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偶遇商队

雨后初雪,雪下得不大,细密得像沙,落地即融,被雨水渗透的泥地格外湿滑,一踩一个泥印子,湿泥沾在靴底,脏得不行。李怀信心想,即便如此也得尽快赶路进城,天色已晚,又一直飘雪,没有干柴生火,人容易冻傻,傻了就不管不顾,对一个觊觎自己已久的女人投怀送抱,一想到这居然是自己干出来的事儿,他就暗自咬牙,太不争气了!

两人返回去接一早,这丫头正仰躺在大树杈中间,把骨灰坛搁在肚皮上,一条腿屈着,一条腿悬下来,轻微地晃荡着。她没有冷热的感官,只套一件薄薄的青衫,百无聊赖地用肚皮颠着骨灰坛,一上一下。

李怀信顿时黑了脸,怕坛子给她肚子颠翻了:“什么都敢拿来玩儿!”

一早闻声搂住了骨灰坛,撑起小身板,吐掉了嘴里衔着的树叶:“上哪儿去了你们,现在才回来?”

闻言,李怀信没来由地心虚:“避雨。”

一早撑着树干跳下来,那么高,却稳稳落地:“雨早停了,一直在飘雪,人都走光了,让我等半天。”

李怀信更心虚了,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总不能说避雪吧,现在还飘着呢,便道:“远了点儿。”

一早走到他面前,似乎无意地抱怨了句:“也不带我!”

她也淋湿了,衣服还没干透,后来雨势太大,树叶根本挡不住,她被直接淋成了落汤鸡。然后开始降温,下雪,寒风呼呼地刮,她湿漉漉的眉毛、头发上都结了霜。此刻她胡乱拍了拍头发上的霜,看着干干爽爽的两个人,想必他们方才是寻了什么好地方躲着呢,有点儿郁闷:“都不知道同甘共苦。”

李怀信觉得好笑,弹她脑门儿:“谁跟你同甘共苦!想得倒美,赶路!”

一早凑近他,又问:“你俩到底上哪儿了?连招呼都不打,撇下我一个人,像话吗!我们现在怎么也算是队友了,是一伙儿的……”

“谁跟你一伙儿的,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李怀信吓唬她,“再啰里啰唆,我把你就地埋了,好让你入土为安。”

一早冷哼一声,插到他和贞白中间:“你这人忒不地道。”

李怀信假装叹气道:“还是埋了吧,比苍蝇还招人烦。”

一早噤声了,她感觉李怀信就是披了张迷惑人的皮囊,徒有其表,其实里头一肚子坏水,脾气又差,唯我独尊,毫无气度,无论男女老幼,但凡跟他过不去的,逮谁欺负谁,就不是个君子。他身上就没什么优点,除了好看……算了,她不跟好看的人计较。

这时,身后响起了马车的声音,车轱辘碾过积水,浩浩荡荡驶了过来,把泥地碾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轮辙。见马蹄即将踏进积水坑,李怀信手疾眼快地伸出手,提溜起冯天的骨灰坛,猛地把一早推了出去。

一早完全没反应过来,就被溅了满身泥浆,一个踉跄摔倒在马蹄下。赶马车的人即刻勒紧缰绳,却已来不及。马前蹄猛地扬起,下一刻就要踏到她身上——她迅速在泥浆里打了几个滚,惊险地避开了践踏,脏兮兮地爬起来,出离愤怒:“李怀信,我跟你拼了……”

她刚要找李怀信拼命,那人从马背上跳下来,拦住了她,急切地问:“孩子,你没事儿吧?”

一早闷头撞到那人身上,差点又摔倒,被对方扶着肩膀稳住了,关切地问道:“有没有受伤啊?”

李怀信这个罪魁祸首走过来,猫哭耗子:“哎,怎么这么不当心?都说了天黑路滑,慢点儿走,你还横冲直撞的,惊了人家的马,差点儿小命不保。”

一早眼见这货睁眼说瞎话,气不打一处来,明明是他把自己推出去的,却跑过来恶人先告状。随后,又见他和那个汉子客套了几句,就成功地蹭上了人家的顺风车,太无耻了。敢情为了蹭车进城,直接把她豁出去了,一早咬牙切齿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让他们行个方便?!”

