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于削竹木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
——《墨子》鲁问篇。晏城。
01、
“卖包子哎~正宗狗不理包子哎!”
“糖葫芦,又甜又香的糖葫芦啦~”
集市里人声鼎沸,各家店铺小贩都卯足了劲儿,搬出十八般武艺推销着自家的商品,东家的绸缎庄,西家的胭脂铺,你来我往,生意兴隆,买主和卖家脸上自然都染上了喜气洋洋的红云。然而车水马龙之间,却有一抹娇小的身影伫立在街头,一张小脸拧成苦瓜,久久未能舒展。
“快来人啊,有没有人能帮帮我啊,我的荷包被偷了!”倪挽那张拧巴的苦瓜脸终是憋不住了,干脆放声嚎啕起来。苍天,莫非她出门看错黄历了?上面明明白字黑字写着宜出行、宜嫁娶啊!唉,好不容易逮着彦青会诊的病人多、忙不过来的机会,让她可以一个人下趟山——没想到第一次单独行动就遭了贼惦记!
方才药铺的钱掌柜把采购清单上的药材准备妥当,倪挽豪气冲天地将手往裤腰一伸——好家伙,别说银子了,连她辛辛苦苦绣了大半个月的荷包都给让人顺走了。钱掌柜倒是好说话,兴许是见她买的药材多,当她是个大主顾,便一直拱着手眼巴巴地候着她掏银子,没想到等了大半天,倪挽愣是没摸出一文钱来。
倪挽见人家伸手半天,羞愧得满面通红,只得吞吞吐吐的说了句“没钱”。
钱掌柜一听这话脸立马阴沉下来,阴阳怪气地接了一句:“这位客官真会说笑,哪有买东西不带钱的理?这药材一钱一钱地按您的单子给称足了,就是不买,也得给个合情合理的说法不是?”
“不是没带,”倪挽的声音弱了几分,显然底气不足,“好像是被人偷了……要不,您把这些药材送我得了?”
“送你?”钱掌柜皮笑肉不笑,大手一挥,“来人呐,送客!”
“不,不用送了,我自己会走……”倪挽预感到大事不妙,慌忙摆摆手,果然,药铺里突然出现两个彪形大汉,身材之健硕令她不由得虎躯一震,下一秒,她已经被那两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架起来扔到了大街上。
火辣辣的感觉依旧在屁股周围盘旋,转眼间,倪挽已经在大街上蹲了快一个时辰,腿都已经麻木得不是自己的了,她可不想因此残废,拍拍大腿站起来,朝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吼了一嗓子:“救命啊!”
路人显然被她嘹亮的大嗓门震撼到了,纷纷回过头来。
“各位乡亲父老,小弟出门在外,荷包被人偷了,各位能不能行行好,给我筹点银子当盘缠回家啊!”倪挽正准备好晶莹剔透的眼泪,准备哭诉一番,好求得路人的帮助,要个七八两银子度过难关,可没等她狮子大开口,路人早就自顾自地忙自己的去了,哪有闲工夫管她的破事。
“唉,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大晏城的子民怎么能如此冷漠呢!”倪挽懊恼地捶了捶脑门。
“小兄弟,连装备都没带,你这不专业啊!”旁边的小乞丐指了指自家的高级装备——一只破得不能再破的碗,又扯了扯他身上褴褛而脏旧的衣衫,“学学我吧,一天好歹还能赚个几两银子。”
“几两银子?!”倪挽显然低估了丐帮的福利,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青灰色的棉布长衫,恍然大悟——莫非是因为她穿的是男装,掩盖了婀娜多姿的女儿身,所以刚才的苦肉计才无人问津?
咳咳,用彦青的话来说,一个绝色美女可以拯救一座青楼,而她那扁平不堪的身材,估计能搞垮一座青楼。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倪挽幼小的心灵。好歹她也是正值豆蔻年华的人,就算没有凹凸有致的身材,一张青春无敌的脸蛋总还是有的呀!
“这位小哥,”倪挽挨着小乞丐坐了下来,还讪讪地凑近了几分,语气带着些许讨好,“咱俩萍水相逢也算有缘,今天我实在是需要银子应急……”
“你想干什么?”小乞丐意识到倪挽来者不善,恐怕是冲着他的私人财产来的,于是警惕地将自家破碗死死地护在胸前,牢牢盯着她缓缓伸过来的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莫非你还想抢乞丐的钱?”
