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典·哲学时代:鬼谷子哲学
- 俞棪
- 3661字
- 2021-07-23 14:23:19
《鬼谷子》之心理的哲学
《鬼谷子》之智识论,由其哲学思想之全部观之,直可谓之知识万能论;然其论知识常侧重效率及功用,故其以知识论证成其人生论之部分,又可谓之为“处世的知识论”,或“政治的知识论”。要之,鬼谷之学以知识为人生达到其政治上一切需求之必要的手腕,论其目的,毋宁谓为“机能的知识论”之较为适切。故其言曰:
“知存亡之门户,筹策万类之终始,达人心之理,见变化之眹焉。”《捭阖》篇
此即以吾人心理的经验为基础,视心的活动为一能保持与发展生命之工具,而极阐“知”之功用,殆为全部鬼谷思想之总钥,此与美国近代心理学家詹姆士主张之机能的心理学之思想,谓“吾人之心为悠久的适应外物之工具”之说,见崔译《近世六大家心理学·詹姆士的心理学》一○四页实有若干相同之点。
故《鬼谷子》又曰:
“智用于众人之所不能知,而能用于众人之所不能见。”《谋》篇
“谋虑情欲,必出于此。乃可贵,乃可贱;乃可重,乃可轻;乃可利,乃可害;乃可成,乃可败,其数一也。”《揣篇》
“乃可以进,乃可以退,乃可以纵,乃可以横。”《忤合》篇
“此用,可出可入,可揵可开。”《内揵》篇
“用其意,欲入则入,欲出则出、欲亲则亲,欲疏则疏、欲就则就,欲去则去、欲求则求,欲思则思。”《内揵》篇
“可箝而纵,可箝而横、可引而东,可引而西、可引而南,可引而北、可引而反,可引而覆。虽覆能复,不失其度。”《飞箝》篇
此则极论知识之机能、之结果,遂一进而为纯粹之智识万能论矣。由此以言,鬼谷之智识论完全在实用方面立论,虽谓为实用的知识论,亦无不可。
然依性质上之判别,鬼谷之智的哲学与笛卡儿主张之“我思即我在”之直觉论相同。《反应》篇曰:
“知之始己,自知而后知人也。其相知也,若比目之鱼;其见形也,若光之与影也。”
此则明言由于我之自觉而后“始”有“知”,而后“知人”,而后互“相知”,此为纯粹之实在论,其在西洋哲学中实为最重要之部份。近代心理学者弥尔有言“吾人第一次有之感觉,即在吾人心中挑起自我之意义”,见崔译《近代六大家心理学》一四页即其义也。此在黑格尔之哲学系统上亦即以“思即有”之实在论为其立论之根据。此种绝对体之学发展其绝对理性,即为论理学、自然科学、精神哲学,此其理论的出发点,与《鬼谷子》丝毫无异。由我之自觉而后中分我之世界为二:曰“己”,曰“人”,即我与非我也。我为主观,非我为客观,其界限至为显明。鬼谷所谓“己自知”者,即笛氏之言“我思故我在”也,知即思也,己即有也,故曰“知之始也”。由是“而后知人”,更由此“知”即墨氏所谓“思”以“知”其客观的世界中我之对象之“人”,即非我也。其在思考上之立场可谓与笛卡儿、弥尔、黑格尔诸氏完全一致。至“己”何以能“知人”,“人”何以能“相知”,此为知识论上极大之问题,即思考推理的方法是也。《鬼谷子有言曰:
“圣人者,以类知之。”《本经》
“类”者,《鬼谷子》所立以为思考之法则也,不知其“类”则无以行其推论,故鬼谷又言曰:
“虽非其事,见微知类。”《反应》篇
“见微知类”者,鬼谷所谓“先定其法则”也,《反应》篇此在近代论理学上则为类推作用,而在《鬼谷子》则名之曰“审定”,其言曰:
“审定有无,以见其实虚。”《捭阖》篇。按今本文中无“见”字,据下文文法增。
此种“审定”为知类之必经的过程,换言之,即施行推论之前必经考察之阶段,此阶段鬼谷乃名之曰“审定”,而“类”则为类推之结果也。由是观之,《鬼谷子》于“类”之“审定”之前,盖已承认人类思考共同之原则。所谓同一律、反对律与因果律三者,均为其立论当然之前提:唯其承认同一律与反对律,故能行其“审定”;唯其承认因果律,故能“见微知类”。同、反二种定律在《鬼谷子》学上赋以专名,详见下章,兹不具。然人何以能知“类”乎?则前文所引“达人心之理”者,即以心理学为其基础也。在心理上,知识之来源根于感觉与知觉,而《鬼谷子》之言则曰:
“知类在窍,有所疑惑,通于心术。”《本经》
按鬼谷书中有云“九窍、十二舍者,气之门户,心之总摄也。”陶注云:“十二舍者,谓目见色,耳闻声,鼻臭香,口知味,身觉触,意思事,根境互相停舍,故曰十二舍也。”“九窍”、“十二舍”之语不类战国时人语,疑《鬼谷子》此节为晋人注释之文,陶误为正文而更疏释之,误也。
此言知识之来源,由于九窍之感觉与知觉的关系,完全与近代心理家相同。
次《鬼谷子》之进论心理现象,亦极尽精微,其言曰:
“口者,心之门户也;心者,神之主也。志意、喜欲、思虑、智谋,此皆由门户出入。”《捭阖》篇
