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人是樊元宝。
尸体从树上解下来时,他那张原本就十分恐怖的脸已经被乌鸦啄食得面目全非,露出阴森的白骨。
杨衒之脸色苍白,坐在椅子上,看着尸体发呆。独孤信背着双手,盯着桑树入神。李苗等人以及众多士兵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寺里的和尚都来了,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可以听到法昌的声音:“师兄,贫僧昨晚就跟他说了神桑砍不得,会有报应,他硬是不听,刀斧戮之,果不其然,自吊而死……”
法昌这话,惹得士兵们议论纷纷——
“这神桑真是有仇必报……”
“依我看,肯定是神桑向樊廷尉索命,令其自吊而谢罪。”
“说不定是鬼怪呢。”
一帮人七嘴八舌,只有彭乐,蹲在樊元宝尸体旁边,细细检查。又查看那吊绳,接着走到杨衒之跟前耳语了几句。
“你可看清?”听了彭乐的话,杨衒之脸色大变,声音微微颤抖。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到了他身上。
彭乐点点头:“司马,属下是典刑官,验尸绝不会出差错。”
杨衒之站起,来到尸体近前,亲自检查了一番。又走近古桑,绕了几圈,昂头看了又看。甚至弯腰跪在树根处,凝视昨夜古桑被樊元宝所砍伤口处流出来的红色液体。
“司马,属下方才尝过了,的确是血。”彭乐补充道。
杨衒之点了点头,站起身,目光盯上了古桑上头巨大的空洞。
“大师,我有一事询问。”杨衒之转脸对道品道。
道品脸色淡然:“将军请讲。”
“这古桑上头的空洞,有多大?”
道品没料到杨衒之会问这种问题,不由得一愣。
“很大。”法昌走过来。
“能容得下一个人吗?”杨衒之问。
法昌挠了挠光溜溜的脑袋:“应该可以吧,贫僧上个月放纸鸢,有两臂之长,就落在了那树洞里,装个人应该绰绰有余。”
杨衒之脸色沉凝地冲军士挥了挥手:“来人,将这桑树给我拦腰劈开!”
啊?!
听了这话,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知道杨衒之葫芦里卖什么药。
“没听清吗?司马让你们把树劈开!”李苗厉声道。
众军士齐声领命,找来斧头,将那古桑团团围住。大斧砍下,木屑横飞。
“杨司马,你这是……”独孤信此时还蒙在鼓里。
杨衒之镇定无比,道:“大将军,等会你就知道了。”
话音还未落,就听见砍树的军士中发出一声惊呼:“我的娘呀!司马,你来看!快来看!”杨衒之与独孤信快步上前,人群散开,但见那古树腰身已经被劈开了一半,露出巨大的空洞。在那空洞之中,层层叠叠,足有一二十具……人皮!这些人皮,发出阵阵难闻的气味,其下污血淤积,汩汩涌出。
此情此景,令人目瞪口呆。
“孽障!”死一般的寂静中,杨衒之的声音沉冷似铁。
……
官舍大殿。昨夜杨衒之和独孤信对弈之地,站满了人。杨衒之坐在榻上,面沉如水。
“杨司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独孤信坐在旁边,低声道。
杨衒之叹了一口气道:“大将军可信神灵鬼怪之说?”
“我母拜佛,边塞之人信巫,神灵鬼怪自幼便听说。不过从未亲眼所见,天地之间有太多的事无法探究,所以似信非信。”
杨衒之惨然一笑:“我也如此。神奇之说自有其因,不过我这人喜欢较真,不是亲眼所见便不会信。昨夜闻神桑怪事,只觉得是个传闻。樊元宝砍树见血,也并没在意。那时我觉得可能是神桑异种、树液赤红似血而已。加上我此行首要的任务是安全将大将军和郡主护送到邺城,也就没时间去深究了。不承想……”
杨衒之看了看放置廊下的樊元宝的尸体,道:“不承想一夜之间,堂堂一个骑都尉吊死在树上。事情就变得不可收拾了。”
“哦?为何有此说?”独孤信问道。
杨衒之摇头:“今日若是死了一个小小兵卒,也就罢了。樊元宝死了,我担待不起。”
“我观此人,嗜杀残暴,小小一个骑都尉,司马如何担待不起?”