“想多了,抢钱这种下三滥的事我怎么干得出来?”倪挽一脸的正义凛然,“那个,你能不能把你的装备借我一用?”
“传递装备是入帮仪式的首要环节,你想加入我丐帮,得先交入帮费,我看你,连只像样的破碗都没有,还是趁早滚蛋吧,别影响我工作!”小乞丐轻蔑地扫了倪挽一眼,端着自己吃饭的家伙高冷地挪了个地,摆明了跟她划清界限。
“这年头,连乞丐都这么傲娇了吗?乞讨这么没技术含量的事,我还不稀罕呢!”倪挽的嘴角轻微抽搐,把乞讨说得那么高大上,让辛勤的劳动人民怎么活?
眼看筹钱大计破产,又不能空手而归,倪挽心灰意冷地望向车水马龙的街道,瞄到一个正在为自己误踩了别人一脚而慌忙道歉的行人,忽然她灵机一动,心生妙计。
“驾——吁——”一辆马车拨开人群疾驰而过,车夫一心赶时间,没留意从街角突然蹿出的黑影,敏感的马儿却被这不速之客惊着,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那道黑影却顺势闪到了马蹄之下,车夫一把拉住缰绳扭了个头,下车一看,竟有一个细皮嫩肉的小伙子歪倒在地上。
“小伙子,小伙子……”无论车夫如何着急上火地叫唤和推搡,倪挽只管装晕,直到他说,“有没有人知道附近的医馆啊?”她才装腔作势地揉了揉额头,一脸痛苦而懵懂地抬起头。
“我这是被马车撞倒了吗?啊,我的头好痛,好像快要裂开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倪挽在彦青手下做事,见过千奇百怪的病人,装个病痛简直易如反掌,她泪眼婆娑地看着车夫,泪声俱下,“大叔,我死了不要紧,请你记得到晏城十里外的葛家庄找到我娘,告诉她,下辈子我还要做她的儿子,继续孝顺她!”说完,头一扭,再次装晕。
方才的小乞丐瞥见这一幕,嘴里的馒头生生掉了出来:这演技,不去梨园当唱曲可惜了啊!
“小兄弟,小兄弟……”车夫被倪挽的二度昏迷吓得不轻,以为自己摊上了大事,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你可不能死啊,我一个穷拉车的,上有老下有下的,家里没了我没法过啊。”
“大叔,你没钱没关系,你家主子有钱就行了,毕竟马车是他的!啊,我的胸口突然好痛。”倪挽猛地睁开眼睛,给车夫支完招后继续晕,她方才一眼就看出来马车上的装饰低调奢华有内涵,车上的主绝非小门小户,不讹上一笔简直对不起青阳山上的父老乡亲!
车夫见她第三次晕倒,还以为刚刚那是回光返照,抱着她哭得更加伤心。这撕心裂肺的哭声引来了无数围观的群众,纷纷指着倪挽感叹生命脆弱。
“老袁,怎么了?”马车上的帘子被折扇挑开,顾淮安见车子迟迟不往前行,嘈杂声又不绝于耳,只好下车一探究竟。
“二少爷,”老袁见是顾淮安下了车,慌忙抱着倪挽跪倒在他跟前,接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都是小人一时糊涂,为了不耽误您出城心急了些,一不留神撞了人,这下可如何是好?要是小人被关进大牢里,一家老小的生计就犯难了,再说,我也没银子赔给人家,恳求少爷帮帮小人,否则小人、小人实在是……”
“你先别着急。”顾淮安明白老袁是顾府多年的老车夫,车技娴熟,定然不会平白无故地伤人,再看他怀里的少年,一没见血,二没见淤青,哪有身受重伤该有的样子?
