是生痨病去世的。她的名字没取好,真的跟《红楼梦》里的林妹妹得了一样的病。奶奶鼻腔里哼了一声,道:“若不是王熙凤王夫人她们背着宝玉定下了调包计,林妹妹会病死吗?”翠姑妈笑得便有些尴尬,讪讪道:“小姆妈,我晓得,你是怨大阿哥给翎妹妹定的那门亲事不相称对吧?那么你看我呢?我也嫁得不称心呀。阿哥们也是为了李家的生意。我是想开了,李家的子孙总要为李家的兴旺做点牺牲嘛,譬如文成公主一嫁嫁到伸伸手就要戳到天的地方去了。”奶奶心里有气,声音就憋得尖细:“你们大房中的人,谁把阿翎阿当作李家人了呀?”翠姑妈冤枉鬼叫起来:“小姆妈!上有天,下有地,当中是良心。我阿翠总没有亏待你们吧?”面对翠姑妈,奶奶终有万千怨恨也只有咽下了,她深深一叹道:“只怪老头子走得太快了……”

平楚的父亲去世时早过了古稀之年,在当时来讲也算是寿满天年了。掐指算来,奶奶那年还不到三十五岁,一儿一女尚未成年。

奶奶从来不提那段日子的辛酸和艰难,奶奶要讲,就讲李家祖上的荣耀,讲爷爷做人的仁义和豪放。按翠姑妈的说法,她父亲是有遗嘱留下来的,为小姆妈和翎妹妹弟弟的生活做了妥善安排,每个月由接管家业的兄长们拨给奶奶足够的生活费。翠姑妈说,阿那时只有十二三岁吧?小姆妈每个月头上就差他到船运公司设在十六铺的办事处取钞票。我碰到过一趟,阿个头还没柜台高,叫他进来喝杯咖啡都不肯。踮起脚,把铜板搂进布包里,别转身就走。面孔涨得血红,小姑娘一样。

翠姑妈铺陈往事大都避开她的弟弟,晓得平楚对宁波老宅里的人怀着深刻的阶级仇恨呢。可是总有大意失荆州的时候,有一日她正对着两个侄女指手画脚形容她们父亲少小时候的窘迫腔调,被突然闯进客厅的平楚听到了,陡然变色,冷冷道:“翠姐姐你好记性!莫非真记不得了?老爹仙逝没过半年,李家船运公司的股份就全部抵了债,我统共从你们李家领了三四个月的赡养费,趟趟还横扣竖扣只剩不足五成。这就值得你千秋万代称颂不已了吗?”翠姑妈被他奚落得面孔一阵红一阵白的,讪讪道:“家道不顺,谁能料得到?我不也只好嫁到郑家做填房,为只为让郑家撑大阿哥一把嘛。”奶奶在一旁用力拍了下巴掌,拢着声音恨恨道:“都不要再响了好吧?又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让人家晓得了戳我们背脊骨呀?”翠姑妈就闭上了嘴,摸出块绢头擦额角头的汗;平楚别转身上楼去画室了。

后来翠姑妈要讲李家老早的事体,总是先打听好阿他在不在家,或者索性就到侄女的卧室里去摆龙门阵。

翠姑妈承认,李家的家业是败在她几个不争气的哥哥手中,他们骄奢侈糜惯了,又不谙商务,手足之间还要明争暗斗,哪有不败的道理?那一年,为了抵债,硬生生将淘沙场石库门小楼卖掉了。小姆妈带着翎妹妹、弟弟,无处安身,幸亏私塾毕先生将自家灶披间凑凑拢,隔出后半间让他们筑了窠,方才没有流落街头。

为了维持生计,奶奶替人家倒马桶,擦地板,汰衣裳,天蒙蒙亮起来,一直要做到天墨擦黑。弄堂里也有人介绍她到东洋人家里帮佣,钞票好多赚一点。奶奶是动心的,一双儿女却坚决反对。东洋鬼子占了我们东三省,就是衣不蔽体,食无充肠,也决不能到东洋人家里去讨生活!奶奶便去回绝了人家。

私塾毕先生十分同情他们娘三人的遭遇,又欣赏李稚齿韶颜,勤勉笃学,再出手相帮。他有个侄外甥女是小有名气的坤旦,正想找一个可靠能干的跟包娘姨,毕先生连忙把奶奶荐了过去。戏班一年四季跑码头,生活也是辛苦的,但总比在弄堂里打临工有固定的收入,且又是毕先生举荐的,奶奶做生活又勤快又周到,深得侄外甥女信任,包银愈是比旁人加一成。