杨衒之压低声音:“大将军有所不知,如今天下东西二分,东面的虽然有皇帝,但朝廷大权皆在大丞相之手……”
独孤信闻言,无可奈何一笑。杨衒之所言的大丞相,指的是高欢。九年前,孝武帝不满高欢专权,跑到长安投奔了宇文泰,自此天下二分。宇文泰在长安扶持孝武帝,高欢在邺城也立了一个皇帝,两个人各自大权独揽,都自称大丞相,那两个皇帝,不过是二人的傀儡。
“大丞相有二子,长子曰高澄,次子曰高洋。虽然都很年轻,但颇有其父之风,皆勇武善战。高澄严明大略,聪慧过人。高洋则勤于武备、严法厉罚,此二人皆得大丞相爱之,各有党羽,为继承大丞相未来之大业,相互之间也是纠葛不断。”
杨衒之指了指樊元宝尸体:“此人曾于乱军之中救得高洋性命,是高洋心腹爱将。至于在下,主子乃是高澄。”杨衒之说到这里,独孤信就明白了。
高澄与高洋明争暗斗,樊元宝是高洋的心腹,杨衒之是高澄的人,而且是此行的负责长官。自己的心腹死在了杨衒之的队伍之中,高洋定然不会放过杨衒之。
“我问大将军可信神灵鬼怪之说,其实也是在问自己。这件事,若是换成别人,我可能还真相信是神桑索命,但死的人是樊元宝,那就不同了。”杨衒之站起身来,“樊元宝所经战阵无数,杀人不眨眼,冷酷无情,心志坚定,绝非常人能比,即便是有鬼怪神灵,要想迷惑他恐怕不可能。这种人,不惧一切,遇佛杀佛,逢魔斩魔,更看重自己的性命。说他自吊而死,不太可能。加上彭典刑的验尸结果,我就更确定了。”
“司马的意思是樊元宝非自吊,而是……”独孤信听明白了。
杨衒之昂头:“不错,樊元宝根本不是什么神桑索命自己吊死,而是他杀!”此话一出,殿中军士议论纷纷。
“司马大人,有何证据?”李苗道。
杨衒之指指彭乐:“还是彭典刑来说吧。”
“是。”彭乐站起身,冲廊外士兵摆了摆手,两个士兵将樊元宝的尸体拖了进来。
彭乐揭开尸体上的黑布,对众人道:“大家来看。”
众人纷纷围了过去。
“我验尸无数,吊死的人也看过不少。上吊自杀的人,如果绳索套在喉结以上的,舌尖抵齿,并不伸出。如果绳索套在喉结下面,则舌头大多伸出,死者胸前有口水涎液,大小便失禁……”彭乐振振有词。
李苗蹲在旁边,仔细查看了一番尸体,道:“不对吧,我看这绳索勒痕在喉结下,尸体舌头伸出,而且胸前有口水,裤裆里屎尿齐出,这正是你说的自吊而死的特征呀。”
彭乐摇头,指着尸体的脖颈道:“关键在此处!自己上吊的人,因为身体的重量,绳索会微微上斜。所以绳痕只交会在左右耳后,但樊骑尉脖颈处,绳痕却是一个完整的圆环。他的脖颈后方也有绳痕,这说明……”
“这说明樊廷骑尉是先被绕脖勒死,然后被人吊在树上,伪装成自杀?”李苗接道。
彭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如果被勒死之后再吊起来,因为人已死,呼吸停止、血流不畅,绳索留下的痕迹处皮肤会呈现出白色或青白色,但樊骑尉脖上的绳痕,却是深紫色。说明当时他并没有死。”
独孤信对彭乐的分析佩服得很:“彭典刑,你是说樊元宝应该是被人勒至半死,然后立刻吊起来的?”
“可以这么说。”彭乐站起来恭敬地回禀道。
李苗顿时表示了异议:“不太可能!樊骑尉的本事和力气我们都知道,他一拳可以打死一头牛。我们这里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勒住他,哪怕是突然袭击!”