“小兄弟,你醒醒,”顾淮安俯下身,用折扇轻轻敲了敲倪挽的肩,见她丝毫没有反应,断定她是假装的,于是不慌不忙地拉过她的一只手,装模作样地给她把脉,神色凝重地说道,“鄙人不才,只学过几日医术——这脉象紊乱,确实是将死之兆……”
倪挽正暗暗鄙夷这个二少爷不学无术还妄下定论,真是草包中的战斗机!哪想,顾淮安一句话却让她顿时手足无措:“反正她也是将死之人,就不用看大夫了,不如随便找个地方挖坑埋了吧,银子我出。至于她家人的生计问题,全由我解决。”
“二少爷,您不是跟小人开玩笑吧?这人还没死……”老袁在顾府这么多年,知道这二少爷是什么样的人,这草菅人命的事情他是绝不会做的,可今天怎么……
“老袁,一切听我的。”顾淮安将折扇往微翘的朱唇上轻轻一点,冲老袁狡黠地眨眨眼。
“是,二少爷。”老袁瞬间秒懂了二少爷的用意,连忙将倪挽抱起来就往马车上塞。围观的人群见是将军府的二少爷,都不敢吭声,可怜的倪挽本想敲诈人家,现在却快被人活埋了,赶紧挣扎着跳起来。
“喂,”倪挽气急败坏地跺脚,指着顾淮安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人怎么那么没人性,明明不会把脉还非要不懂装懂,随随便便就把一个大活人给埋了,这还有王法吗?”
“挺精神的嘛,哪里有将死之人的样子。”顾淮安利落地将手中的折扇打开,一边慢条斯理地扇风,一边皱眉摇头,“小兄弟此言差矣,我家的马车在街上好端端地走着,是你突然冲出来,把我的马儿吓着不算,还装出一副快死的样子讹人钱财,没人性的好像是你吧?兵不厌诈,我只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看到倪挽活蹦乱跳的样子,不明真相的群众也瞬间秒懂了,纷纷朝顾府二少投去赞许的目光,顺带着也对倪挽的恶劣行径报以鄙视的态度。
“你你你,你凭什么说我是装的,我就是被你家的马车给撞了,不信你问围观的老百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倪挽被揭老底气急败坏,她就是见不得别人在她面前春风得意的样子,这位二少爷害她捞不到银子也就算了,还让她当中丢丑,简直不能饶恕!
“我们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时间,看热闹人群作鸟兽散。唯一留下的就是被倪挽勾搭过的小乞丐,端着一只破碗在原地偷笑。
“乞丐兄,够义气!”倪挽走过去准备拍拍小乞丐的肩,毕竟相识一场,他还是挺她的!万万没想到,没等她把手搭过去,小乞丐已经没了影。
方才还人头攒动的案发现场顿时空无一人,仿佛是孙悟空用金箍棒划了一圈结界,路人纷纷绕道而行,秋风卷过一片烂叶子,不偏不倚地贴在倪挽尴尬万分的脸上:“连乞丐都敢弃我而去……也太伤自尊了吧!”
“老袁,走。”顾淮安见状抿嘴偷笑,却遭到倪挽的目光射杀,他不以为意,径自上了马车。
“慢着!公子何人,速速报上名来,今日之辱,小爷我来日再报!”倪挽最看不惯闷骚的男人,明明出了大风头还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把她羞辱了一顿还想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在下顾淮安,后会无期。”顾淮安微微一笑,拱手作揖,话未落音,帘子已然落下。
“喂,你还没问我叫什么呢!你娘没教过你,跟人说话的时候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吗?懂不懂礼貌啊你?”倪挽看到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又气又恼,马车擦身而过的瞬间,她纵身一跃坐到了车尾的横木之上,发誓要与这个奸诈小人斗到底:后会无期?没门!
马车出了城,在落日的余晖里缓缓朝城郊驶去。
02、
城郊。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淮安一直站在那棵大树下,目不转睛地望着城门的方向,像是在等什么人——然而从黄昏等到夜幕降临,始终没有人向他走来。
倪挽揉了揉早已空空如也的肚子,叹了一口气:好奇饿死狗啊!
她为什么会如此无聊,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八卦,跟着一个讨厌鬼一路,还潜伏在另一棵书上陪他当了那么久的“望夫石”?不过,说来也奇怪,等了那么长的时间,顾淮安居然能够一动不动,难道他也像她的宝贝坐骑一样是木头做的,不食人间烟火?
摇摇头,倪挽准备放弃这场无聊的盯梢游戏,拍拍“小莺莺”的屁股觅食去,然而视线里却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的身影,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明明是女子的打扮,体型却如男儿,是及地长裙也掩饰不了的健硕,还刻意戴上了斗笠,将脸遮去了大半,若是女子为了遮掩面容,普通的面纱乔装足矣,最重要的是,此人步伐轻快,却没有女子的纤纤轻盈,尽管她已经饿得老眼昏花,但凭直觉也可以判断出此人是男扮女装!
