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两声敲门声过后,店小二在门外道:“公子,您要的热水。”
“进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店小二抱着刷干净的浴桶走进来,把浴桶放到屏风后面,又跑了两三趟提进来几桶热水,呼哧呼哧忙活完,才关门离开。
李怀信绕到屏风后,宽衣解带,拔掉发簪,摘了银冠,散着发迈进浴桶。热水很烫,没及肩头,浸泡着他受过寒气的身体,舒筋活血。浴桶中升起腾腾热气,如同薄雾,缭绕在屋里。
李怀信枕着浴桶的边沿,舒服地合上眼,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个场景:一具滚烫的肉体,比热水还烫,在酷寒之中压过来,抱住他……
“出了广陵,再往东六十里……”
冯天在说话,隔着屏风,李怀信听不太清楚,他整个人滑下去,任热水没过头顶,然后脑子里的画面一转:在水底,一张唇贴过来,给他渡了一口气——他呼吸一紧,闷住了似的,突然急喘了一口,却被热水呛了口鼻,他猛地蹿起来,把住桶沿剧烈地咳嗽,水花四溅。
冯天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住了,游魂穿过屏风:“怎么回事,洗个澡都把你给呛着了?”
李怀信喘着粗气,皮肤被蒸得绯红,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把头发捋到脑后,坐在热气缭绕的浴桶中,冲冯天一挥手:“一边儿去。”
冯天翻了个白眼儿:“大老爷们儿,又不是没看过。”说着,还是飘到了屏风另一侧。
许是泡久了,李怀信感觉有些燥热,脸颊红彤彤的,他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又不是没看过,以前我还给你搓背呢……”
“不是。”李怀信道,“你刚刚说出了广陵,往东什么?”
“敢情你洗个澡不仅被呛到,还去神游了啊?我说,出了广陵,往东六十里,就到东桃村了,到我家了。哎,你差不多得了,赶紧起来,别一会儿把自己淹死在桶里,我现在这样可救不了你。”
“就六十里了吗?”李怀信靠着浴桶,闭了闭眼,脱力了似的,有气无力地说,“冯天。”
“嗯?”
“我怎么跟你父母交代啊?!”
冯天蓦地沉默了。
李怀信睁开眼,目光空洞地望着屋顶。他说:“我有点怕……”怕见二老伤心,毕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冯天突然开口:“你记住,我的死跟你没半点儿关系。”
李怀信蓦地坐直了。
冯天沉声道:“所以你不要大包大揽,上门就自责赔罪什么的。当初是我性子野,非要跟着你下山。其实,进乱葬岗之前我就算过了,此行凶多吉少,而且是,你吉我凶。”
李怀信猛地站起来:“你从来都没算准过!”
“卦象显示我大限将至,我也隐隐有种预感,这次是真的准。”
一阵水花四溅,李怀信出浴披衣。砰的一声,他一脚踹倒了屏风,指着冯天,怒道:“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如果我这么说了,就算你不信,也肯定会一个人进去。”
李怀信怒不可遏,随手拎了个装皂角的托盘,狠狠朝冯天砸了过去,托盘穿过冯天的魂体,哐当落地。
冯天不闪不避,知道这些玩意儿伤不着自己,干脆让对方泄泄气:“我是真怕你上火,况且,我也不信自己会时来运转,突然就算准了一卦。”
李怀信感觉有团火在胸口燃烧,捞起案上的香炉又砸过去:“你都把自己算死了还说是时来运转!你是傻子吗?!”
冯天刚躲开香炉,冷不防又被一只茶盅穿过身体,接着是茶碗、花瓶……乒乒乓乓地碎了满地。
“你差不多行了,这大晚上的大发雷霆,你又打不着我,别打扰了其他人。”
李怀信一声怒吼:“冯小天!”
“哎。”冯天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应声回头,却见一张朱砂符气势汹汹地飞了过来,他神色大变,“我去,你来真的啊。”然后他猛地一蹿,直接穿墙而过,那张符纸贴在了墙壁上。
一场虚惊。冯天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没轻没重的家伙,得亏我溜得快。”
穿到了隔壁房间的他,扭过头看了眼屋里正披衣起床的男子。男子许是被隔壁的动静吵醒了,穿上鞋,跛着脚走到墙边站了会儿,没再听见任何响动,便又回到床前,刚准备脱鞋,突然房门被叩响了。
顾长安抬起头:“谁?”
“是我。”
冯天打了个激灵,这祖宗气还没撒完,居然追过来了。
顾长安跛着脚去开门:“李公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叨扰了。”李怀信目光扫进屋,果然瞥见蹲在墙根处的冯天,他说,“实在睡不着,便想过来问问,你这儿有没有什么安神香可以助眠?”
“啊,有。你稍等,我去拿。”顾长安转身进屋,从包袱里翻出一支线香。
李怀信立在门口,用口型对冯天命令道:“回去!”随即一脸从容地接过顾长安递来的线香,道:“多谢。”
“不客气。那什么,我刚才听你屋里有动静,没出什么事儿吧?”