“若是两人或者多人合谋呢?”有士兵回应道。
李苗断然摇头:“也不可能。神桑距离我们歇息的禁卫所并不远,如果是两人或者多人合谋,定然会发生搏斗之声,我们外面还有守卫,肯定能听见。”
众人点头称是,纷纷看向彭乐,现在只有他能解答。
彭乐摊了摊手:“的确,如果用蛮力制服樊骑尉,是不太可能实现的。如果偷袭,那就不一定了。”
李苗:“怎么讲?”
彭乐笑笑:“如果用重物猛击头部,自然会使对象陷入眩晕甚至昏厥,那样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李苗蹲下,分开樊元宝浓密的头发。
彭乐指着尸体头顶一处指甲盖大小的凹陷瘀青,道:“就是此处。凶手用一种特殊的硬物击中樊骑尉头部。这里名百会穴,为手足三阳、督脉之会,被击中就会陷入昏厥。”
彭乐分析得丝丝入扣,而且有理有据,说得众人心服口服。
“各位,这个凶手十分了得。”彭乐直言道,“他利用神桑传言造成樊骑尉自杀假象,十分高明。而且此人对尸体很有经验,知道自吊的人和勒死之后伪装成吊死的人,尸体会有不同的状况,很容易被认出。所以他先将樊骑尉击晕,在他活着的情况下将其吊上。若不是查看绳痕,恐怕连我这样有经验的人,都要被他瞒过去了。此人心思缜密,实在厉害。”
“还不止这些。”独孤信指着樊元宝头顶的伤痕,“击打百会穴自然会让人昏厥,但力度必须掌握得十分恰当,力气大了,人会立即死亡。力气小了,达不到效果,此人拿捏得很准。另外,樊骑尉头顶这伤痕,虽不知道凶手用什么器物击打,但只有指甲盖大小。在黑夜之中偷袭,光线不亮的情况下,这么细的器物一击即中,足以说明这人不但心思缜密,而且身手极为了得!”
“大将军说得是!”彭乐点头。
将樊元宝的情况分析得一清二楚,众人都望向杨衒之。
独孤信道:“杨司马,你又是怎么知道那古桑中有那么多人尸?”
杨衒之道:“不难。也是彭乐心细,他尝了树中流出的液体,说是人血。树如果流出赤红色的树液,那是自然常态。但树流出的是人血,那就不一样了。我见那古树年岁太久,上方的空洞都能容人,说明整棵树的主干肯定都已经枯空了,所砍的伤痕在底部,定然是里头积蓄了人血才会流出来。只不过,我没想到里头竟然会有那么多尸体。”
彭乐接话道:“司马,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人皮。我刚刚仔细查看了,很是蹊跷。”
“怎么讲?”
“常理来说人死了,先是内脏腐烂,接着皮肉脱离,然后变成累累白骨。树洞中的这十六具人皮,最久的有一年多,最新的不过近一两日。蹊跷的地方在于:正常的一年多的尸体,皮肉早烂了,脱离殆尽,但树中那些人皮却完好无损,甚是奇怪!”
杨衒之打断彭乐的话,道:“战乱之下,人迹寥寥。凶手又对樊骑尉的情况一清二楚,所以可以断定是寺中人。至于树洞中的蹊跷人皮,足有十六具之多,而且时间跨度长达一年有余,说明也是被分批杀死。不管是为樊骑尉洗冤,还是为这一十六个人讨个公道,我等都责无旁贷。”
众人点头称是。
杨衒之站起身,冷声道:“李校尉,传我军令,将寺中那帮和尚给我锁来!凶事出在他们的寺里,他们自然是最大的嫌疑之人,我要好好盘问盘问,看到底是哪个如此大胆!”