“这荒郊野外,黑灯瞎火的,不用点儿苦肉计,这种商队往往会以为咱们要拦路打劫,不可能停下来搭乘的。”李怀信说,“太冷了,实在不想走路。”

他皮裘湿了,没法穿,身上的衣服不御寒。

一早恨得牙痒痒,她甩掉胳膊上的泥,把脏兮兮的青衫脱下来,卷了卷,只穿着里面一件白色里衣,愤愤道:“你这样,跟打劫也差不离。”

“别抬杠。”看在她完成了利用价值,又被自己搞得这么狼狈的分儿上,李怀信不打算继续欺负她,催促道,“上马车,进城洗洗,给你买糖葫芦。”

“不稀罕。”一早揭开车帘,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只见里面端坐着一名男子,青衫素袍,眉清目秀。那名驭马的汉子走过来,叫他“长安”,笑着说:“挤一下。”

顾长安则挪到车厢最里头,腾出位子,冲进来的三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一早把脏衣服扔到脚下,往位子底下踢了踢,打算等进城之后再拿出来清洗。顾长安看着她一张花猫脸,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天青色,左下角绣着三片竹叶,以葱白的手指握着,递了过去:“刚才是你摔了吗?擦擦脸。”

一早回过头,笑眯眯地接过手帕,换了副乖巧的模样:“谢谢哥哥。”

顾长安也笑了,斯斯文文的模样,像个书生。他摆摆手,道:“不用谢。”

一早胡乱擦了把脸,手帕很快就被擦脏了,她拢到鼻前闻,突然说:“好香啊!”

一早小狗似的嗅了嗅,又朝顾长安伸长了脖子,鼻尖差点碰到他身上。顾长安本能地向后靠,背贴着车壁,想躲。一早身子前倾,撑着坐垫仰起脸,笑弯了眼睛:“你也好香啊!”

顾长安怔了怔,抿着嘴角,矜持地笑了。

李怀信拽着她领子,把人拽了回来:“你是小狗吗?”

一早挣开他,又往顾长安身前凑,好奇地问:“你擦了香粉吗?”

李怀信觉得这丫头太自来熟。

顾长安却温和地答道:“没有,我是制香师,每天泡在香料里,熏了一身。”

一早看着他笑,嘴巴矜持地抿着,恬静又温柔,她问:“制什么香?”

“香丸、香粉、香篆、香膏等,什么都做。”说着,他伸手点了点一早的额头和下巴,“这儿还脏。”

一早赶紧拿帕子擦,正要开口,却被李怀信拖了过去,扳正她的肩膀,夺过她手里的帕子,她欲挣扎:“干吗?”

“别动。”李怀信摁住她,长指挑起她下巴,用手帕擦她脸上被溅到的污泥。

一早愣住了,心里说不上的怪,打个巴掌给颗甜枣,说不上算不算好心。

李怀信一点点帮她把脸擦干净了,无意地搭话道:“原来你们做香料生意的啊,押这么多货,可是桩大买卖。”

顾长安连忙摆手:“这支商队从边境过来,运的都是草原上最好的皮货,辗转大江南北,也把中原的胭脂香粉带到边境去卖,因此与我有过几次合作。方才那位,就是他们的头儿,姓严,名无忌,虽然是个商人,但行走江湖,格外英勇豪气。他在我这儿订了一批香粉,材料中的琼花需到广陵采购,所以我就随着商队一道来了。”

李怀信仔细擦着一早的额头,点点头:“原来如此。”

顾长安问:“你们也是到广陵吗?”

李怀信只说了句“不是”,并未具体说自己的行程。顾长安格外识趣,见对方不愿透露,也不多做打听。他见一早甚是可爱,被李怀信擦着脏兮兮的小脸,模样憨憨的,便艳羡地说了句:“你女儿真可爱。”

李怀信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是我女儿。”

“啊?”顾长安觉得冒昧了,“公子看着年轻,确实……”他又瞥了眼一直沉默不语的贞白,像是在斟酌用词。

李怀信抬眼,生怕再闹出更大的误会,顺嘴就编:“她父母早亡,临终前跟我托孤。”

闻言,顾长安突然不说话了,看向一早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心疼,不知被勾起了什么回忆,悄然出了神,眉眼间染上了一抹哀愁。

十里地并不远,马车没多久便进了城。大家都要打尖住店,干脆就住进同一家客栈。下了马车,他们才发现顾长安的左腿下力很轻,走路的时候有些跛。

一早童言无忌,顶着张人畜无害的脸扮天真:“哥哥,脚崴了吗?”