“绫儿!”顾淮安远远就看到了熟悉的衫裙,按捺已久的急躁心情在这一刻全化作一声呼喊,甚至没来得及仔细辨认。
顾淮安的一声低唤,让倪挽险些从树上摔下去,她没听错吧,莫非这个顾淮安老眼昏花到把一个大男人当成了心上人?还是她一开始就错了,其实顾淮安就是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的人?
倪挽似乎忘了,这些年她一直跟着“天下第一神医”彦青混,不敢说学得一手好医术,但基本的望闻问切还是没问题的,光听气息或脚步声就能辨雌雄,顾淮安可没有这个本事,或者说,他是宁可自己认错了人,也不愿意承认他苦苦等候的那个人没有出现。
顾淮安扔下手中的包袱迎了上去,他口中的“绫儿”也加快了脚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倪挽依旧懒懒地趴在树上,却意外瞥见那个“姑娘”袖口处的一道寒光,不由得心头一紧。
“不好。”没等倪挽出声提醒,顾淮安已经被心心念念的“绫儿”捅了一刀,匕首不偏不倚地扎在心口,又被对方快很准地拔了出来,鲜红的血液顿时喷涌了出来,然而他此刻的表情却是绝望大过了痛楚。
“你……究竟是何人?”顾淮安捂着胸口倒退几步,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她”却一把掀开斗笠,露出一张奸邪的脸,拿着带血的刀子步步紧逼。
“二少爷,到了阴曹地府别怨错了人!大少爷发话不想让您活过今夜,属下不敢不从啊!”来人正是顾明诚的心腹,将军府的侍卫之一阿勇。
倪挽一下攥紧了拳头,心想着此人来者不善,她一个小姑娘还只会花拳绣腿,不能轻举妄动。于是她继续屏住呼吸,以防坏人察觉到第三个人的存在。
“说,你为什么穿着绫儿的衣服?你们把她怎么了?”顾淮安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狰狞的脸,急切追问。
没想到这个顾淮安竟是个痴情种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人家姑娘!倪挽一口老血吐了出来,眼看顾淮安流血不止,说话都有气无力,苦撑着似乎只是为了一个答案,她又急又气,恨不得跳下去给他十几个耳光清醒清醒。
“夏侯绫是十二皇子的人,大少爷自然不会轻举妄动,我看您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能不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吧。”阿勇抬手又是致命的一刺,顾淮安侧身躲开,瞬间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倪挽先是大吃一惊,伸长脖子往顾淮安“地盾”的方向细看,原来是一个猎户挖的捕兽陷阱,平日里用干草盖着看不出来,一踩上去就掉坑里了,数丈深的大坑,除非轻功绝顶,否则一般人进去就等于踏上了通往阎王家的康庄大道。
“看来真是天要亡你啊。”这个道理阿勇也明白,权当少沾一人鲜血就多积了一点阴德,向前几步往黑黢黢的陷阱里瞧了几眼,确定顾淮安这次必死无疑,便打道回府乐滋滋地复命去了。
待坏人退场,倪挽拍拍小莺莺的小屁股,从大树顶端滑翔而下,直接往陷阱里冲,本以为自己华丽的出场方式能在顾淮安这小子面前惊艳一把,没想到他早就昏死过去了!想来也是,就算失血过多不足以让他昏厥,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足够让他不省人事了,尽管倪挽很想对这个家伙狠狠奚落一番,但为医者父母,救死扶伤的大夫怎么能对病人刻薄呢?再说了,就算她现在舌灿莲花,这货处于昏迷状态也听不到啊!