五个和尚,分为两列,坐在堂下。檐角风铃响了一声,清脆悠远。
“昨夜……”胖和尚法照的声音顿了顿,“昨夜贫僧一切照旧。”他坐在左列上首,胖大的身体堆成一座小山。火红色的僧衣在背后雪地的映照下显得分外耀眼。
杨衒之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这个动作被法照看在眼里。他知道杨衒之对自己的回答并不满意,遂笑道:“贫僧与师弟们共修至夜半,然后回到了自己的住所,独自修行到天明。”
“独自修行到天明?大师的意思是,后半夜你是一个人待在僧房里?”李苗一边记录一边问道。
“是。”法照点头。
“你的僧房在哪里?”李苗又问。
“贫僧和两个师弟都住在下僧院,各有自己的房间。”
杨衒之打断李苗和法照的对话:“大师修行的是佛法中的密术一门?”
法照目光闪了一下,道:“将军竟对我教理解如此之深,贫僧佩服。”
“过奖。不过是昨夜看到大师晚课时所用经本、金刚铃杵、法像而已。据我所知,修行密术一门的僧人,现在可是很少了。”杨衒之道。
法照深表赞同:“不错。自汉明帝时白马驮经,佛法入我东土,密术一门便随法而来。此法源于天竺土教,后被吸收,成佛法上乘一门,称为神咒乘。”
杨衒之问道:“听说此门修行,十分神秘,重视神通、鬼神,以大咒和秘密典籍为修行法门。在师徒间秘密传授,不经传授不得任意传习及显示给别人,是吗?”
法照呵呵一笑:“司马所说的神通、鬼神乃是世俗之见。实际上,密术一门乃佛法正宗,直接来源于佛陀,又称佛说秘密教门。”
“大师,此密术一门,和寻常所见的教法,有何区别吗?”独孤信很感兴趣。
法照道:“密门之‘密’,不仅仅是因为修法秘密赖以师徒口耳相传,更主要是由于层次和知见上更为直接,更为一针见血。佛经上说,一个人修常法经过三大阿僧祗劫才能成佛,而修密门则可以‘即身成佛’。佛说:‘一切诸佛以持真言而得成就。’持真言者,密法修持者也。”
“密门能够即生证佛之理,就如一个极坚固塞口之琉璃瓶,佛为瓶外空气。众生是瓶内空气,佛之所以为佛,众生之所以为众生,只因为一层极坚且厚之心垢琉璃为之隔绝也。密门僧人以大菩提心为因,并得正传密法。以我之三密,与佛之三密感应道交,恰如用大锤,将坚固的心垢‘琉璃’击得粉碎,立使瓶内空气与瓶外空气融合交通,故得即身成佛。”
独孤信问道:“既然密门比常法有如此之佳处,为何不大加发扬呢?”
法照摇头:“修佛如伐木,铁锯、利斧皆可为之,方式不同却殊途同归。与常法相比,密门就如一锐利宝刀,削铁如泥,吹毛立断。此宝刀若是在将军这般人手中自然事半功倍,若是在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手里,说不定伐木不成反而害了自己。”
“密门修行,有其独特的修法,犹如黑夜行走于崎岖小路,两旁皆是悬崖,若无历代口传之正法护持引导,一步之差就粉身碎骨,所以并非所有人都能行持,这也是其秘密相传的原因。太珍贵的宝物,总不可能人人皆有,不是吗?”
法照说完,朗朗一笑。
“所以,昨夜共修之后,你独自回僧房的修行,也属于秘密修行?”杨衒之道。
“不错。密门修行有共修之课,也有属于自己的特殊法门。修习此种特殊法门时,须独自参修,便是同门也不得相互窥探。”
杨衒之微微颔首,对法照身后的两个师弟问道:“二位也是如此吗?”
“正是,贫道昨夜和师兄一般。”挨着法照坐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和尚,国字脸,五官端正,浓眉大眼,名唤法觉。
“小僧也是一样。”小和尚法昌跟着道。
杨衒之将目光转移到右列下首。那和尚白衬里、黑缁衣,年纪约在四十五岁左右,体格健壮,身形高大,虎目剑眉。
“贫僧道弘,昨夜大佛殿禅修之后,练功至拂晓。”这和尚倒是不问自答。
杨衒之和独孤信相互看了一眼,目光复杂。
杨衒之直起身子问道:“道弘师父练功?独自一人吗?”