“盛神,……中有五气,神为之长。心为之舍,德为之大。”《本经》经文
“志也,思也,神也,德也,神其一长也。”《本经》经说
《鬼谷子》以“神”为全体心理的整个之现象,而以志意、喜欲、思虑、智谋及德为其心理之个别的现象。“思虑、智谋”,略当近代心理学上之智的部分;“喜欲”,当情的部分;“志意”及“德”,当意的部份。在心理学上之结构可谓十分完密,绝非同时各家所能望其项背。至其所谓“五气”之气,犹今人之言神经中枢也,故其言曰“五气得养,务在舍神也”。又言“静和者,养气。养气得其和,四者不衰”。《本经》。四者谓志也,思也,神也,德也。见此文之上段。此所谓养气得其和,则摄养适宜、神经健全之谓,故“志”、“思”、“神”、“德”四者均不衰也。以此为证,陶注之解释自有未备,然则此足见《鬼谷子》研理之精凿,比之近代心理学家可谓毫无逊色。
次《鬼谷子》论述心理上之修为的方法,则完全以达其思考为目的者也。其方法有二:
(一)养志法。《鬼谷子》之言曰:
“养志者,心气之思不达也。”《本经》经文
“有所欲志,存而思之。志者,欲之使也。欲多,则心散;心散,则志衰;志衰,则思不达也。故心气一,则欲不偟;欲不偟,则志意不衰;志意不衰,则思理达矣。理达,则和通;和通,则乱气不烦于胸中。故内以养志,外以知人。”《本经》经说。按内以养“志”之“志”字,原文作“气”,系因上文而误,谨为改正。
鬼谷所言之“志”,其意义为心之所之也。心之所之而未达其理,于是乎须“养”。“养”者,修为之谓也,修为之法则名之曰“思”,即近代心理学上之内省法也。然思维之术,必先立一目标,即鬼谷所谓“志”是也。志之始由于“欲之使”之说,此则为意志自由论。盖“欲”之意念乃由选择去取以得之者也,人对“欲”之选择宜择其“一”,不宜于“多”,故《鬼谷子》曰:
“心能得一,乃有其术。”《本经》经说
其所谓“欲多则心散”、“心气一则欲不偟”,皆其义也。由是以达其“思理”,以完成其思考之作用,故曰“内以养志,外以知人”,养志者,亦“己自知”之一义也。此《鬼谷子》哲学方法之第一阶段也。
(二)实意法。《鬼谷子》论修为之方法,视养志法更进一步而较为复杂者,曰“实意”。其言曰:
“实意者,气之虑也。”《本经》经文
“心欲安静,虑欲深远。心安静,则神明荣;虑深远,则计谋成……精神魂魄,固守不动,乃能外视反听,定智虑,之太虚,待神往来。以观天地开辟,知万物所造化,见阴阳之终始,原人事之政理……不出户而知天下,不窥牖而见天道,不见而命,不行而至,是谓道知。以通神明,应于无方,而神宿矣。”《本经》经说
由“思”而进于“虑”,即由简单的思维而进于繁复的审虑,则须经过若干复杂的比较及详审的研究,而后可。《鬼谷》有言曰:
“皆见其权衡轻重,乃为之度数,圣人因而为之虑。其不中权衡度数,圣人因而自为之虑。”《捭阖》篇
所谓“权衡”,所谓“轻重”,即复杂的比较也。所谓“度数”,即详审的研究也。此非有冷“静”之头脑、“深远”之眼光不为功,故曰“心欲安静,虑欲深远”也。鬼谷于是遂转而及政治方面,名其“虑”之结晶品曰“计”,而“计谋”之成,尚有其他的补助方法。其言曰:
“计谋者,存亡之枢机。意虑不会,则听不审矣;候之不得,则计谋失矣。”按“意虑不会”之“意”字,据下文增。
“故信心术,守真一而不化,待人意虑之交会,听之候之也。”《本经》经说
《鬼谷子》此言“意虑交会”,完全为一种复杂的覆校的研究法;其曰“听之候之”,则为一种耳目之征验方法。耳以广“听”,目以测“候”,唯恐其“虑”之不周,谋之疏漏,故博求之于耳目之外,覆校之于“意虑”之会,其慎重如此。此与今日科学家研究科学之精神绝无异趣,《鬼谷子》尝言曰:
“以天下之目视者,则无不见;以天下之耳听者,则无不闻;以天下之心虑者,则无不知。”《符言》篇
此之谓也。凡此种种方法,鬼谷总名之曰“实意”。“实意”之法始于“心术”,指“思”、“虑”、“权衡”、“度数”、“听候”等一般而言。终于“道知”。所谓“道知”者,修为之结果充分发展,至于其最高之焦点,则于万物之原理均无所不知、无所不窥,遂返而与鬼谷原来之宇宙观之所谓“道”者相合,故曰“道知”。因“道知”之修了,遂“以通神明,应于无方,而神宿矣”,如是遂与其理想上全知全能之人格——即所谓“圣人”——完全吻合。《鬼谷子》所谓“圣人者,同天而合道。”《本经》经说。按今本原文作“真人”,疑误,因为校正。即此义也。于是《鬼谷子》所谓圣人之学始毕,此其心理的哲学方法之最后的阶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