倪挽蹲下来摸了摸顾淮安的手脚,自言自语道:“唉,可惜了——没断胳膊断腿,否则人家新学的接骨术就能派上用场了……”
当务之急是给他止血,倪挽想学彦青在外施救时的那套,从衣角撕开一块布给伤者包扎,没想到她东施效颦,回想起彦青以往撕衣服那么果断迅速,她却撕了老半天都没撕下来,看来当外科大夫的人,衣服的布料质量都不能太好!无奈之下,她只好把整件外衫贡献出来,将顾淮安的伤口裹了厚厚一层。
“少年,幸亏你遇上的是我,否则谁能救你于深坑之中啊。”倪挽扶着顾淮安一起坐在小莺莺的背上,轻拍它的臀部一下,木鹰却没有像预想中那样顺利起飞,她瞬间绝望了,“不会是超重了吧?小莺莺,你怎么了!小莺莺,这个时候你可不能认生或者闹脾气啊!啪啪啪。”
倪挽对准木鹰的屁股连拍了三下,小莺莺这才听话,“嗖”地一声,带着两个人从黝黑的陷阱里起飞,在大坑边缘平稳着陆,然后继续傲娇罢工……
于是整个昏迷期间,顾淮安都隐约听见“乖宝宝,别闹了”“小莺莺,一个坐骑也是要有职业操守的好吗”“起飞吧,小宝贝”之类的杂音,走走停停,耳边不断拂过柔和的晚风,大概是这个怀抱太过柔软,他感觉像是躺在云之上,好不惬意。就连胸口的痛楚,似乎也因此减轻了不少。
“小莺莺,房顶上呆着去。”夜深露重,街上早已没了行人的踪影,倪挽放心地在一间客栈后面降落,安顿好自家坐骑,转过身来将顾淮安弄到自己背上,往店门走去,敲开了客栈大门。
“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前来开门的店小二热情地迎了上来,注意到倪挽背上那个人似乎不太对劲,“这位小兄弟没事吧,要不要给他请个大夫?”
“没事没事,”倪挽担心顾淮安的身份暴露会招来杀身之祸,事先抓了把泥土将他白净的小脸蛋抹了个遍,毕竟那晚的杀手就是将军府的大少爷派来的,晏城里人多眼杂,说不定哪里都安插着眼线,“你帮我把饭菜准备好送上楼来就行。”
幸好这个顾府二少爷身上带足了银子,否则她这个穷光蛋哪里住得起这么豪华的客栈?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要是人人挨了刀还讲究什么狗屁礼俗,我看这江湖上也就没几个大活人了,要是你实在过意不去,我也不介意把你当成女的……”倪挽将顾淮安放到床上躺好,自己跪在床边给他宽衣解带。
该死,之前为了止血包扎得太好,现在解开也费劲,还不能碰到伤口,烦躁!为了方便,她干脆一个翻身坐在他腿间,俯下身子继续。
这时候客房的门却开了,店小二端着饭菜呆立在门前,眼前是一个少年骑在另一个美少年身上帮他脱衣的画面,简直活春宫的节奏!他总算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要深夜投宿了……
“小的放下饭菜就出去,二位继续、继续。”
“事情,其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倪挽看着店小二涨红着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搁下饭菜后关门消失,然后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男装,以及放在顾淮安腰腹处的手,似乎明白了什么。
顾淮安的外衫下还有一层软猬甲,因此匕首虽然命中红心,却没能刺得太深,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倪挽松了一口气,将他脸上的泥和伤口周围的污血用湿毛巾擦拭干净,又从怀里掏出一瓶金疮药给他敷上。正事办完,倪挽准备扑向一旁的饭菜,却被顾淮安突然抓住手腕,她心下一惊:这货这么快就醒了?