“是。贫僧以武修佛已二十年,每夜习武,从未间断。”道弘不卑不亢。
“道品师父呢?”杨衒之看着道品。
这年轻和尚,实在是风华绰约。每次见了,都让杨衒之不免多看两眼。
道品微微施礼:“贫僧倒没他们这般刻苦,大佛殿修习之后,喝茶去了。”
“喝茶?哪里?”
道品打开手中的折扇,道:“贫僧和道弘师兄居住在后寺的东库中,昨夜前往西库和朋友喝茶。”
“你的意思是西库还住着人?”李苗诧异。
“然也。”
“速将此人带来。”杨衒之朝军士挥了挥手,道,“听说寺中还有一女尼,也一同带来。”
军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带进来三个人。走在前方的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卿士,一身白衣,大袍宽袖,头戴小冠,以玉腰带束腰,清秀脱俗,潇洒不群。其后,是个三十出头的女尼,一身青色尼衫,风吹衣紧,现出前凸后翘的窈窕身段,虽着佛衣,那容颜也是楚楚动人,手中牵着个红衣女孩,约莫八九岁,梳两髻,天真可爱。
“小生骆子渊见过各位大人。”卿士弯身施礼,坐下,对着道弘点头示意。
“骆生籍贯何处?”杨衒之对读书人十分客气。
“回大人,小生琅琊人士。”
“为何留在这永宁寺?”
骆子渊道:“小生不喜权政,独爱游山玩水。多年前便来洛阳,访友谈玄,逍遥自在。后结识道品师父,一见如故,便住在寺中,已经一年有余了。”
倒是个逍遥的人儿。杨衒之心中暗道。
自晋以来,天下卿士便追求缥缈洒脱,骆子渊是个中典型代表。
问完了个人情况,杨衒之切回正题:“昨夜骆生做什么?”
骆子渊看了看道品,道:“观雪读经,与道品师父品茶论禅,实乃人生大趣。”
“论禅到何时?”
“直到天明。”
此人证词和道品之前所说完全一致。这时,李苗将那女尼带上近前。
“贫尼慧凝见过各位大人。”女尼低头合掌,施了一礼,吐气如兰,柔若无骨。如此佳人,做个尼姑,可惜了。
“慧凝师父不必多礼,让你前来不为其他,因本寺出了命案,故而要核实一些情况。”杨衒之微微抬了抬手,“师父昨夜都在作甚?”
“禀大人,贫尼昨夜带着女儿缝补衣裳。后来见天气寒冷,送被子给郡主,在郡主那里聊了会儿天,然后就歇息了。”
杨衒之转脸看李苗,李苗暗暗点了点头,示意方才已经和郡主核实过了,情况属实。
将这帮人的证词都记录完全,杨衒之对道品道:“我记得寺中还有一个疯汉子,在何处?”
“大人,那是寺主的奴婢,疯疯癫癫,一直以来都在上僧院服侍寺主。”
道品这一说,倒是给杨衒之提了个醒:“对呀,寺里还有个寺主到现在还没露过真容呢。”
“在这里打扰,理应向寺主当面道谢,还请道品师父领我前去。”杨衒之站起身,示意其他人可以暂时离去了。
众人散去,唯留道品在前。
“大人,这个,恐怕不方便呀。”道品面露难色。
杨衒之沉声道:“寺里命案,一十六具人皮,还搭了我一位骑都尉,不管何人,本司马都得查个明白,你晓得吗?”
道品摇头道:“大人误会了,贫僧非是拒绝大人见寺主,而是寺主确实不方便。”
“为何?”