“啊。”顾长安笑了笑,对她分外温和,“旧疾。”

姓严的头儿下了马,再次过来致歉,他见一早穿着单衣,而商队里又没有小女娃的服饰,便选了张上好的狐皮,说算是给一早的赔偿。他给一早严严实实地裹上狐皮,生怕她冻着了。

一早脆生生地道了谢,跟着大家往客栈里走。

客栈一下子拥进去很多人,摩肩接踵的。进门的时候,李怀信的手背不小心蹭过贞白的手背,被烫得一激灵。他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贞白身上阴气重,所以向来体温低,有时候就像一块冰坨子,只有在枣林村那次,因为遭受镇灵符焚噬,她的身体才会烫得跟火烧一样。

意识到这点,李怀信皱起眉,堵在了门口,低沉道:“贞白,你出来一下。”

屋里人多嘈杂,不方便说话。贞白转身,跟他走到院外,押货的商贩陆陆续续进去,把货箱和马车分别停在内院的两侧,各占据一大半,只留出中间一条过道,方便人进出。

雪下大了,鹅毛一般,李怀信站在一棵梅树下,开门见山道:“你身上这么烫,怎么回事?”

贞白据实交代:“冲了封印。”

“这一路都好好的,怎么会冲了封印?”

贞白是个老实人,答道:“在山洞里没办法生火,你说冷。”

李怀信愣住,他其实已经隐隐料到,可听贞白毫无掩饰地说出来,还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感觉就像有一只手在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掐了一把,他忍不住说:“我说冷,你就去冲封印,阳火烧阴,你不难受吗?”

“我受得住。”她说,“怕你受不住。”

“你……”这也太直白了,李怀信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想说点什么,见她一脸赤诚,又怕伤到她,所以他欲言又止了半天,终究不落忍,心想:还是算了吧,看在她为了自己受罪的分儿上。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就进了屋。

到了吃饭时间,热腾腾的肉汤下肚,寒气蚀骨的身子也暖了起来。吃过饭,李怀信吩咐店家给他送一桶热水,便心事重重地回了房间。

贞白和一早一间房,而冯天在铜钱里养得精神饱满,到了子夜,就飘到了李怀信的房间。

冯天许是在铜钱里闷坏了,出来就一直磨叽个没完,见李怀信爱搭不理的样子,他凑近了问:“怎么了?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李怀信脱了外衫,搭在椅背上,听冯天这一问,内心突然纠结起来。他垂下头,躬身撑着椅子扶手,想起刚才在客栈外,她那么直白的表白,说:“她今天跟我挑明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冯天没听明白:“什么?”

“对我的心思。”

“啊?”

“我没有拒绝。”

“啥?”

“没忍心。”

“不是,她什么心思就挑明了,你没拒绝?没忍心?什么玩意儿?”冯天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忍不住想问得更清楚。

李怀信沉声道:“今天下了一场雨,我们都淋湿了,躲到了山洞里。我特别冷,没有干柴,生不了火,她为了……给我送温暖,不惜被阳火焚噬,做到这份儿上,我若是再拒绝她,就太不近人情了。”

李怀信思来想去,又有些后悔:“我应该狠心一点的。”

冯天似乎从他的只言片语里捕捉到什么了不得的信息,抓住重点问:“生不了火,是怎么……给你送的温暖?”

李怀信手掌抵住额头,懊丧极了,没脸见人似的,抹了把脸:“她抱着我。”嗓子有些哑,像受了委屈。

冯天全身僵直地站在那儿,目瞪口呆,说话都磕巴了:“然……然……然后呢?”

李怀信没说话,却红了脸。

冯天下巴都惊掉了,紧张得语无伦次:“不是,怀……怀信,你那个,你先别脸红,她……她还对你干吗了?”

李怀信感觉难以启齿。

“是不是强迫你了?!你跟我说,虽然咱们现在打不过她,等回到太行,我让掌教修理她!”冯天情绪有些激动,之前李怀信就说过那女魔头对他有企图,冯天当时压根儿没信,还觉得是李怀信这厮自作多情,不料才两日工夫,情况就一发不可收拾。

冯天很懊恼,李怀信长得那么招人,那女魔头对其有所企图也是必然的,他怎么能这么疏忽大意,让小人得逞,他若能机警一些,一直守着李怀信,说不定……说不定也守不住,毕竟那女魔头本事滔天,想占个男人,还不是手到擒来、易如反掌的事儿。就是可怜了他们怀信,天之骄子,从小心高气傲,历来都是窝里最横的那个,哪受过这么大的耻辱。

这头,李怀信脑子一个急转弯,反应过来冯天想歪了,顿时火冒三丈,冲冯天脑门一扇,扇了股冷风,骂道:“我说她给我送温暖,表白!就这些……你想什么呢!豆渣脑子吗!真脏!”

冯天:“……”这家伙怎么没真给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