“绫儿,别接受赐婚,跟我走。”顾淮安双眸紧闭,额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气若游丝,看得出来他内心十分痛苦。
“好好好,我不跟别人成亲,我只嫁给你,好不好?”没办法,倪挽只好顺着他的意,省得他幼小的心灵承受不起,又昏死过去。手腕被他紧紧捏着几乎勒出红痕,想必他是生怕那个叫绫儿的姑娘弃他而去,看今晚的情形,他不但被所爱之人抛弃,还被自己的哥哥派人追杀,真是只可怜虫——她又何尝不是呢?遇到倪远师父之前,她也只是一介孤儿,无依无靠,师傅死后,幸亏又被彦青收养,才让她再次有了容身之所。
想到这里,倪挽情不自禁地代入了一个活菩萨的角色,安静地坐在顾淮安的床边,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真讨厌,明明比她大不了几岁,身材却如此挺拔,肤如凝脂,摸起来手感极好,还偏偏长了张桃花脸,剑眉星目、明眸皓齿,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你说,那个叫绫儿的人怎么舍得不要你呢?”看着顾淮安呼吸渐渐平稳,倪挽陷入沉思,喃喃自语,“换做是我的话,一定不会丢下你的。”呸呸呸,她在说什么?莫非她这么快就对这个家伙芳心暗许了?不行不行,不能被美色所诱惑……更何况,何况在顾淮安眼里,她的形象应该还是那个在街边流浪卖艺的毛头小子吧!想到这,倪挽还觉得有些落寞。
说来也巧,倪挽把顾淮安带回城的第二日,全城就开始戒严了。她坐在客栈的某个角落,听店小二眉飞色舞地给食客讲晏城八卦,那气势不亚于哪家的说书先生。
“各位都知道,这皇上赐婚那是金口玉言,哪有收回的道理?偏偏将军府的二少爷顾淮安是个痴情种子,他跟夏侯府上的千金夏侯绫,绝对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没办法啊,娶夏侯氏的可是堂堂的十二皇子东陵琛。于是呢,这二少爷就想抛弃荣华富贵,跟夏侯府的大小姐私奔,没想到夏侯小姐没来,大少爷顾明诚却来了,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是顾淮安就是不听,还一怒之下把大少爷给杀了——虽然说大少爷和二少爷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好歹也是长兄如父啊,怎么忍心下得了手?不过这大少爷一死,庶出的二少爷就成了将军府的第一把手,也算是,失了美人,得了江山——真是人不狠站不稳啊。”
尽管店小二说的扭曲了一些事实,但总算是让倪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帮顾淮安洗清罪名,杀人偿命,这个黑锅可不能乱背!当晚顾明诚根本就没有出现在城郊,前来灭口的明明是一个自称大少爷属下的人,这些流言蜚语实在可恶!可是她区区一介草民,会有人相信她的证词吗?不行,她不能轻举妄动,这个时候应该先把事情的后果掂量清楚,要是真像店小二分析的,顾明诚死了,将军府由顾淮安接管,那就不用过于担心,清者自清,事情的风波总会过去。
“我看未必,听说二少爷至今下落不明,如今将军府当家的又是顾老夫人——大少爷顾明诚的亲娘,她怎么可能放过杀他儿子的凶手?更别说让顾淮安接手顾府的大业了。”
糟糕!倪挽捏紧了手中的瓷杯,要是像这位食客说的,顾老夫人也对顾淮安产生嫌隙就完了,做母亲的自然是要护着自己儿子的,说不定这些风言风语就是从顾府传出来的,目的就是要找到顾淮安然后置他于死地,现在全城开始戒严,说不定下一步就会派人各处搜查了,如今他还昏迷不醒,她该怎么办?
“你们听说没有,这顾府出事,对夏侯府可是一点影响都没有,跟十二皇子的婚事似乎还提前了,好像就是这两天举行迎亲仪式,到时可就热闹咯。”
好事将近,全城似乎都被御赐婚姻这件大喜事所感染,纷纷张灯结彩。
从药铺回来的路上,倪挽还心神不宁,她得赶紧想办法把顾淮安转移了,这客栈人多眼杂,流言蜚语传得满天飞,说不定哪天店小二就会带着官兵冲进房间来把顾淮安带走,要不,就趁着夏侯府办喜事,大街上锣鼓喧天的时候出城去?要是她把顾淮安带回青阳山,彦青会不会不高兴?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推开客房的门,里面竟然空无一人,倪挽身子一顿,抓住门框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顾淮安不见了。
“是你救了我?”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倪挽怔住,须臾,回过头猛地抱住顾淮安,大概是用力过猛,挤压到了尚未痊愈的伤口,他吃痛地闷哼了一声,“这位小兄弟,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那个,我救你很意外吗?我本来就是绝世无双的大好人,以德报怨是我大青阳山的优良传统——你可千万别跟我说什么肉麻的感谢词啊,受不了。”倪挽自知失态,只好耍耍嘴皮子掩饰尴尬,余光瞥见他用手捂着伤口,但嘴角分明是上扬着的,看样子精神状态不错,她也就放心多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死不了,”顾淮安将房门关上,坐下来倒了一杯茶,将茶杯置于手中轻轻摩挲,“你走吧,继续留在这里,只会连累你。”
“要走一起走。”倪挽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杯子,一口气喝了个精光,“顾淮安,其实……”其实她是想借茶壮胆,告诉顾淮安她其实是女儿身,而且准备带他一起回青阳山,过另一种生活——远离喧嚣,与世无争。
“我死了倒没什么,反正她已嫁做人妇,我活着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但是你不一样,我们萍水相逢,你大可不必为我涉险。”顾淮安的悲恸不言而喻,他的心仿佛早已是一座空城,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他把话说得诚恳至极,生分的语气让倪挽如坐针毡。
是啊,他们不过萍水相逢,凭什么要他跟她走?