“大人有所不知。寺主身患顽疾,形象不忍相看,一直待在房间里,很少出来见人。”
“无妨。”杨衒之抬步出殿,心意坚决。
众人跟在后面,往北而行。
“寺里还有我未见的人吗?”路上,杨衒之问道品。
道品指了指东边:“倒是有两个。胡僧院里,住着两个胡僧,一老一少。除此之外,所有的人大人今日都见到了。”
“胡僧?”杨衒之觉得意外,道,“好,等我见了寺主,顺道去看看。”
一帮人一路往北,拐过木塔废墟,经过大佛殿,又经过一道内门,来到了位于永宁寺东北角的上僧院。这片建筑,占地极广。永宁寺鼎盛时住着寺主以及高僧大德,所以建筑威严、华丽无比,可惜现在也毁于战火。
道品在前,众人在后,上了台阶,进了上僧院大门,见一座八层巨殿坍塌半边立于眼前,匾额上写着“藏经楼”三字。在那楼下,一股青烟袅袅升起,却是那疯汉子丑奴正在煎药,满头是汗。
道品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丑奴见道品,嘿嘿傻笑,又见众人,面露恐惧,高叫一声,掉头跑进了藏经楼西边的一间大殿里。
“丑奴耳背,疯疯癫癫,让大家见笑了。不过也多亏是他一直以来悉心照顾寺主,否则……”道品领着众人来到那寺主室跟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杨衒之迈步进殿,只觉得里头漆黑一片。放眼望去才发现殿堂里面所有的窗户都用厚被蒙住,阻绝一切光线。只在殿里点了些蜡烛,故而虽是白天也如同昏夜;殿堂里面空气不流通,掺杂着一股浓重的药味、臊味、霉味,令人掩鼻不爽。
道品持灯在手,在殿堂里拐了几拐,掀开沉重的门帘,引众人入内。杨衒之等人进去,见里头并不大,堆放着许多杂物。中间有张大床,用层层黑色床帘遮住。丑奴蹲在旁边,里头影影绰绰可以看到有人躺在床上。
“寺主,杨司马来看你。”道品恭敬道。
“垂死之人,面目丑陋,大人还是不看为好。”从床帘后传出的声音,苍老,无力,嘶哑。
“寺主不必如此,打扰宝刹,自当拜访。”杨衒之笑道。李苗和彭乐走上近前,一左一右,将那床帘撩起。里头情景,不由得让杨衒之心头暗道一声惭愧。
床铺之上,躺着一人,年纪约在六十左右,身形矮小。着一身黑色僧衣,骨瘦如柴,面色死灰,此人原本形象就十分丑陋,龅牙凸唇、大眼阔嘴,更生得满脸的恶疮,腐烂流脓,望之可怖之极。
“贫僧法号宝公,惊到大人,还望恕罪。”寺主艰难地坐起,强睁着眼睛有气无力地道。
“无妨。”杨衒之坐下,道,“寺主原本就是这永宁寺人?”
宝公惨笑一下,面目显得越发狰狞道:“贫僧原是个云游的穷和尚,四海为家。九年前借宿在此,先是一把大火烧塌了圣塔,后来又兵祸不断。寺里僧去楼空,贫僧便在此落脚,如今因是资历最老,他们尊贫僧为寺主,实在是惭愧。”
言罢,宝公目光在众人身边扫了扫。见到独孤信时,忽而眉头一挑,道:“敢问这位将军,可是独孤信独孤将军?”
独孤信闻言,吃了一惊,道:“正是。”
宝公突然面色赤红,剧烈咳嗽,盯住独孤信上下看个不停,才道:“果然是……”
独孤信觉得他话语十分奇怪,道:“寺主认得在下?”
“怎么会不认得呢?”宝公好不容易止了咳,伸出满是恶疮的手臂,道,“可否请独孤将军进前,让贫僧看个清楚?”
独孤信大步向前,坐于床上。那宝公睁大眼睛,手在独孤信脸上仔细摸了摸,喃喃自语道:“果真是你……果真是你……”
杨衒之在一旁笑道:“大将军,想不到竟是故人相逢。”
独孤信摇头,示意自己并不认识这老僧。
“独孤将军国之重臣,尊贵无比,怎么会和贫僧这卑贱之躯是故人呢?贫道认得独孤将军,乃是因为当年于此寺中仰望过将军尊容。那时将军俊杰神武,身边更有如花美人,郎才女貌,世间无双。将军,你那位心仪之人,现今如何了?”