奶奶跟戏班跑码头去了,照料弟弟生活起居的担子就搁在了翎姑娘的身上。翎姑娘只比弟弟年长了三四岁,却洞悉世事,少年老成。初中毕业她就辍了学,靠替有钱人家绣嫁妆聘礼补贴家用。她和母亲的共同心愿,一定要让阿读书下去,读到大学,出来做大事情。

天气晴好的日子,翎姑娘就把一张绣架搬到后门口外,就着杲杲日光做生活。他们家借住的后半间灶披间没有窗洞,翎姑娘舍不得点灯。日长势久,翎姑娘和她的绣架便成了弄堂里的一道绝妙风景,进进出出的人每每会在她跟前驻足观看,为她精美超群的绣技折服。其实最耐看的风景还是翎姑娘本人,陈旧简朴的衣衫遮不住她的柔情绰态,青葱玉指穿针引线,如同翻飞的蝴蝶。也有几个粗鄙猥劣之人妄图轻薄翎姑娘,却被她孤傲庄重的神情所震慑,不敢轻举妄动。

愈来愈多的人家慕名来请翎姑娘做绣品了,翎姑娘基本上是来者不拒的,她太需要挣钱了,挣钱给弟弟上美术学校。弟弟少小年纪便显露出画画的天赋,下了学,便会捏一块土石,在石库门天井的青砖地上,从宋江林冲武松一直画到关羽张飞赵子龙。

日暮向晚,屋外头看不清经纬了,翎姑娘方才将绣架搬回灶披间。仍舍不得歇工,便将绣架挨着隔墙。那隔墙一人多高,没有封顶。隔壁前半间灶披间里,毕师母正汰菜切菜忙着做夜饭,自然是点亮了屋顶上的灯。那灯光静悄悄地从隔墙上端的漏缝中泻到后半间,虽只是薄雾般一片,翎姑娘仍如获至宝,便借着这幽幽的一片光,再绣上几针。直至毕师母做好小菜,端到房间去了,随手关了灯,翎姑娘才依依不舍离开绣架。

他们屋里的灯,只有晚上弟弟要看书画画时才点亮。

翎姑娘的毛病,头年春上就有些端倪了。胸闷,气短,总是咳。毕师母在灶披间做饭时听到过几次,便送了一盒川贝梨膏糖过来,劝道:“翎姑娘,不要没日没夜地趴在绣架上了,你娘不在屋里,自己要当心自己呢!”翎姑娘仗着年轻,并没有把这毛病当回事情。

酷暑之时,戏班子歇夏,奶奶才回家不久,宁波老宅便差人送来喜帖,说是已将翎妹妹许配了人家,对方在上海滩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翎妹妹嫁过去虽是做姨太太,日脚一定是花团锦簇,鹊笑鸠舞的,李家千疮百孔的境况借助妹妹妹夫的洪福,否极泰来也未可知呢!

奶奶捧着喜帖,一筹莫展。老爷子撒手西去,李家的事统归了老宅中长子说了算。纵使万千的不愿,哪有回天之力?奶奶哀哀地看住阿翎,阿翎面如玉雕无一线表情,手中的银针愈是追星赶月,霎时,绣架上一片流光溢彩。

定好了正月十五在南京路国际饭店举办西式婚礼的,翎姑娘却没有熬过冬至便魂归离恨天了。奶奶给宁波老宅报丧,说女儿是得痨病死的。弄堂里却传得沸沸扬扬,说翎姑娘宁死不嫁年过半百的老头,吞了砒霜自尽身亡。

前年奶奶吞咽不爽,平楚陪她到华东医院拍了片子,医生诊断为食道癌,要立即动手术。奶奶却死活不肯上手术台,她对平楚说,我在这世上活得够长久了。现在你们日子都好过了,我也放心去那边伴伴你阿姐了。这句话说了没过多久,奶奶真就去找翎姑娘了。

翠姑妈每每提起她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总叹道:“翎妹妹就是名字叫坏了,弄得真像林黛玉那般薄命,要像我这般愚拙倒好了。”


[1] 旧时上海妓院的别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