“那你自己保重,”倪挽把刚从药铺拿回的药材放下,将满腹的衷肠化作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叮咛,“记得你的命是我救的,别让我觉得是白费力气。”
03、
这天,婚礼如期而至,从夏侯府到东陵琛的王爷府一路都有带刀侍卫全程戒严,倪挽被看热闹的众人推搡着,麻木地望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敲锣打鼓地经过,八抬大轿上的新娘子想必就是顾淮安心心念念的夏侯绫,可她心里对他能有半分惦记吗?
尽管他不曾挽留,倪挽却未曾真正离开。
倪挽不知不觉走到了熟悉的客栈附近,此时的客栈门口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捕快,看样子真是开始搜查了,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慌了神,一时间只能呆在那里。
“有没有见过这个人?”看样子,应该是拿着顾淮安的画像在搜捕,幸好,没有人见过她的模样,于是她故作淡定地继续向前走,在正对客栈的胭脂铺里假装挑选商品,耳朵却没闲着。
“这个,”店小二这突如其来的审问吓得不轻,他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张画像,看清面容后顿时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手指缓缓地指向楼上,“这位好像是昨夜来这里投宿的客官,不过小的也不敢确定……”
“废话少说,赶紧带路!”
“是是是,爷您跟我来。”店小二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来,点头哈腰地走在前面给官爷带路,倪挽怔怔地回过头来,看着他们朝楼上走去,也许下一秒顾淮安就会被带走、被抓进衙门,然而她却无能为力。
懦弱的眼泪从两颊滑落,她只能轻声地说一句:“对不起。”
将军府。
顾明诚的灵柩被人抬走时,捕快刚好押着顾淮安进门。方才还抚摸着自家儿子的棺木憔悴神伤的顾老夫人,一见到顾淮安便收敛了丢魂的模样,在侍婢双喜的搀扶下走到他身边,抬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声音哽咽:“都说养虎为患啊,我真是后悔当初留了你。”
“大娘,我只说一句,大哥不是我杀的。”顾淮安望向那方漆黑的棺木,眼里写满了疲惫。
顾淮安与顾明诚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毕竟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数十载,他承认,庶出的身份曾让他心有不甘:明明他样样不输大哥,为什么父亲就是不肯重用他?由于母亲是妾,就连他这个顾府二少爷的身份也像个笑话。自小便不受待见,寄人篱下的感觉更是令人愤恨。随着父母相继去世,大娘和大哥对他的态度可以用熟视无睹来形容,但就算是这样,他也一直在府里谨言慎行,希望余生能与他们和睦相处,更别提对他们起杀心了。
为什么,他的一再忍让,却落得如此下场?
“你是不是以为明诚死了,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继承顾府的家业?我告诉你,不可能!我要你杀人偿命,就算顾府从此无后,就算让我死后无颜面对老爷,就算赔上整个顾府的性命,我都要你死!”顾老夫人撕心裂肺的一番话让在场的人都不由得唏嘘,她捂着胸口剧烈咳嗽,最后甚至咳出血来,丧子之痛不言而喻。
“既然大娘已经认定了我就是杀人凶手,多说无益。”顾淮安只好苦笑。
“把他给我关起来,严加看管。”顾老夫人说罢拂袖而去。
“夫人,”双喜服侍顾老夫人多年,也算了解夫人的脾气,今日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哀痛在所难免,但夫人的言行举止确实过激了一些,毕竟还没有充足的证据,仅凭外界的风言风语便撂下狠话,万一官府查出事情不是二少爷所为,而他又记恨这事的话,一旦他哪天飞黄腾达,定然不会让夫人往后的日子好过,“恕双喜多嘴,今天夫人这样对二少爷,日后恐怕对您不利啊。”
“双喜,明诚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跟着他去了。但我不想看着顾府偌大的家业落在一个庶出的野种手里,不能让他娘那个狐狸精含笑九泉,更不愿意把原本属于明诚的东西拱手让人,”顾老夫人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跟双喜说着话,苦涩的笑容蔓延嘴角,“我就是想让顾府彻底毁了,我儿子得不到的,别人的儿子也休想得到。外面的流言蜚语就是我安排人散布出去的,目的就是至顾淮安于死地,其实真正的杀人凶手是谁,早已不重要了,就算查到了,我也斗不过……斗不过啊。”