“这……”宝公一句话,说得独孤信黯然失色,低头不语。
“无价宝易得,有情郎难寻。世间所谓真情,不过是一时之欢,过后云烟两忘!”宝公摇了摇头,又剧烈咳嗽,双手捂胸,仰面跌倒,那丑奴赶紧端起药汤给宝公喝了,又服侍他躺下。
独孤信立在床边,满脸羞愧,双目噙泪,一声长叹。杨衒之见状,只得草草了事,寒暄几句也便出来。
“天可怜见,生不如死呀。”李苗叹息道。
“原想寺主说不定有嫌疑,如今观之,别说杀人,就是让他行路都难。”彭乐道。
杨衒之扫了独孤信一眼,发现他从寺主室出来心情无比低落,怅然若失,便问道:“大将军没事吧?”
“无事。”独孤信摆了摆手,便不说话。
众人离开上僧院,一路向南,经过下僧院,跨过东西大道,便来到了胡僧院。
永宁寺是皇家大寺,更是大魏的国寺。当年大魏国富兵强四方来贺。有外国僧人前来传法,便于寺中专门修建一处胡僧院以安顿异国僧人。
众人进了胡僧院,里头残垣断壁自不必说。走了段路,见一个年轻胡僧正在檐下逗一只猫玩。
这胡僧也就二十出头,穿着白色僧袍,相貌一看就和中原人截然不同:鼻梁又挺又高,眼睛深凹,眼眸碧蓝,头发红栗,皮肤白皙,眉毛低垂,长且修直,倒是俊俏无比。
“流支,过来。”道品和他似是极熟,招了招手,年轻胡僧走了过来。
“大人,此僧名流支,年二十。原本是胡商子,十岁时父母死于兵匪之手,后被多罗大师收养。”道品介绍道。
杨衒之暗暗打量了这流支,见其生性羞涩,看到这许多人,竟不由得面红耳赤、低头垂目,做了个小女儿态,不由得呵呵一笑。
“那位多罗大师呢?”杨衒之道。
道品对杨衒之深深施了一礼,道:“贫僧恳求大人,能否不要打扰多罗大师。”
旁边校尉李苗道:“道品师父,方才我家司马说得清楚,事关重大,任何人都得听审。”
道品昂头道:“这个我自然明白。不过,多罗大师是绝对不可能去杀人的。”
“为何?”
道品诚然道:“实不相瞒,多罗大师乃家师挚友。小僧自幼孤苦无依,由家师抚养成人。八年前,家师圆寂,将小僧托付给多罗大师。五年前,小僧和师兄来永宁寺投奔大师,直到今日。这些年来,小僧跟随多罗大师左右,虽无师徒情分,但不管是生活还是修行上皆得大师庇佑和指导,大师对贫僧恩重如山。”
道品说得慷慨欲泪,道:“大师实乃世间难得的高僧。曾在嵩山传法,广得僧俗敬仰。平日这寺内大小事情,大师概不过问,一心修佛。”
“我敬高僧,也敬你对大师的一片诚心,但道品师父,事关命案,我不能光听你的一面之词就放过任何可能的凶犯,你明白吗?”杨衒之道。
“那是自然。”道品沉声道,“小僧说多罗大师断然不会行凶杀人,是有原因的。多罗大师闭关修行已久,最近一段时间更是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不可能出来杀人。”
“多罗大师闭关多长时间了?”
“这个我倒是不甚清楚,约莫有八九年了吧。我来寺中时大师就已如此,中间虽然也曾出关几次,但每次时间都很短。平日里我有什么修行难题,来讨教于他,也只是隔墙听法。”
杨衒之有些为难,但态度极其坚决:“道品师父,我信你。但恕我无法答应你的请求。见不到这位大师,我不能排除他的嫌疑。事实上,这寺中任何一个人都有嫌疑。你说他闭关到了紧要关头,可你怎么保证他没有出来杀人呢?”
“这……”道品一时噎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佛家闭关,乃是到了修行的要紧关头。一生苦修为的就是最后时刻大彻大悟,大人若是强行破入,打断了大师的修行,那大师多年努力可就付之东流了,还请大人慈悲!”