李怀信扫冯天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有一只老鼠,让我给打跑了。”
冯天气鼓鼓地瞪他:你丫才老鼠!
“这客栈里还有老鼠吗?”
“可不。”李怀信道,“多谢你的安神香,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李怀信走后,顾长安却并未休息,他从木架上取下披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门。冯天纳闷儿:“这人深更半夜上哪儿去?”
冯天稍作犹豫,便跟了上去,闲来无事散散步,也好过去李怀信那里受气。
外面还在飘雪,地上已铺了一层不薄的积雪,到处银装素裹。顾长安提了盏灯笼,慢慢地在空旷的街道上走着。
两旁的门店早已打烊就寝,夜半时分街上静得可怕,脚下咯吱咯吱的踏雪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听来尤其清晰。
这条路很长,像夜那么长。顾长安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在一处大宅门前驻足。他抬头仰望门上方刻着“贺宅”的匾额,整个人僵立不动,像个孤单的影子,融入这茫茫雪夜中。
他脸上的神色太复杂了,冯天有点看不懂。就在冯天以为他要在这儿站到地老天荒的时候,忽然见他疾步向前,奔上台阶,重重地叩门,很是急躁。
许久,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里头的人似乎刚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身上披了件厚厚的棉袄,打着哈欠往外瞅。风雪从门缝里灌进去,冻得那人一哆嗦,顿时清醒了几分,语气不快地问道:“谁啊?”
“请问……”顾长安极力捺下那股焦急,“请问这里是唐家吗?”
见对方认错了门儿,门房当即垮了脸:“找错了。”
随即便要关门。顾长安连忙伸手抵住:“这里不是唐温言唐老爷的家宅吗?”
门房不耐烦道:“什么唐老爷,这里的老爷姓贺,你搞错了。”
“不是,这儿明明……”
没等他把话说完,大门便砰的一声被关上了。
顾长安猛地后退半步,整个人蒙了似的,瞪着那扇朱红色大门,就这么不知所措地枯站了一宿。
冯天不至于跟着他傻站,自顾自地飘回了客栈,在李怀信的房门外犹豫了半天,没敢进屋,只好鬼鬼祟祟地绕到另一边,化为一缕青烟,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门缝里飘进去,钻进了桌上那串五帝钱里。
贞白猛地睁开眼,往桌上一瞥,又若无其事地闭上眼。
翌日,是个阴天,鹅毛大雪下了整整一宿,大地、屋顶上积了厚厚一层雪。
清晨,商队多数人还蜷在温暖的被窝里,便有人一间一间挨着敲门,催大家动作快些,收拾完立刻启程。李怀信也被吵醒了,他洗漱完下楼的时候商队的人已经清点完货物,正陆陆续续往外走。
店小二在院子里扫雪,只见那个姓严的头儿进进出出好几趟,又去跟店家打听着什么,店家摇了摇头,道:“你们这么多人,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就是那位穿青衫的,走路有些跛,长得很清秀,斯斯文文的,大概这么高。”他比了一下到眉骨的位置,问,“有没有看见他出去?”
店家仔细想了想:“没有。”
“房里也没人,上哪儿去了?”
冯天正好跟贞白、一早在大厅,闻言,立刻想起来:“哎,这人我看到过,昨儿个半夜他自己出去了,居然还没回来。”
一早看向他:“你确定?”
冯天点头,穿青衫,走路有些跛,不就是冯天隔壁屋那人吗。他肯定道:“当然确定,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当时外边儿下着大雪,又是半夜,所以跟了他一路,见他兜兜转转地绕了大半个城,在西街敲了一户贺姓宅子的大门,好像说要找什么唐老爷,没找着,就跟人屋檐底下傻站着了。”
一早站起来,冲姓严的头儿招呼道:“我看见啦,那位哥哥昨天半夜就出去了。”
姓严的头儿走过来:“半夜出去的?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一早耸了耸肩,毕竟顾长安深更半夜独自出去,是被冯天这只游魂窥见的,具体行踪她总不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这样别人肯定会怀疑她在跟踪。她意有所指地说:“可能去找他的亲戚朋友了吧。”
严无忌隐约想起来,路上似乎听顾长安无意间提起过,他有个旧识在广陵,叫什么来着?这会儿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顾长安似乎说过那人的名字,又似乎没说过,寥寥两句便带过了,他也就没放在心上。
当时他还顺嘴搭了句腔:“邀出来喝两杯不?”
顾长安抿着唇,缓缓地摇了摇头:“就不去打扰人家了。”
千里迢迢而来,却连邀杯酒都怕打扰对方,可见两人着实谈不上有甚交情。可如今他怎么又去找对方了呢?还是半夜去的!
严无忌正琢磨间,顾长安回来了,一身风雪,脸色煞白,嘴唇青紫。
“长安,正找你呢,上哪儿去了?我们马上要启程,想着先跟你道别……”严无忌上前拽了他一下,手心却感觉像摸了把冰块。顾长安整个人似乎都被冻凝住了,浑身冒着冷气,双目呆滞,丢了魂儿似的。
严无忌吓了一跳:“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