“夫人……”看样子,夫人应该知道真凶是谁,却无可奈何,只好把怨气都撒在二少爷身上。双喜深谙夫人的说一不二的行事风格,知道这件事情已经无力回天,便不再言语。
说来可笑,这顾府的地牢,顾淮安不是第一次进,然而这一次,却是他心甘情愿被囚于此。没有了夏侯绫,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前几日他经历了人生中的起起落落:得知夏侯绫被皇上许给十二皇子时心灰意冷,与她约定私奔时满怀憧憬,被大哥顾明诚派人追杀时难以置信,掉进猎户挖的捕兽陷阱险些丧命,又意外被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兄弟救活却不甘偷生,在客栈的窗边目睹夏侯绫风风光光地出嫁时万念俱灰,然后被当成害死大哥的凶手被抓回顾府,遭到大娘的羞辱时麻木不仁,如今还被关在这幽暗的地牢里坐以待毙。
纷纷扰扰的事情接踵而至,他心里始终惦记着同一个人:夏侯绫。他的绫儿,夏侯府的大小姐,十二皇子的妃子——夏侯绫。当他遇到这些波折的时候,她人在哪里?他们曾经的海誓山盟又算什么?千百个想要放弃活下去的念头,都敌不过想见她最后一眼的执念,可她又会在意吗?他宽慰自己说,她也是身不由己,可是他没办法说服自己接受既有的现实——她没有来,她不要他了,否则顾明诚又怎么会让阿勇假扮成她,特地在杀他之前给他一个残忍的真相?
哪怕是在城郊等到了她,自己再被刺客杀死都好,只要她出现了,他会拼命护她安好,到时候任何结局他都能够欣然接受。别人都说爱情是成全、是牺牲,可是他做不到,他无法宽恕她的背信弃义,更无法原谅她的自私冷漠。
想来,是他太执着了呢。
顾淮安在这绝望的夜里暗自发誓,倘若她再次出现,他定会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走——既然那一夜她没有出现,就永远不用出现在他面前了。
地牢。
“顾淮安、顾淮安你没事吧?”熟悉的声音在耳畔盘旋,顾淮安动了动身子,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吃力地睁开眼睛,发现是送餐的下人,再仔细一看,这不是那天救他性命的小兄弟吗?说来惭愧,他竟然还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名字。
“你怎么……成了顾府的下人?”顾淮安艰难地蠕动着嘴唇,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咳,你要是想混进府来救我,大可不必——太冒险了。”
顾明诚是顾老夫人的命根子,如今儿子没了,杀人凶手被自己捏在手里,弄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她之所以没有把他送进官府,意在亲手送他上路,这几日对他用尽私刑,却命人准备饭菜强行喂他吃下,为的就是留他半条命慢慢折磨,真是最毒妇人心。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要救你的人是我,心甘情愿冒险的也是我,你有什么资格说不必!?”倪挽看着顾淮安苟延残喘的样子,心疼得眼泪直往下掉。他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露出的部分也已经皮开肉绽,没有一处完整,想起那日在客栈见他细皮嫩肉的样子,跟现在一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狠心的妇人!?就算不是自己亲生的,好歹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才十六岁,他犯了什么弥天大错至于把他弄得遍体鳞伤?
“我说,你怎么像个小姑娘一样,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顾淮安见倪挽落泪,觉得于心不忍,同时又有些疑惑,想来是“他”年纪尚小,没见过这么惨烈的场面吧。
“顾淮安你个蠢蛋!”倪挽一边抹眼泪,一边把饭盒打开,将盛好的饭菜端到他嘴边,用勺子一口一口喂他,“给我好好吃饭,就算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小兄弟,你的大恩,顾某唯有来世再报。”顾淮安看着倪挽为自己着急,内心感激又无以为报。
左一个“小兄弟”,右一个“小兄弟”——这个顾淮安的视力究竟是有多糟糕?倪挽在心里愤愤不平,又不想贸然坦白自己是姑娘家的事实,总觉得时机未到,可是他还能等到她开口的那一天吗?
“顾淮安,我不会让你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