“唉……”杨衒之左右为难。
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只听得大殿之中,一声老龙长吟之声传出:“道品,无妨,进来吧。”
这声音,低沉、雄浑,如同一记大锤敲击在人心头,动人心魄,带着无上的威严。
“大师!”道品从地上爬起,喜极而泣,“你破关了?”
“色空故,无恼坏相。受空故,无受相。想空故,无知相。行空故,无作相。识空故,无觉相。在我这里,闭关、破关一般无二,出生、入死亦无二,外有贵客,怎能避而不见?进来吧。”
“尊法旨!”道品闻言,内心大定。
一帮军士上前,推开木门。
吱嘎……木门发出一声呻吟,摇摇欲坠。
杨衒之、独孤信在前,众人在后,趋步进屋。
原先听道品说这位大师在殿堂里长期不出屋子,众人想象中,这屋子里定然是脏乱无比、屎尿遍地,哪知进去,却发现里头极为干净,而且满屋异香扑鼻。
殿堂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的佛像、装饰,甚至连桌椅也无,地上青石,有一蒲团,蒲团之上,坐着一老僧。
这老僧,形如枯木,干瘦如柴,高鼻深目,巨眼大口,额骨高耸,眉长垂胸,脑袋中间秃顶。四周卷发苍白,浓密的胡须飘至腹下,着一件素布白袍,端坐如松。
他坐在那里,双目微闭,无声无响,仿佛与周围的一切都极为完美地融于一体,他就是石头,就是木桩,却分明又从身体之中散发出滔滔的庄严气息,如天空高原,如大海广阔,如日月恒光。只看这老僧一眼,所有人都为之心神拜服。
“杨衒之拜见大师。”
“独孤信拜见大师。”
……
众人纷纷施礼。
老僧此刻才睁开双眼,那一双目光,灼灼放光,有如虎龙,旋即变得和风细雨。
“老衲不过是个化外之人,身有不便,不能致礼,还望诸位见谅。”多罗大师微微一笑,然后轻轻撩起僧袍,露出一双皮包骨头的腿来。那一双腿,和老僧宽阔的上身极为不协调,骨骼不仅变形,而且已经萎缩,根本就是残疾。
杨衒之心里一松:这老僧连站都不能,自然无法起身杀人了。也好,如果这样一位高僧是个杀人凶手,真是可惜了。杨衒之心道。
“诸位适才在外的谈话,老衲听得清清楚楚,大人想问老衲昨夜作甚,是否?”多罗道。
杨衒之惭愧一笑。
多罗也笑:“吾在禅定之中,不知年月。只看到一树血花,殷红如火烧霞,便知有凶兆,乃迅速出定,你们便来了。”
独孤信叹服,道:“不出房屋半步竟然能看到那神桑血树,大师真神人也。”
“哪有什么神通。若是有神通,也不过是小小伎俩,不值一提。若执迷感叹其中,却是失心了。”多罗淡淡道。
言罢,多罗看着流支,道:“你昨夜作甚,也告知各位大人。”
“师父,我一直在这里服侍你。昨夜用功修行,之后就睡觉了,半步都没有离开这院子。”流支恭敬道。
多罗大师听言,长叹一声。
“敢问大师乡关何处?”独孤信问道。
多罗捋了捋长长髯须,道:“吾南天竺人,渡海而来中土二十余载。”
“听闻大师曾弘法于嵩洛?”杨衒之笑道。
“这位大人是不是内心如是想:这老僧曾闻名于嵩洛,如是高僧,我应有所耳闻,但从无听说有过多罗一僧。”
杨衒之面色赤红,道:“大师果高僧也,竟然能看穿在下心思。”
多罗举目凝望门外云天,默然不语,良久,才缓缓吟诵出一诗:“跋山涉水又逢羊,独自急急暗涉江。可爱东土双象马,二珠嫩桂久昌昌。”
众人一时迷惑,不知这老僧所言何意。
老僧又兀自喃喃自语:“时也,命也,法也,天也,佛也,空也。法非法,非法亦法,法无空法,法无生法。我已无法,法之弘扬与否,和我已经没了关系。”
言罢,多罗闭上双目,道:“既然问完了,各位请回吧。天色阴沉,今晚恐怕又要下雪。”